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莫斯科当然不是来看俄国的旧文化来的;但这里却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贵国的专利;这里来见的是什么你听着我讲。
你先抬头望天。青天是看不见的,空中只是迷蒙蒙的半冻的云气,这天(我见的)的确是一个愁容的,服丧的天;阳光也偶尔有,但也只在云罅里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见了,像是楼居的病人偶尔在窗纱间看街似的。
现在低头看地。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应当受咒诅。在大寒天满地全铺着雪凝成一层白色的地皮也是一个道理;到了春天解冻时雪全化了水流入河去,露出本来的地面,也是一个说法;但这时候的天时可真是刁难了,他不给你全冻,也不给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的冰雪化成了泥泞,回头风一转向又冻上了,同时雨雪还是连连的下,结果这街道简直是没法收拾,他们也就不收拾,让他这“一塌糊涂”的窝着,反正总有一天会干净的!(所以你要这时候到俄国千万别忘带橡皮套鞋)。
再来看街上的铺子,铺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顾全没了的话,瑞蚨祥也只好上门;这里漂亮的奢侈的店铺是看不见的了,顶多顶热闹的铺子是吃食店,这大概是政府经理的;但可怕的是这边的市价:女太太的丝袜子听说也买得到,但得花十五二十块钱一双,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只;我们四个人在客栈吃一顿早饭连税共付了二十元;此外类推。
再来看街上的人。先看他们的衣着,再看他们的面目。这里衣着的文化,自从贵族匿迹,波淇洼(bourgeois)销声以后,当然是“**尽”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见一件白色的衬衫,不必说鲜艳的领结(不带领结的多),衣服要寻一身勉强整洁的就少;我碰着一位大学教授,他的衬衣大概就是他的寝衣,他的外套,像是一个癞毛黑狗皮统,大概就是他的被窝,头发是一团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经爬梳过的痕迹,满面满腮的须毛也当然自由的滋长,我们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并且这位先生绝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现在在莫斯科会得到的“琴笃儿们”多少也就只这样的体面,你要知道了他们起居生活的情形就不会觉得诧异。惠尔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学馆的一群科学先生们,说是活像监牢里的犯人或是地狱里的饿鬼。我想他的比况一点也不过分。乡下人我没有看见,那是我想不会怎样离奇的,西伯利亚的乡下人,着黄胡子穿大头靴子的,与俄国本土的乡下人应得没有多大分别。工人满街多的是,他们在衣着上并没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襟上戴列宁徽章的多。小学生的游行团常看得见,在烂污的街心里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着红旗,打着皮鼓瑟东东的过去。做小买卖在街上摆摊提篮的不少,很多是残废的男子与老妇人,卖的是水果,烟卷,面包,朱古律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里卖书报处也有小吃卖)。
街上见的娘们分两种。一种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穿得大都很勉强,丝袜不消说是看不见的。还有一种是共产党的女同志,她们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态举止以外,是她们头上的红巾或是红帽,不是巴黎的时式(红帽),在雪泥斑驳的街道上倒是一点喜色!
什么都是相对的:那年我与陈博生从英国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问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铺裁缝店里的模型,这一比他与我这风尘满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国叫花子了!这回在莫斯科我又觉得窘,可不为穿的太坏,却为穿的太阔;试想在那样的市街上,在那样的人丛中,晦气是本色,褴褛是应分,忽然来了一个头戴獭皮大帽身穿海龙领(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戏似的走了板,错太远了,别说我,就是我们中国学生在莫斯科的(当然除了东方大学生)也常常叫同学们眨眼说他们是“波淇洼”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是荣昌祥或是新记的蓝哔叽!这样看来,改造社会是有希望的;什么习惯都打得破,什么标准都可以翻身,什么思想都可以颠倒,什么束缚都可以摆脱,什么衣服都可以反穿……将来我们这两脚行动厌倦了时竟不妨翻新样叫两只手帮着来走,谁要再站起来就是笑话,那多好玩!
虽则严敛、阴霾、凝滞是寒带上难免的气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忧郁、惨淡,见面时不露笑容,谈话时少有精神,仿佛他们的心上都压着一个重量似的。
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强的。西方人常说中国人爱笑,比他们会笑得多,实际上怎样我不敢说,但西方人见着中国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无谓的笑,代表一切答话的笑;犹之俄国人的笑多半是Vodka入神经的笑,热病的笑,疯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与快乐的表情。其实也不必莫斯科,现世界的大都会,有哪几处人们的表情是自然的?Dublin(爱尔兰的都城)听说是快乐的,维也纳听说是活泼的,但我曾经到过的只有巴黎的确可算是人间的天堂,那边的笑脸像三月里的花似的不倦的开着,此外就难说了;纽约、支加哥、柏林、伦敦的群众与空气多少叫你旁观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错入了什么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别,省得传染。
现在莫斯科有一个希奇的现象,我想你们去过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着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这在西欧是永远看不见的。这是苏维埃以来的情形。现在的法律规定一个人不得多占一间以上的屋子,听差、老妈子、下女、奶妈,不消说,当然是没有的了,因此年轻的夫妇,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对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谨慎,因为万一不小心下了种的时候,在小孩能进幼稚园以前这小宝贝的负担当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们姑且想想你们现在北京的,至少总有几间屋子住,至少总有一个老妈子伺候,你们还时常嫌着这样那样不称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规矩行到了我们北京,那时你就得乖乖的放弃你的宅子,听凭政府分配去住东花厅或是西北厅的那一间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另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扫,饭得自己烧,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东西就得自己管,有时下午你们夫妻俩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话,你总不好意思把小宝贝锁在屋子里,结果你得带走,你又没钱去买推车,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时候你与你的太太感情会好些的,我敢预言!)结果只有老爷自己抱,但这男人抱小孩其实是看不惯,他又往往不会抱,一个“蜡烛封”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直着拿好还是横着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惯也得看惯,到那一天临着你自己的时候老爷你抱不惯也得抱他惯!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时候,生小孩绝不会像现在的时行,竟许山格夫人与马利司徒博士等比现在还得加倍的时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来,未来的小安琪儿们还用不着过分的着急——也许莫斯科的父母没有余钱去买“法国橡皮”,也许苏维埃政府不许父母们随便用橡皮,我没有打听清楚。
你有工夫时到你的俄国朋友的住处去着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打门进去的时候他躺在他的类似“行军床”上看书或是编讲义,他见有客人连忙跳了起来,他只穿着一件毛绒衫,肘子胸部都快烂了,满头的乱发,一脸斑驳的胡髭。他的房间像一条丝瓜。长方的,家具有一只小木桌,一张椅子,墙壁上几个挂衣的钩子,他自己的床是顶着窗的,斜对面另一张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墙壁上挂着些东方的地图,一联倒挂的五言小字条(他到过中国知道中文的),桌上乱散着几本书、纸片、棋盘、笔墨,等等,墙角里有一只酒精锅,在那里出气,大约是他的饭菜,有一只还不知两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转身想不碰东西不撞人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他们有职业的现时的生活。托尔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优待些,我去拜会她了,是使馆里一位屠太太介绍的,她居然有两间屋子,外间大些,是她教学生临画的,里间大约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书有画,她还有一只顶有趣的小狗,一只顶可爱的小猫,她的情形,他们告诉我,是特别的,因为她现在还管着托尔斯泰的纪念馆。我与她谈了。当然谈起她的父亲(她今年六十),下面再提,现在是讲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礼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礼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风光,尤其是戏。我在车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这样,下午到那里,晚上再到那里,哪晓得我的运气叫坏,碰巧他们中央执行委员那又死了一个要人,他的名字像是真什么“妈里妈虎”——他死得我其实不见情,因为为他出殡整个莫斯科就得关门当孝子,满街上迎丧,家家挂半旗,跳舞场不跳舞,戏馆不演戏,什么都没了,星期一又是他们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么都没看着,真气,那位“妈里妈虎”其实何妨迟几天或是早几天归天,我的感激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如其你们看了这篇杂凑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妈里妈虎”先生至少也得负一半的责。但我也还记得起几件事情,不妨乘兴讲给你们听。
我真笨,没有到以前,我竟以为莫斯科是一个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为亚力山大烧拿破仑那一把火竟花上了整个莫斯科的大本钱,连Kremlin(皇城)都乌焦了的,你们都知道拿破仑想到莫斯科去吃冰其林那一段热闹的故事,俄国人知道他会打,他们就躲着不给他打,一直诱着他深入俄境,最后给他一个空城,回头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时候,就给他放火,东边一把,西边一把,闹着玩,不但不请冰其林吃,连他带去的巴黎饼干,人吃的,马吃的,都给烧一个精光,一面天公也给他作对,北风一层层的吹来,雪花一片片的飞来,拿翁知道不妙,连忙下令退兵已经太迟,逃到了Berezinz那地方,叫哥萨克的丈八蛇矛“劫杀横来”,几十万的常胜军叫他们切菜似的留不到几个,就只浑身烂污泥的法兰西大皇帝忙里捞着一匹马冲出了战场逃回家去半夜里叫门,可怜Berezinz河两岸的冤鬼到如今还在那里欷歔,这盘糊涂账是无从算起的了!
但我在这里重提这些旧话,并不是怕你们忘记了拿破仑,我只是提醒你们俄国人的辣手,忍心破坏的天才原是他们的种性,所以拿破仑听见Kremlin冒烟的时候,连这残忍的魔王都跳了起来——“什么?”他说,“连他们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从不希罕小胜仗的,要来就给你一个全军覆没。
莫斯科当年并不曾全毁;不但皇城还是在着,四百年前的教堂都还在着。新房子虽则不少,但这城子是旧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像幻出了一个年老退伍的军人,战阵的暴烈已经在他年纪里消隐,但暴烈的遗迹却还明明的在着,他颊上的刃创,他颈边的枪癜,他的空虚的注视,他的倔强的髭须,都指示他曾经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齐的,但这衣着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苍苔似的,斑驳的颜色已经染蚀了岩块本体。在这苍老的莫斯科城内,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许就只那新起的白宫,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赭黄,苍老的Kremlin城围里闪亮着的,会得引起你注意与疑问,疑问这新来的色彩竟然大胆的侵占了古迹的中心,扰乱原来的调谐。这绝不是偶然,旅行人!快些擦净你风尘眯倦了的一双眼,仔细的来看看,竟许那看来平静的旧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种,留神!回头地壳都烂成齑粉,慢说地面上的文明!
其实真到炸的时候,谁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带了宝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还是问题。这几分钟内大概药线还不至于到根,我们也来赶早,不是逃,赶早来多看看这看不厌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那大教寺的平台上初次瞭望莫斯科,脚下全是滑溜的冻雪,真不易走道,我闪了一两次,但是上帝受赞美,那莫斯科河两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台上要命的滑,我早已惊喜得高跳起来!方向我是素来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东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没有太阳,所以我连东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学拿破仑当年,回头望云笼罩着的莫斯科,一定别有一番气概,但我那天看着的也就不坏,留着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许还来得及。在北京的朋友们,你们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饱看看我们独有的“黄瓦连云”的禁城,那也是一个大观,在现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这句话真有道理,回头北京变了第二个圆明园,你们软心肠的再到交民巷去访着色相片,老绉着眉头说不成,那不是活该!
如其北京的体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体面大半是靠上帝。你们见过希腊教的建筑没有?在中国恐怕就只哈尔滨有。那建筑的特色是中间一个大葫芦顶,有着色的,蓝的多,但大多数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个小葫芦顶,大小的比称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样,有的与中间那个不差什么。有的花饰繁复,受东罗马建筑的影响,但也有纯白石造的,上面一个巨大的金顶,比如那大教堂,别有一种朴素的宏严。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个有名的老教堂,大约是十六世纪完工的;那样子奇极了,你看了永远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梦:基子并不大,那是俄国皇家做礼拜的地方,所以那儿供奉与祈祷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顶一共有十个,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个的式样与着色都不同:有的像我们南边的十楞瓜,有的像岳传里严成方手里拿的铜锤,有的活像一只波罗蜜,竖在那里,有的像一圈火蛇,一个光头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传里单二哥的兵器,叫什么枣方槊是不是?总之那一堆光怪的颜色,那一堆离奇的式样,我不但从没有见过,简直连梦里都不曾见过——谁想得到波罗蜜、枣方槊都会跑到礼拜堂顶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个蜂窝,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说八百)的教堂,说来你也不信,纽约城里一个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其林沙达店,莫斯科的冰其林沙达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气,戴着真金的顶子在半空里卖弄,有的真寒伧,一两间小屋子,一个烂芋头似的尖顶,挤在两间壁几层屋子的中间,气都喘不过来。据说革命以来,俄国的宗教大吃亏,这几年不但新的没法造,旧的都没法修,那波罗蜜做顶那教堂里的教士,隐约的讲些给我们听,神情怪凄惨的。这情形中国人看来真想不通,宗教会得那样有销路,仿佛祷告比吃饭还起劲,做礼拜比做面包还重要;到我们绍兴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九茅坑”,庙也有的,在市稍头,在山顶上,到初一月半再去不迟——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称;东西的人生观这一比可差得太远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观光莫斯科。不曾开冻的莫斯科河上面盖着雪,一条玉带似的横在我的脚下,河面上有不少的乌鸦在那里寻食吃。莫斯科的乌鸦背上是灰色的,嘴与头颈也不像平常的那样贫相,我先看竟当是斑鸠!皇城在我的左边,默沉沉的包围着不少雄伟的工程,角上塔形的瞭台上隐隐有重裹的卫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种凌视的威严,颜色更是苍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砖,他仿佛告诉你:“我们是不怕光阴,更不怕人事变迁的,拿破仑早去了,罗曼诺夫家完了,可仑斯基跑了,列宁死了,时间的流波里多添一层血影,我的墙上加深一层老苍,我是不怕老的,你们人类抵拼再流几次热血?”我的右手就是那大金顶的教寺;隔河望去竟像是一只盛开的荷花池,葫芦顶是莲花,高梗的,低梗的,浓艳的,澹素的,轩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阳光不肯出来,否则那满池的金莲更加亮一重光辉,多放一重异彩,恐怕西王母见了都会羡慕哩!
九、托尔斯泰
我一到莫斯科,见人就要听托尔斯泰的消息,后来我会着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岁的一位太太,顶和气的,英国话德国话都说得好,下回你们过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们使馆李代表太太认识她,如其她还在,你们可以找她去介绍。
托尔斯泰大小姐的颧骨,最使我想起她的老太爷,此外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当然问起那新闻,但她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复我,她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了;我问她现在莫斯科还有什么重要的文学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问她这几年他们一定经尝了苦难的生活,她含着眼泪说可不是,接着就讲她们姊妹,在革命期内过的日子,天天与饿死鬼做近邻,不知有多少时候晚上没有灯火点,但是她说倒是在最窘的时候,我们心地最是平安,离着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们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内或在门外围坐着,轮流念书唱歌,有时和着一起唱,唱起了劲,什么苦恼都忘了;我问她现在的情形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你看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这许多学画的学生,饿死总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来,那是不能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讲起她的父亲的晚年,怎样老夫妻的吵闹,她那时年轻也懂不得,后来托尔斯泰单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还在另一处纪念馆里陈列着,到死不见家人的面!
她的外间讲台上坐着一个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乔塞夫康赖特,她的学生们都在用心的临着画;一只白玉似纯净的小猫在一张桌上跳着玩,我们临走的时候,她的姑娘进来了,还只十八九岁模样,极活泼的,可是在小姑娘脸上,托尔斯泰的影子都没了。
方才听说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儿快饿死了。现在德国或是波兰,有人替她在报上告急;这样看来,托尔斯泰家的姑娘们,运气还算是好的了。
十、犹太人的怖梦
我听说俄国革命以来,就只戏剧还像样,尤其是莫斯科美术戏院(Moscow Art Theater),一群年轻人的成绩最使我渴望一见,拔垒舞(ballet dance)也还有,虽则有名的全往巴黎纽约跑了。我在西伯利亚就看报,见那星期有《青鸟》《汉姆雷德》,与一个想不到的戏,G.k.Chesterton的“The man who was Thursday”,我好不高兴,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谁知道一到莫斯科,刚巧送“妈里妈虎”先生的丧,什么都看不着,就只礼拜六那晚上一个犹太戏院居然有戏,我们请了一位会说俄国话的做领路,赶快跳上马车听戏去。本来莫斯科有一个年代很久的有名犹太戏院,但我们那晚去了是另外一个,大约是新起的。我们一到门口,票房里没有人,一问说今晚不售门票,全院让共产党俱乐部包了去请客,差一点门都进不去,幸亏领路那位先生会说话,进去找着了主人,说上几句好话,居然成了,为我们特添了椅座,一个大子都不曾花,犹太人会得那样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约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结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记的。那戏院是狭长的,戏台的正背面有一个楼厢,不卖座的,幔着白幕,背后有乐队作乐,随时幕上有影子出现,说话或是唱曲,与台上的戏角对答。剧本是现代的犹太文,听来与德国话差不远。我们入座的时候,还不曾开戏,幕前站着一位先生,正在那里大声演说。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寻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来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潭,上面凸着青筋的前额,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开着说话的时候是斜方形的,露出黑漠漠的一个洞府,因为他的牙齿即使还有也是看不见。他是一个活动的骷髅。但他演说的精神却不但是饱满,而且是剧烈的,像山谷里乌云似的连绵的浦上来,他大约是在讲今晚戏剧与“近代思想潮流”的关系,可惜我听不懂,只听着卡尔马克思,达司开辟朵儿,列宁,国际主义等,响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现在满是乌云的天上。他嗓子已快哑了,他的愤慨还不曾完全发泄,来看戏的弟兄们可等不耐烦,这里一声嘘,那里一声嘘,满场全是嘘,骷髅先生没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挂出一个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没了。大家拍掌叫好。
戏来了。
我应当说怖梦或是发魇开场了。因为怖梦是我们做小孩子时代的专利:墙壁里伸出一只手来,窗里钻进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诸如此类;但今晚承犹太人的情,大家来参观一个最十全的理想的怖梦。谁要是胆子小些的,准会得凭空的喊起来。
我实在没法子描写;有人说画鬼顶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会画,虽则画人我也觉得难,也许这两样没有多大分别。但戏里的意义却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还有几分聪明,我只能把大意讲一讲。
那戏除了莫斯科,别地方是不会得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换换口味也好,老是寻甜梦做好比老吃甜菜,怪腻烦的,来几盆苦瓜苦笋爽爽口不合式?
你们说史德林堡的戏也是可怕的:不错,但今晚的怖的更透。
那戏的底子,是一个犹太诗人(叫什么我忘了)早二十几年前做的一首不到两页的诗,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这犹太戏院拿来编成戏,加上音乐,在莫斯科开演。
不消说满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时鬼还比人可亲些,但今晚的鬼最特选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头你们听了,就有趣。
这戏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现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铁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狰狞的在半空里宕着;这手想是象征运命,或是象征资本阶级的压迫,在这铁手势力的底下现代生活的怖梦风车似的转着。
戏里有两个主要的动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经迷失了路径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寻路,同时死的声音从墓窟的底里喊上来,嘲弄他,戏弄他,悲怜他,引诱他。
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为上面有资本阶级的压迫;为什么死的鬼灵敢这样大胆的引诱,因为生命前途没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趋向是永久的坟墓。
布景是一个市场,左右旁侧都有通道,上去有桥,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电光,布置,动作,唱,——都跟着一个条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场我记得是四五个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饿,回头鬼来伴着他们玩——玩鬼把戏。他们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资本家的牛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们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来的子女更是遭罪来的,没衣穿,没饭吃,尤其是没玩具玩,只得寻鬼做伴去。
来了两个工人,一个是打铁的,一个是做木工的。打铁的觉悟了,提起他的铁槌子,袒开了胸膛,赌气寻万恶的资本家算账去:生命的声音鼓励着他,怂恿他去革命,死的声音应和着他。做木工的还不曾觉悟,在他奴隶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时光,生命的声音对着他哭泣,死的声音嘲弄他的冥顽。
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醉子,不知是酒喝醉还是苦恼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个卖**的,她卖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遭的廉耻,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是人类的圣洁。
又来了一个强盗,一个快生产的女子;强盗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杀人,法律又来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骗的,现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弃生命,因为在这“讲廉耻的社会”里再没有她的地位。
这一群人,还有同样的许多,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时间无底的潭壑跳;生命的声音哭丧的唱他的哀词,死的声音在坟墓的底里和着他的歌声——那时间的欲壑有填满的时候吗?
再下去更不得了了!地皮翻过身来,坟里墓底的尸体全竖了起来,排成行列,围成圆圈,往前进,向后退,死的精灵狂喜的跳着,尸体们也跟着跳——死的跳舞。
他们行动了,在空虚无际的道上走着,各样奇丑的尸体:全烂的,半烂的,疮毒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瘦死的,劳力死的,投水死的,生产死的(抱着她不足月的小尸体),**死的,吊死的,煤矿里闷死的,机器上轧死的,老的,小的,中年的,男的,女的,拐着走的,跳着走的,爬着的,单脚窜的,他们一齐跳着,跟着音乐跳舞,旋绕的迎赛着,叫着,唱着,哭着,笑着——死的精灵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后背送行,光也灭了,黑暗的光也灭了,坟墓的光,运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灭了——那大群色彩斑斓的尸体在黑暗的黑暗中舞着唱着……
够了!怖梦也有醒的时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
犹太朋友们做怖梦的本领可真不小,那晚台上的鬼与尸体至少有好几十,五十以上,但各个有各个的特色,形状与色彩的配置各各不同,不问戏成不成,怖梦总做成了,那也不易。但那晚台上固然异常的热闹——鬼跳鬼脸鬼叫鬼笑,什么都有,台下的情形,在我看来至少有同样的趣味。司蒂文孙如其有机会来,他一定单写台下,不写台上的。你们记得今晚是共产党俱乐部全包请客,这戏院是犹太戏院,我们可因此推定看客里大约十九是犹太人,并且是共产党员。你们不是这几年来各人脑筋里都有一个鲍尔雪微克或是过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国报纸上的讽刺画与他们报的消息或造的谣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资料。我敢说我们想像中标类的鲍尔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几种成分——杀猪屠,刽子手,长毛,黑旋风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谋财害命的强盗;黑脸,蓬头,红眼睛,大胡子,长长毛的大手,腰里挂一只放人头的口袋……
所以我那晚特别的留意,心想今晚才可以“饱瞻丰采畅慰生平”了!初起是失望,因为在那群“山魈后人”的脸上一些也看不出他们祖上的异相:拉打胡子,红的眉毛,绿着眼。影子都没有!我坐在他们中间,只是觉着不安,不一定背上有刺,或是孟子说的穿了朝衣朝冠去坐在涂炭上,但总是不舒服,好像在这里不应得有我的位置似的。我定了一定神,第一件事应得登记的,是鼻子里的异味。俄国人的异味我是领教过的,最是在Irkutsk的车站里我上一次通讯讲起过,但那是西伯利亚,他们身上的革皮,屋子里的煤气潮气,外加烧东西的气味,造成一种最辛辣最沉闷的怪臭;今晚的不同,静的多,虽则已经够浓,这里面有土白古,有Vodka,有热气的蒸蒸,但主味还是人气,虽则我不敢断定最斯拉夫,是莫斯科或是希伯来的雅味。第二件事叫我注意的是他们的服装。平常洗了手吃饭,换好衣服看戏,是不论东西的通例,在英国工人们上戏院也得换上一个领结,肩膀上去些灰渍,今晚可不同了,康姆赖特们打破习俗的精神是可佩服的:因为不但一件整齐的褂子不容易看见,简直连一个像样的结子都难得,你竟可以疑心他们晚上就那样子渍进被窝里去,早上也就那样子钻出被窝来;大半是戴着便帽或黑呢帽——歪戴的多;再看脱了帽的那几位,你一定疑问莫斯科的铺子是不备梳子的了,剃头匠有没有也是问题。女同志们当然一致的名士派,解放到那样程度才真有意思,但她们头上的红巾终究是一点喜色。但最有趣的是她们面上的表情,第一你们没有到过俄国来的趁早取消你们脑筋里鲍尔雪微克的小影,至少得大大的修正,因为他们,就今晚在场的看,虽则完全脱离了波淇洼的体面主义,虽则一致拒绝安全剃刀的引诱,虽则衣着上是十三分的落拓,但他们的面貌还是官正得多,他们的神情还是和蔼得多,他们的态度也比北京捧角园或南欧戏院里看客们文雅得多(他们虽则嘘跑了那位热心的骷髅先生,那本来是诚实而且公道,他们看戏时却再也不露一些焦躁)。那晚大概是带“恳亲”的意思,所以年纪大些的也很多;我方才说有趣是为想起了他们。你们在电影的滑稽片里,不是常看到东伦敦或是东纽约戏院子里的一群看客吗?那晚他们全来了:胡子挂得老长的,手里拿着红布手巾不住擦眼的,鼻子上开玫瑰花的,嘴边溜着白涎的,驼背的,拐脚的,牙齿全没了下巴往上掬的,秃顶的,袒眼的,形形色色,什么都来了。可惜我没有司蒂文孙的雅趣,否则我真不该老是仰起头跟着戏台上做怖梦,我正应得私下拿着纸笔,替我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写生,结果一定比看鬼把戏有趣而且有味。
十一、契诃夫的墓园
诗人们在这喧豗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伤时”是他们怨慷的发泄,“吊古”是他们柔情的寄托。但“伤时”是感情直接的反动:子规的清啼容易转成夜鸮的急调,吊古却是情绪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间,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轻沾斜阳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阴的实在:随你想像它是汹涌的洪湖,想像它是缓渐的流水,想像它是倒悬的急湍,想像它是无踪迹的尾闾,只要你见到它那水花里隐现着的骸骨,你就认识它那无顾恋的冷酷,它那无限量的破坏的馋欲:桑田变沧海,红粉变骷髅,青梗变枯柴,帝国变迷梦,梦变烟,火变灰,石变砂,玫瑰变泥,一切的纷争消纳在无声的墓窟里……那时间人生的来踪与去迹,它那色调与波纹,便如夕照晚霭中的山岭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体的轮廓却亭亭的刻画在天边,给你一个最清切的辨认。这一辨认就相联的唤起了疑问:人生究竟是什么?你得加下你的按语,你得表示你的“观”。陶渊明说大家在这一条水里浮沉,总有一天浸没在里面,让我今天趁南山风色好,多种一棵**,多喝一杯甜酿;李太白,苏东坡,陆放翁都回响说不错,我们的“观”就在这酒杯里。古诗十九首说这一生一扯即过,不过也得过,想长生的是傻子,抓住这现在的现在尽量的享福寻快乐是真的——“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曹子建望着火烧了的洛阳,免不得动感情;他对着渺渺的人生也是绝望——转蓬离本根,飘飘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光阴“悠悠”的神秘警觉了陈元龙:人们在世上都是无俦伴的独客,各个,在他觉悟时,都是寂寞的灵魂。庄子也没奈何这悠悠的光阴,他借重一个调侃的骷髅,设想另一个宇宙,那边生的进行不再受时间的制限。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坟——是中国文人的一个癖好。这癖好想是遗传的;因为就我自己说,不仅每到一处地方爱去郊外冷落处寻墓园消遣,那坟墓的意象竟仿佛在我每一个思想的后背阑着,——单这馒形的一块黄土在我就有无穷的意趣——更无须蔓草,凉风,白杨,青磷等的附带。坟的意象与死的概念当然不能差离多远,但在我,坟与死的关系却并不密切:死仿佛有附着或有实质的一个现象,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仿佛止息了波动,你自己的思感也收敛了震悸,那时你的性灵便可感到最纯净的慰安,你再不要什么。还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我不爱想死,是为死的对象就是最恼人不过的生,死只是中止生,不是解决生,更不是消灭生,只是增剧生的复杂,并不清理它的纠纷。坟的意象却不暗示你什么对举或比称的实体,它没有远亲,也没有近邻,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盖一切,调融一切的一个美的虚无。
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莫斯科上契诃夫、克鲁泡德金的坟,在柏林上我自己儿子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内的坟;上菩特莱《恶之花》的坟;上凡尔泰、卢骚、嚣俄的坟;在罗马上雪莱、基茨的坟;在翡冷翠上勃郎宁太太的坟,上密讫郎其罗、梅迪启家的坟;日内到Ravenna去还得上丹德的坟,到Assisi上法兰西士的坟,到Mantua上浮吉尔Virgil的坟)。我每过不知名的墓园也往往进去流连,那时情绪不定是伤悲,不定是感触,有风随风,在块块的墓碑间且自徘徊,等斜阳淡了再计较回家。
你们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贪看列宁,那无非是一个像活的死人放着做广告的(口孽罪过!),反而忘却一个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脚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园,原先是贵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诃夫的三代与克鲁泡德金也在里而,我在莫斯科三天,过得异常的昏闷,但那一个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园里,不见了莫斯科的红尘,脱离了犹太人的怖梦,从容的怀古,默默的寻思,在他人许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经知足。那庵名像是Monestiere Vinozosjtch(可译作圣贞庵),但不敢说是对的,好在容易问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坟山是日本神户山上专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筑道,林荫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南侧引泉,有不绝的水声;三因地位高亢,望见海涛与对岸山岛。我最不喜欢的是巴黎Montmartre的那个墓园,虽则有茶花女的芳邻我还是不愿意,因为它四周是市街,驾空又是一架走电车的大桥,什么清宁的意致都叫那些机轮轧成了断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罗马雪莱、基茨的坟场也算是不错,但这留着以后再讲;莫斯科的圣贞庵,是应得赞美的,但躺到那边去的机会似乎不多!
那圣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芦顶是金的,旁边有一个极美的钟塔,红色的,方的,异常的鲜艳,远望这三色——白,金,红——的配置,极有风趣;墓碑与坟亭密密的在这塔影下;散布着,我去的那天正当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胶皮套鞋是不能走的;电车直到庵前,后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仑退兵时曾经回望的雀山,庵门内的空气先就不同,常青的树荫间,雪铺的地里,悄悄的屏息着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台,镂像的长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享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饰繁复的,有平易的;但他们表示的意思却只是极简单的一个,古诗说的“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我们向前走不久便发现了一个颇堪惊心的事实:有不少极庄严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几处坚致的石栏与铁栏打毁了的;你们记得在这里埋着的贵族居多,近几年来风水转了,贵族最吃苦,幸而不毁,也不免亡命,阶级的怨毒在这墓园里都留下了痕迹——楚平王死得快还是逃不了尸体受刑——虽则有标记与无标记,有祭扫与无祭扫,究竟关不关这底下陈死人的痛痒,还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对于虚荣心重实的活人,这类示威的手段却是一个警告。
我们摸索了半天,不曾寻着契诃夫;我的朋友上那边问去了,我在一个转角站着等,那时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阴沉),夕阳也不知从哪边过来,正照着金顶与红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辉煌;你们没见过大金顶的,不易想像他那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窗上的返光已够你的耀眼,何况偌大一个纯金的圆穿穹,我不由得不感谢那建筑家的高见,我看了西游记封神传渴慕的金光神霞,到这里见着了!更有那秀挺的绯红的高塔,也在这俄顷间变成了粲花摇曳的长虹,仿佛脱离了地面,将次凌空飞去。
契诃夫的墓上(他父亲与他并肩)只是一块瓷青色的石碑,刻着他的名字与生死的年份,有铁栏围着,栏内半化的雪里有几瓣小青叶,旁边树上掉下去的,在那里微微的转动。
我独自倚着铁栏,沉思契诃夫今天要是在着,他不知怎样;他是最爱“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谐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诉我们他临死的时候还要她讲笑话给他听;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隶的,但今天俄国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还能笑否,还能拿着他的灵活的笔继续写他灵活的小说否?……我正想着,一阵异样的声浪从园的那一角传过来打断了我的盘算。那声音在中国是听惯了的,但到欧洲来是不提防的;我转过去看时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个坟前,她旁边一个服装古怪的牧师(像我们的游方和尚)高声念着经咒,在晚色团聚时,在森森的墓门间,听着那异样的音调(语尾曼长向上曳作顿),你知道那怪调是念给墓中人听的,这一想毛发间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来在你的周围站着倾听似的。同时钟声响动,那边庵门开厂,门前亮着一星的油灯,里面出来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体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里走去。
克鲁泡德金的坟在后园,只一块扁平的白石,指示这伟大灵魂遗蜕的歇处,看着颇觉凄惘,关门铃已经摇过,我们又得回红尘去了。
翡冷翠[17]山中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