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杂记(1 / 1)

徐志摩自传 徐志摩 1300 字 6天前

十月十五日起,同居四人一体遵守协定章程,大目如六时起身,七时朝会(激耻发心),晚唱国歌,十时半归寝,日间勤学而外,运动散步阅报。

雄心已蓬勃,懒骨尚支离;日者晚间入寝将十一时,早六时起身,畏冷,口腻,必盥洗后始神气清爽,每餐后辄迟凝欲睡,在图书馆中过于温暖,尤令懒气外泄,睡魔内侵;惟晚上读书最为适意,亦二十年来习惯之果。生平病一懒字。母亲无日不以为言,几乎把一生懒了过去,从今打起精神,以杀懒虫,减懒气第一桩要事。

因懒而散漫,美其称曰落拓,余父母皆勤而能励,儿子何以懒散若是,岂查桐荪先生之遗教邪!志摩自是血性大,奈何幼时及成人,遂不闻丝毫激刺语;长受恶社会之熏陶,养成一种恶观念,恶习气,散漫无纪至于如此。从今起事事从秩序着手,头头是道,再要乱七八糟,难了难了。

可怜志摩失其性灵者二十余年矣!天不忍志摩以庸暗终其身也,幸得腾翮北游,濯羽青云,俯视下界,乃知所自从来者,其黑暗丑陋鄙塞龌龊,安足如是!反顾我身则犹是黑暗丑陋鄙塞龌龊之团体中之分子耳。其所有之持实未尝或缺,平日同在鲍鱼肆中,故习于臭,今忽到芝兰世界,始自惭形秽(以人性本善也)。于是始竭力磨其黑暗,剥其丑陋,辟其鄙塞,洗其龌龊,朝夕兢兢焉,而犹惧不逮。知矣,而行未从也;立矣,而未能前也。即使于此能行矣前矣,而难保他日之投身昔所从来之社会,虽有磨剥辟洗之心,而物欲腐于外,根性(恶根性)突于内,其不丧无常者几希焉!望磨剥辟洗之功也乎?摩以是战栗咒想,戴发弁股勿能自已也。

日者思想之英锐透辟,殆有生以来未尝有也。无论在昔混浊之社会中未尝思念及此,即自出海以来,至于距今十余日前,其颟顸壅塞,曾未尝一见天日之光也。请言今日之所思。

读梁先生之意大利三杰传,而志摩血气之勇始见。三杰之行状固极壮快之致,而先生之文笔亦天矫若神龙之盘空,力可拔山,气可盖世,淋漓沉痛,固不独志摩为之低昂慷慨,举凡天下有血性人,无不腾骧激发有不能自已者矣!昔以为英雄者,资自天也,不可得而冀也;今以为英雄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能持一往之气,奔迅直前而无所阻阂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至于自贬其志气拘于庸凡,斯其自求为庸凡。而不可得也非常哉。向使志摩能持读三杰之意气,而奔迅直前也:则玛志尼志摩也,加里保的志摩也,加富尔志摩也。惟其势有所外压而气有所中衰,则九仞之功或亏一篑。夫千古咸仰事变,怀彼三杰之意气者,不知其千万也!彼其不成者,气有所衰而意有所夺也。

志摩意气方新,桓桓如出栅之虎,以为天下事不足治也。虽然此浮气也,请循其本,志摩以为千古英雄圣贤之能治其业也,必有所藉。所藉者何?才乎,学乎,运乎?皆其旁支而非正干也。正干者何?至诚而已矣。天之能化,地之能造,无他,亦至诚而已矣。夫至诚然后几于神之所运金石穿焉;故神然后能成,志摩不敏,请致其诚。诚者本也。本立而道生,本之不立,则其学其识皆如陆子所谓藉寇兵赍盗粮者也。故愿于此沧海横流之日而揭橥致良知之说,以为万物先。世有君子,其予谅乎?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害也,嫉也。文正云:“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天分高者未尝肯折节,性气傲者未尝肯下人,若其欠修养之功,其极必至满怀荆棘,乖戾蹇诟,要之非大人之概也。君子以国家为先,以育才为业,拔下驷子中庸,甄琨瑶于瓦石;其贤于我者,则从而习之;其才于我者,则亲而敬之;一以成人,一以自成,此乐天知命之道也。忮忌小人之事也,伐性伤德何以得人?是故不自爱则已,如其有天下之心,则不忮其先己。

《论语》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非矫为矜庄之意也,故曰主忠信。非自外也,学者苟识天下之大,而后自视缺然,知缺而后能敬,敬生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贤人之言。畏者虑其行而自至也,天下事彙之繁颐曾勿能尽其一二。由是观之,梓匠舆人吾勿如也,内有所谨,则外有所重,而后知求均已适用之学也。

葛尔敦曰:蛮夷之性无远虑而贪婪,此其德之所以与禽兽邻也。试冥目而求诸我,其德不邻于蛮夷也几希?可不惧哉!可不惧哉!

二十九日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不记宝玉读宝钗之《螃蟹咏》而曰:“我的也该烧了!”今我读先生文亦曰:“弟子的也该烧了!”(未免轻亵!)

知道即是良知,知过即是致知,直截痛快,服膺!服膺!

是晚余天休诵其所著文于好而博士之居,凌来语:曷往一听,题为《中国之社会革命》。七时与道宏浸之同往。列席者可十五人,皆通人硕士,好而博士华颠虬髯,翩然而出,一室肃然,余氏乃始诵其文。先溯革命之史,继揭中国之隐忧,及今日西南之扞格,维新与守旧之激战,终谓治中国宜以经济为先。其论议不无可取,但摭材过窘,多不切要。既已,好而征询凌氏之意,凌鸱笑而起,丑诋余氏为不识不知,以一隅之见概括全国,并不直其所主张。余氏褊浅人也,兴而哗辩,竟涉私人之意气,无可解决。好而谘他人之意而折衷之,道宏犹力指余氏取材之不允当,并斥余氏为自暴其短,无非欲为之辞,以炫高明。当时余未剖析权量其间。而余复哓哓不已,好而卒止之始已。

论曰:吾以是觇其微矣!余不学无术,器量褊浅,一遭抨击而悻悻不能已,至于凌,其亦险滑可畏人哉!尖刻刺讽,务倾人以为快,其寻常笑语殷勤,实则利剑之藏于腹也。吾以是而兴悲,今夫能舍意气,竭其力以事邦家者,又有几人哉!小有才,便侈然自泰,有贤于我者,则排挤之,以显己长,且复矫饰状貌以愚人,然人终不被愚,徒见其心劳日拙耳。

朱熹云:“且慢我只一个浑身,如何兼得许多。”福尔摩斯云:“人之于学,譬犹治宝,择其最精而通用者,而次之以序,则庶几矣!不然,以有涯随无涯,盲搜妄讨,庞杂凌乱,不可以作巫医。”二语可相对照。

鲁尝云:“世有专学而无家。”家百里曰:“其言无所不能者,其实一无所能也。”凡性气高傲人,往往旁骛不肯专一,此所谓聪明误也。志固不可不大,而亦不可过大,必笃必颛,乃实乃张,读书所以致用,若摇惑眩乱,如入深雾,不知西东矣!

忠言逆耳,圣贤亦知其然,而于心气高傲人尤甚。人之谤己者,辄掊击之,怒绝之,是钳忠谏之口,而塞自新之涂也。余昔亦未尝知己之有过,有责我者,乃反覆强辩,必直己曲人而后已,因是诤言绝矣。后乃力自戒勉,始知谀我者,贼我也,毁我者,成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