我最敬爱的老戈爹:
我也不明白为何拖到现在才给你写信。我久未提笔,并非完全归咎于懒惰。我虽不擅书信,但我不认为自己无力从惰性的枷锁里挣脱。我走过一城又一城,虚度一日又一日,因而无法使自己打起精神,向您——我亲爱的老戈爹——娓娓讲述自从去年夏天在香港和您道别以后,我有怎样的遭遇。倘若我说,没有哪一天由始至终,我的脑海里不在想念您给我留下的甜蜜记忆,请你相信我绝非故作夸张。屡屡得知您在国外身体欠佳的消息,我怎能不万分焦急!犹记得二月初的那天早晨,厚之从南美寄来的那封长信递到了我的手中。悉知我最亲爱的老戈爹非但没有忘却素思玛,而且在疾病缠身之际希望有我做伴、尽晚辈之所能宽慰他那劳倦的心灵,忐忑和感念即刻涌上我心头,执信之手禁不住颤颤发抖。我没有忘记我答应过今年会去欧洲探望您,我试图筹措此行所需的资金,却屡屡受挫,使我灰心不已。现今中国之贫穷,是您难以想象的。无止无休的战火摧残民生,必然使富者沦为贫者,贫者更是穷困潦倒。我也万念俱灰,对于欧洲之行几乎不抱期望了。但那天上午我读了厚之的来函,又一次和您的思想密切接触,我遂决定不再任由自己为时局所缚。我决心让我朝思暮想的欧洲之行成为现实,总会寻得办法的。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在三月份和我的老戈爹重逢”。然而对于我的计划,我的北京同仁几乎无一认同,更别说我的父母了。面对家中二老,我只得旁敲侧击而不敢直言此事。人人都劝说我留在北京,力挺我筹得旅费的声音少之又少。在此我并不意图向你抱怨我先前所处的困境,因为我终究是熬过来了。至于动身离京一事,我也曾踌躇不定。但每每想起我的老戈爹身患疾病而需要我的帮助,我就禁不住湿了眼眶,心神不宁。最终,为了心中的那个念想,我取道白雪皑皑的西伯利亚,匆匆奔赴欧洲(我于3月8日离京)。我怀揣多么美妙的期待——在最美丽的国度,与老戈爹重逢!(我向热那亚发去了一封电报,告知我的来访,但显然它没能交到您的手中)但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老戈爹已经不在欧洲了。那时您已离开意大利,其实您在二月份就返回印度了,而我花了差不多两周时间才确认了这个消息。我全然迷失了,一时间竟不知所措。我不远万里而来,却发现我苦苦寻觅之人已经先行离去。可是我对您的担忧胜过一切,我几乎立刻订下前往印度的航程,将意大利和英格兰抛诸脑后,纵使意大利的艺术在吸引我,英格兰的友人在呼唤我。您的来信给予我莫大的安慰,我无比感激。当前我对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依然毫无头绪。我已经在意大利待了两个礼拜,在罗马见过了方美济教授,他也盼望您早日返回意大利。我现已来到翡冷翠,寄宿于一座美景如画的山间别墅,房主蒙皓珊是位有修养、心地善良的女士,她对您万分敬仰。这座园子枝繁叶茂,鸟语花香,夜莺的歌声更是令人陶醉。若不是狄更生和英国一众好友一而再再而三地邀我去康桥旧地重游,哪怕是区区几日也好,我可以在这个幽静的绝美之地优哉游哉地住上一辈子。亲爱的老戈爹,请您指点我下一步如何走,是继续待在欧洲等您返回,还是启程前往印度,六月左右在山迪尼基顿和您见面。但我对二者皆有顾虑。我忌惮印度的酷暑,自知身体不够强壮,未必经得住考验。我最迟需在九月回国,倘若您确定在八月份重返意大利,我可以在此等您。一旦您行程有变,务必尽早告知,我会冒着酷暑赴印探望您的,之后再动身回国。我无论如何都想和您见面,即使只是短暂相处。不知这封信需要多久才能寄到您的手上,要是您收悉后向我发来电报,我应当还未离开意大利。若您的身体允许,我渴望您给我回信,只言片语对我而言也是莫大慰藉。您亦可发函至英格兰剑桥国王学院的G.洛维斯·狄更生先生,让他将信转交我。来函时切勿忘记告诉我您的健康状况,这正是我最牵肠挂肚的。
以上就是我的全部心声,但愿您能耐心读完。也许南达拉或其他人会把它读给您听。至于恩厚之,他可真是幸运!
他显然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把老朋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给他发过电报,却一直盼不到他的回音。既然他已经交上好运,下一步该做什么呢?他是否会离开印度而投向美国的怀抱,又否以思想为代价去享受财富?也许他不会留在你身边,但我想他是不会忘记您的,老戈爹。他走后由谁来陪伴您呢?安德鲁斯先生或其他人会到欧洲接您吗?我无法想象您要孤身一人返回印度。您得吩咐南达拉写信给我。去年夏天我给他写了信,却从未收到他的回复,一个字也见不着。但愿他美术和教学上两全其美。他极富魅力的性格和沁人心脾的笑脸,中国朋友们至今记忆尤深。卡利达斯和卡利巴布近来如何?他们也从不写信,不过我没有资格则责怪他们,五十步岂能笑百步。我们时常希望种下友谊的种子,这类事情何乐而不为?您的访华之行匆匆结束,但您留给您朋友们的记忆值得毕生铭记。更使人欣慰的是,您与中国所建立的关系,远远超出个人友谊的范畴,它是两国人民之间的心灵纽带。您留下的这段记忆,最终将随种族意识的觉醒而愈加深刻。我们都渴望去印度走一遭,若不是有一些绝非一朝一夕能克服的实际困难,您会惊讶于我们蜂拥一般涌向那郁郁葱葱的恒河两岸。您在中国的朋友和仰慕者得知您身体欠佳后,无不忧心忡忡,并祝愿您迅速康复。其实,他们都希望您有朝一日再次来华。我国的首长段执政曾向我表达过最诚挚的愿望,盼您在不远的将来能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在此附上林长民先生(徽音的父亲)的信,段执政对您的仰慕之情在信中表达得更加尽致。梁启超先生与张彭春特地向您致候。还有一个在默默爱慕您,她对您的爱慕之深而使我不得不提,她就是女作家凌叔华小姐;您曾给予她恰如其分的赞誉,喜爱她胜于徽音(顺便提一下,徽音仍在美国)。凌小姐为您制作了一顶镶有白玉的精美便帽,还准备了其他物品,作为六十五岁寿辰的贺礼。我盼望届时能到场为您祝寿。我已写得足够多了。热切盼望您的回信。
祝您安康
素思玛
一九二五年四月三十日
通讯处:翡冷翠,美国捷运公司
欧兰度先生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