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背上的怪样子引发起一阵大笑,刺激着黑皇后想出了摆脱丑态的直接可用的法子,不用把她当笑柄的人帮助。她急切地冲进他们将要穿过的田地,猛地仰躺下去,脊背挨着野草,平着在草上旋转,胳膊肘支着身体拖拉,擦她的衣服。
笑的人更加大声地笑了;他们扑到门上,抱着柱子,扶着棍子,卡尔的怪样子引起的大笑把他们笑得有气无力。我们的女主人公,此前一直保持平静,在这狂野的时刻也控制不住,跟大家一起笑起来。
它是不幸的——在好多方面。黑桃皇后一听到在那些人中苔丝较为冷静圆润的笑声,长期以来闷着的竞争暗火腾地烧起来,烧得她发疯了。她跳起来,脸逼向她厌恨的目标。
“你怎么敢笑我,**!”她叫着。
“他们笑,我忍不住也笑了。”苔丝仍然忍不住窃笑着道歉说。
“哼!你以为你最强了,是吧;因为你现在是他的第一宠物儿了!拉倒吧,太太,拉倒吧!我抗过你这样的两个!来吧——这就收拾你!”
苔丝吓了一跳,黑桃皇后开始剥她罩在长衣服外面的宽大背心了——那背心增添了她被嘲笑的原因,她正好乐得脱掉——直到她把圆胖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全部**在月光下,它们看起来像普拉克遂泰林[26]的雕塑作品似的荧光美丽,拥有健壮的乡下姑娘无疵的饱满。她握起拳头,朝着苔丝摆出打斗的架势。
“真是的,哼,我可不想打架!”苔丝仪态庄严地说,“假如我知道你是这样的,我不会掉价和这样的娼妇在一起!”
这打击面太广的话从别的方面引来了谩骂的激流,落到美丽的苔丝不幸的头上,尤其是从方块皇后那里,她是处于卡尔也被怀疑的与德伯维尔的那种关系中,便和后者联合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另外几个女人也随声附和,带着一种欢闹过了一个晚上才会有的敌意,否则,她们没有人蠢到说那种话。随之,发现苔丝遭受了不公平的打击,那些丈夫们和情人们试着调和保护她;可是那意图的结果是直接导致了战争升级。
苔丝又愤慨又羞惭。她不再介意路上孤单时间太晚,她的目的只是尽可能赶快离开这一群人。她很知道他们中多半在好一些的第二天会后悔他们的激怒。他们现在全部都在田地中间,她挪蹭着向后退想独自跑开,这时候一个骑马的人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从遮蔽着道路的树篱犄角出现了,艾利克·德伯维尔在马上扭身看着他们。
“这么凶吵吵什么,伙计们?”
解释不能够真正实现,说真的,他也不需要知道什么。他还离着他们很远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悄悄地骑马向前,就知道足以使他满意了。
苔丝离开其余的人站着,靠近栅栏门。他朝她弯下腰,“跳上来在我后边,”他低声说,“一眨眼咱就把这些尖叫的母猫撂远了!”
她差一点快要晕过去了,她危急的感觉是这样强烈。几乎在她生命的任何别的时刻她都会拒绝这样的提供援助的同伴,就像她此前几次拒绝的一样。现在,孤独本身也不能逼迫她做。但是在这特殊关头到来的邀请,双脚一跳,就能胜过敌手把惧怕和愤慨转化为胜利,于是她放弃了正常持守服从了冲动,爬上栅栏门,把脚尖放在他的脚背上,爬进他背后的马鞍。他们快速消失进了远处的灰暗中,这时候那些吵吵闹闹的狂欢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黑桃皇后忘记了她宽大背心上的脏污,站在方块皇后和新婚的脚步摇晃的女人旁边——全都定定地望着马蹄声在路上消失沉寂下去的方向。
“你们看什么?”一个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发生的男人问。
“哈,哈,哈!”黑卡尔笑了。
“嘻,嘻,嘻!”饮了烈酒的新娘子笑着,她倚在她亲爱的丈夫胳膊上。
“嗬,嗬,嗬!”黑卡尔的母亲笑着,理着她的小胡子简洁地解释说,“出了煎锅进了火!”
这些露天的孩子们,即使喝酒过量也难能永久地伤害他们,于是他们走上了田间小路。他们往前走着,月光在晶莹闪烁的一片露珠上构成了一个个乳白色的光环,围绕着他们的头的影子,也随着往前走。每个人能够看见光环不只是他或她自己拥有,那光环从不遗弃头影,无论那影子是如何粗陋鄙俗,也无论是怎样摇晃不稳,只是追随着它,持续地美化着它;直到那古怪的运动似乎成了发光固有的部分,他们呼出的气息成了夜雾的构成成分;景物的精神、月光的精神、大自然的精神,似乎跟酒的精神和谐地混合交融了。
11
他们两个骑着马往前跑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苔丝抱着他一直在得胜中气喘心跳,可是想到别的方面她依然心存疑虑。她看出了这匹马不是他有时骑的那匹性子暴烈的,因此不感到惊恐,尽管她坐不稳紧紧地抱着他。她恳求他让马慢下来,艾利克依从了。
“干得利落,是吧,亲爱的苔丝?”他一次又一次问。
“是的!”她说,“我真的应该感谢你!”
“你这么觉得?”
她没有回答。
“苔丝,你为什么老是不喜欢我亲你?”
“我想——因为我不爱你。”
“你敢保证?”
“我有时候还生你的气呢!”
“啊,我怕的就是这个。”虽然这样,但是艾利克没有反感她的坦白。他知道那怎么也比冷淡要好一些。“我叫你生气害怕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完全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在这里不能由着我自己。”
“我没有因为亲近你惹你生气吧?”
“你有几次。”
“几次?”
“你跟我同样知道——次数太多了。”
“每一次我试着的时候?”
她沉默了,马向前缓慢地行走了好远,直到一片薄薄的微微发亮的雾,整个晚上悬挂在山坳中的,现在漫布开来包裹了他们。它似乎在悬浮中抓住了月光,使月光比在清明的空气中更加弥漫渗透了。是这个原因,还是心不在焉,抑或是困倦欲睡,她没有发觉他们已经过了由大路岔向川翠济的小路走出老远了,她的引导者没有导向去川翠济的路。
她是难以形容地困倦了。她在那一个周里每天早晨五点起来,整整一天脚不沾地干活,这个晚上又加上走了三英里路去围场堡,等她的邻居等了三个钟头没吃没喝,她焦躁着让他们动身,顾不得,然后她走了一英里回家的路,又经受了吵架的激烈,直到骑着马慢慢地走了一些时候,现在接近一点了。仅只一次,不管怎样,她被眼下的昏睡征服了。在那昏忘的一刻她的头软软地沉下来靠到了他的身上。
德伯维尔停下马,从马镫里抽出他的脚,在马鞍上转过身来,用他的胳膊搂住她的腰扶着她。
这即刻使她采取了防卫,用她容易发作的突然的报复冲动,给了他轻轻的一推。在他需要加以小心的位置姿势中,他差一点失去平衡,仅仅避免了滚到路上,那马,尽管是强壮的一匹,幸而在他乘骑的马中还是最温和的。
“真是太不体谅了!”他说,“我没有坏意——只想着不让你摔下去。”
她疑疑惑惑地想了想,想到那或许终究是真的,她变得温和了,完全低声下气地说:“请原谅,先生。”
“除非你有信任我的表示,要不我不能原谅你。我的上帝!”他爆发了,“我算什么,如此被你这样一个小东西厌恶?将近要命的三个月了,你侮辱我的感情,躲着我,不理我,我不能再忍受啦!”
“我明天就离开你,先生。”
“不,你明天不能离开我!我再问一次,你能,让我搂着你表示你信任我吗?来,就咱两个,没有外人,来吧。咱们完全熟悉了,你知道我爱你,认为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你真的是。我不可以把你当情人待吗?”
她抽了一口急促恼怒反对的冷气,在鞍座上不安地扭动着,望着远远的前方,咕哝着说:“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怎么能说是或者不呢,什么时候——”
他照他渴望的那样用胳膊搂着她,了结了这件事,她没有表示拒绝。就这样他们侧着身慢慢向前,直到他们走了很久,她才猛地想到——比通常由围场堡短短的旅程花费的时间长多了,即便这样慢步行走,并且他们也不再是走在硬实的大路上了,而是在一条小道上。
“哎呀,我们这是在哪儿?”她惊叫起来。
“过一片树林。”
“一片树林——什么树林?咱们肯定是走错路了吧?”
“围场一溜儿——英国最古老的树林。可爱的夜晚,咱们为什么不多**悠一会儿?”
“你怎么能这样欺诈!”苔丝说,半是调皮半是真正惊惧地,把他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掰开,挣脱了他的胳膊,尽管有滑落下她自己的危险,“恰恰在我这样信任你的时候!我想我推了你那一下错怪了你,为了讨你高兴满足了你的要求!请让我下去,我步行回家。”
“你不能步行回家,宝贝儿,即便天气晴朗,咱们已经离开川翠济好几英里了,我必须告诉你,在这越来越浓的大雾里,你会在这树林中转好几个钟头。”
“不用管那个,”她用好话哄劝他,“放我下去吧,求你了。我不在乎这是哪儿。就让我下去,先生,请啦。”
“很好,那,我就放你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我把你带到这迷了路的地方来了,不管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反正我觉得有责任把你安全送回家。没有人帮助,你自己要回到川翠济,那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告诉你实话吧,宝贝儿,都怪这大雾,蒙住了所有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咱是在哪里了。现在,如果你答应在这马旁边等着,我穿过那些矮树丛,一直走到有路或者有房子的地方,弄清楚咱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那我就情愿把你放在这里。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你指一个详详细细的方向,如果你坚持步行走,你可以步行走,你也可以骑马——随你的意。”
她接受了这些条件,从左边溜下去,可是他已经偷取了草草的一吻。他从另一边跳了下去。
“我想我得牵着这马吧?”她说。
“哦不,用不着,”艾利克回答说,拍着那喘吁吁的马,“它今天晚上够受的了。”
他牵转马头进了灌木丛,把它拴在一条树枝上,在堆积的厚厚的枯干树叶中间给她整理出一个小穴,或者说是一个小窝。
“来,你坐在那里,”他说,“这些叶还没有受潮,只朝那马瞭一眼行了——那就足够了。”
他离开她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说:“再会,苔丝,你的父亲今天有了一辆新车,有人送给了他。”
“有人?你!”
德伯维尔点点头。
“啊,那你是太好了!”她喊着说,正在此时还要带着尴尬痛苦的感觉去感谢他。
“我不知道——你还送了他们东西!”她咕哝着说,十分感动了,“我几乎希望你不要那样——是的,我差不多希望你不要那样。”
“为什么,亲爱的?”
“它——这么牵扯了我。”
“苔丝——你现在还没有爱我一点儿?”
“我是感激你的,”她不情愿地承认了,“不过我恐怕我不——”在这个结果中他对她的热情作为一个主要因素的突然感觉,使她十分难过,一颗泪珠慢慢地流下来,随后又跟着一颗,她放声哭起来。
“别哭,亲爱的,亲爱的人儿!来,在这里坐下,等我回来。”她顺从地坐在他堆起来的树叶中,微微地颤抖着。“你冷吗?”他问。
“不太冷——有一点儿。”
他用手摸摸她,手指好像沉入了绒羽中,“你只穿了这么一件轻飘飘的薄纱衣服——能不冷吗?”
“这是我最好的夏天的衣服,我动身的时候非常暖和。我不知道会骑马,又是晚上。”
“九月的晚上就冷了,我看看,”他脱下他穿的一件薄外衣,轻柔地给她披裹上,“就这样——现在你就会觉得暖和啦,”他继续说,“现在,我的美人儿,在这里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扣上披在她肩膀上的外衣的扣子,他进入了雾霭的网络中,这时候那雾霭在树林间构成了一片纱幔。她能听见他走下邻近的山坡时树枝沙沙的声响,直到他走动的声音比鸟儿蹦跳的声音也不大了,最终寂灭了。月亮下落着,灰白的光渐渐微弱下去,苔丝在他离开她的地方坐在树叶上沉入了冥想,变得看不见了。
在这期间艾利克·德伯维尔上了山坡去弄清楚他们到底在围场的哪个区域。实际上,他骑着马相当随便地走过了一个钟头,遇上弯就转,以便拖延跟她做伴的时间,对苔丝月光下的姿容给予了更多的注意,而没有理会路旁的物体。累乏的马也需要休息一会儿了,他并不急着去找地貌标志。爬上一座山进了毗邻的谷地,引他到了大路的树篱旁,那轮廓形貌他是认识的,他们的所在问题就解决了。德伯维尔随即往回转,但是这时候月亮完全落下去了,又因为大雾,围场就被包裹在厚重的黑暗中,尽管黎明已经距离不远了。他不得不伸出手向前走,以免碰上树枝,发现要到他最初动身的确切地点是根本做不到了。上上下下转悠,转过来转过去,他终于听到了在近处马轻轻的走动声;他的外衣袖子出乎意外地突然绊住了他的脚。
“苔丝!”德伯维尔说。
没有回答。现在是更加模糊了,他完全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灰白的朦胧一团在他的脚边,再现着他留在干树叶上穿着白色薄纱衣服的形体。所有的东西都是同样的黑暗。德伯维尔俯下身去,听到了柔和的匀称的呼吸。他跪下去,把腰弯得更低,直到她的呼吸温热着他的脸,有一刻,他的脸颊和她的接触了。她沉沉地睡着,逗留的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
黑暗和沉寂主宰了周围处处。在他们之上耸起了原始的紫杉和围场的橡树,树上是半立半卧的温柔栖息的鸟儿在打着最后的盹儿;在他们周围有大大小小的野兔偷偷地蹿跳。可是也许有人要说,苔丝的守护天使在哪里呢?她朴素信仰的上帝在哪里呢?或许,如那冷嘲挖苦的提斯比特[27]人所说的一些人的另一个上帝那样,他正在演说,或者正在追猎,或者他正在旅行,或者他正在睡觉,没有醒来。
为什么在这美丽的女性肌理之上——游丝一样敏感,简直雪一般纯洁——要画上这样粗暴的图案好像它命定要接受呢?为什么粗暴常常占有精雅呢?不道德的男人占有女人,不道德的女人占有男人,数千年的分析哲学不能够给我们对于秩序的理解予以解释。的确,也可以承认在现实的灾难中潜伏着报应的成分。无疑,苔丝·德伯维尔的一些披甲戴盔的祖先,打完仗嬉闹着回家,采取了同样做法,甚至更加无情地对待过那时的农家姑娘。尽管由于父辈的罪过惩罚降落到儿孙们的头上,可以由道德上很好地满足神意,可是在普通的人性看来却要被蔑视了。所以它于此事无补。
正如苔丝自己家的人落入那些退避之处时互相用听天由命的口气从未厌倦地说过的:“它是命。”深深的怜悯正伏于此。自从她先前独自由她母亲的门走向川翠济鸡场去尝试她的命运,此后,一道无可测量的社会裂口就分隔了我们的女主人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