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少女(1 / 1)

1

五月后半节的一个傍晚,一位中年男人从莎士顿走向与布莱克茅或布莱克姆谷毗邻的马洛特村的家。一双腿托载着他歪歪倒倒的,他的步态有些偏,使他斜向左边一线。他偶尔冷不丁点点头,好像在首肯某些念想,尽管他并没有特别地想着什么事情。一个空空的圆篮子拐在他的胳膊上,帽子绒搓揉乱了,帽檐上一块地方被他摘帽子时用大拇指弄得十分破旧了。不久,他遇上了一位骑着匹灰马的上了些年纪的牧师,牧师骑在马上,嘴里嘟哝着胡乱任意的小曲儿。

“晚安。”拐着篮子的男人说。

“晚安,约翰先生。”牧师说。

步行的人走了一两步,停下,转回来。

“哎,先生,请你原谅。上一个集日的这时候我们在这条路上相遇,我说‘晚安’,你回答说‘晚安,约翰先生’,就像现在。”

“我是这么说的。”牧师说。

“在那之前还有一次——将近一个月以前。”

“我或许做过。”

“这些不同的时间你叫我‘约翰先生’是什么意思?我分明是杰克·德北菲尔,一个小贩。”

牧师骑马靠近一两步。

“那只是我一个蓦然的念头。”他说,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那是因为我不久前为了新郡史志,追索家谱时有一个发现。我是淳格汉姆牧师,斯泰格弗特路考古学家。你真的不知道,德北菲尔,你是古老的德伯维尔爵士世家的嫡系子孙吗?那家族源自于他们的祖先裴根·德伯维尔爵士,据‘纪功寺谱’[1]记载,那爵士是和征服者威廉一起从诺曼底而来。”

“从来没听说过,先生。”

“是真的。扬起你的下巴一会儿,以便我可以较好地看准你脸的侧面。是的,是德伯维尔的鼻子和下巴——成色稍稍有点降低。你的祖先是帮助诺曼底艾斯玛威勒王爷征服格莱莫根舍的十二位爵士之一。你的家族分支拥有的采邑遍及英格兰一带;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斯蒂芬国王时期的财政部大档[2]中。在约翰国王统治时,他们中的一位豪富得足足给了僧侣兵团一处采邑;在爱德华第二时期,你的先祖被召到威特敏斯特出席大议会。在奥雷沃·克洛姆威尔时期你们衰落了一点儿,但没到严重的程度,在查理二世王朝,你们家族因忠诚而做了皇橡爵士。唉,在你们的家族中有过好几代约翰爵士了,假如爵士地位像从男爵士一样是世袭的,如在旧时代实行的那样,爵士是从父亲传到儿子,你就是约翰爵士。”

“你别这么说。”

“简单说吧,”牧师用鞭子果决地拍打着自己的腿,作结说,“在英格兰很难有这样的家庭。”

“可晕了我啦,还英格兰没有?”德北菲尔说,“我在这儿一年又一年,稀里马虎,东跑西颠的,在这个教区里比最普通的家伙不强一点儿……淳格汉姆牧师,关于我的这个消息,被人知道多久了?”

牧师解释说,就他所知,那是几近泯灭的见闻了,很难说能有什么人知道。他的调查开始于上个春季的一天,他忙于追溯德伯维尔家族的变迁,他注意到了他车上德北菲尔的名字,因而导向了查究其父亲和祖父,直到他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了疑问。

“起初我决定不用这种无用的信息碎片打扰你,”他说,“可是,有时候我们的冲动太强烈了,理智控制不了。我还以为你也许知道一些了。”

“嗯,我听说过一两次,真的,我的家族来布莱克姆以前有过好光景。不过,我没有在意去想着我们曾经有过两匹马,现在只有一匹。我得到过一把焊接的银勺子,家里还有一个焊接的雕刻的图章;老天爷,一把勺子一个图章算什么?……去想一想咱和这些高贵的德伯维尔一直是骨肉?就是说我的爷爷有秘密,不谈他从哪里来的……我们在哪里升起了烟火,现在,牧师,假如我可以大胆地问一问,我的意思是,我们德伯维尔住在哪里?”

“你们没有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家族已经灭绝了——作为一个郡的家族。”

“那可坏了。”

“是的——在捏造的家族编年史中男性脉系没有了,也就称作灭绝了——那就是,衰落了——湮没了。”

“那么我们埋在哪里?”

“在青山下的金斯伯尔,你的祖先一排排躺在墓穴中,柏柏克大理石华盖下有你们的雕像。”

“我们家族的庄园和领地在哪里?”

“你们没有了。”

“啊?地也没有啦?”

“没有了。尽管你们曾经豪富过,如我所说,你们家族有无数支系。在这个郡,你们家族在金斯伯尔有一处,另一处在谢屯,还有一处在米尔旁德,另有一处在鲁斯代德,还有一处在井桥。”

“我们还能再进我们自己的庄园吗?”

“嗯——那我不能告知。”

“我最好做点什么,先生?”停了一会,德北菲尔问。

“哦——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除非用‘多么伟大的衰亡’[3]思想惩罚你自己。它只是地方史家和家世学家有兴趣的事实,再没有什么了。在这个郡的村民中有一些家几乎有同样的名声。晚安。”

“你回来和我喝一品脱啤酒好不好,淳格汉姆牧师?淳露酒馆桶里有非常好的啤酒——不过,倒不像露蕾弗的那么好。”

“不了,谢谢你——今晚免了,德北菲尔,你已经喝得够多了。”牧师说完,骑马走了,带着对他传播了这有趣学问是否审慎的一点疑惑。

他走了以后,德北菲尔深深地出着神走了几步,然后在路旁的草堰上坐下来,把篮子放到他的跟前。一会儿,一个少年在远处出现了,朝德北菲尔行进的方向走着。后者看着他,举起手来,少年加快步子走到跟前。

“小子,拿着篮子!我不想自己顶差啦。”

板条似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你是谁?哦,约翰·德北菲尔,你命令我,叫我‘小子’?咱谁不知道谁呀!”

“你知道,你知道?那是秘密——那是秘密!现在服从我的命令,按我的吩咐去做……嗯,傅赖,我不在意告诉你那个秘密,我是那个高贵家族的后人,它是我这个下午刚刚发现的,下午。”刚刚作了这个宣布,德北菲尔,就从他坐的位置歪倒了,奢华地把他自己伸展在雏菊丛中的堰子上。

少年站在德北菲尔身前,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约翰·德伯维尔爵士——那是咱,”俯卧的男人继续说,“那是说假如爵士就是从男爵——就是嘛。历史中完全记着我。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吗,小伙儿,青山下的金斯伯尔?”

“嗯,我去过那里的青山集。”

“好,那城市教堂下面躺着——”

“那不是城市,那个地方小,至少我去的时候,只是眼皮一夹的小地方。”

“你不用介意那地方了,小子,那不是我们目前的问题。在那个教区教堂下边躺着我的祖先——数以百计——穿戴着珠宝和锁子甲,在成吨成吨重的铅棺里。在南维克塞斯郡没有一个男人得到过这样的豪华,在他的家族中没有比我高贵的血统。”

“噢?”

“现在拿着那个篮子,去马洛特,到淳露酒馆的时候,告诉他们立即派一驾马车来,接我回家。在马车底放一小瓶一纳金的朗姆酒,记到我的账上。你拿着那个篮子去我家里,告诉我老婆把洗衣服的事搁下,因为她不需要做完了,一直等我回到家里,我有消息告诉她。”

少年带着怀疑的态度站着,德北菲尔把手伸进衣兜里,拿出一先令,他拥有的几个钱中的一个。

“这是你的跑腿费,小子。”

这让小伙儿对情势的估价发生了一个改变。

“是,约翰先生,谢谢你,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约翰先生?”

“告诉他们我在家里喜欢吃的晚饭——嗯,煎羊蛋儿,假如他们能有;假如没有,那就血脂肠;假如那个也没有,嗯,那就炸猪小肠。”

“是,约翰先生。”

少年拿起篮子,刚动身,听见从村子那面传来了铜管乐队的乐曲。

“那是什么?”德北菲尔说,“不是为我吧?”

“那是女子游乐会,约翰先生。哟,你女儿也是会员哪。”

“真的——我光想着大事情把它忘了!嗯,走吧,去马洛特,你去叫马车来,或许我将乘车绕一圈检阅游行会。”

少年离开了,德北菲尔躺在夕照中的野草和雏菊上等着。好长时间没有一个魂儿通过,在蓝山环绕中,铜管乐器隐隐的乐声是能够听到的仅有的人类声音。

2

马洛特村坐落在前述布莱克茅或布莱克姆东北方起伏不平的美丽山谷中,是群山环绕的幽僻地域,大多地方旅行家和风景画家还没有涉足,尽管由伦敦而来只是四个小时的旅程。

从环绕着它的山顶俯视,是对这个山谷最好的了解方式——除了或许在干旱的夏季。在恶劣的气候中,没有向导,漫游进了它的幽远之处,则会对它狭窄、弯曲、泥泞的小路不满。

这被庇护的肥沃的乡野地带,田地从来没有变成褐色,泉水从未干枯,包括海姆布敦山、布尔贝洛、奈特尔卡姆陶特、多格巴瑞、哈尔斯托伊、巴布当在内的突起的白垩山脉在南面包围着它。一位来自沿海的旅行者,向北艰难地跋涉了几十里越过石灰质山丘,下到了庄稼地,突然到达了陡坡的边缘,就会被惊喜抓住:像一幅地图在下面铺展开,一片乡野与他刚刚走过的完全不同。在他的身后山是开阔的,太阳耀灼在田野上,赋予了景物同样广大的开放品格,田径是白色的,树篱低低的,好像是编结的,氛围是没有颜色的。这里,山谷中,世界似乎构造得更小更精致,田野仅是一个小草场,从树篱高处呈现了墨绿色线网,凌空撒下浅绿的草地。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是柔情,微染着艺术家称之为中距离染色的蔚蓝,遥远的地平线是最深的绀青色。可以耕作的土地是少的有限的;但是例外景象是广袤丰繁的青草和树木,覆盖着山岭和谷地的大部分。这就是布莱克姆山谷。

这地区拥有的历史兴味不少于地形的。这山谷在前朝是作为白鹿森林以亨利王第三王朝有趣的传奇而闻名的,国王追赶一只白鹿,最终赦免放过,一个叫托马斯·德·拉林德的人杀死了它,因而受到了重责。在那个时代,一直到比较近的时期,这地区是稠密的树木遍布。甚至现在,它早期状况的迹象还能在老橡树枯株和残存在山坡上错落的乔木地带发现,枯萎的树干在草场上造成了一些荫凉。

树林故去了,一些老的风俗依然存沿着。有一些,无论如何是仅仅以一种变形或改扮的形态存续了。例如,五月舞蹈,前面所述在那个下午被注意到的,就改换为行会狂欢的形式,被称为“游乐会”了。

对于马洛特的年轻人,它是一个有趣的事件,尽管它真正的意趣不再被参加者在典庆中保留。它的奇特,不在于保留着一年一度的列队游行和舞蹈风习,而在于成员只是妇女。男人的团体这样的庆贺,尽管消减着,却并不罕见;女性自然的羞涩,或者男性亲戚同伴讥讽的态度,也消弱了存留着的妇女行会(假如不是仅存)的光彩和完满。马洛特的行会独自生存着,纪念本地的司农女神节[4]。它游行了几百年,不是作为互济行会,而是作为妇女敬神还愿的团体,一直游行着。

成员全都穿着白色礼服——旧历古风欢快的遗续,快乐与五月的时令同步——此时还没有长远的思虑要把情绪压到单调划一的程度。她们展示自己,最先是围着教区两两成队行进。当太阳把她们的形体与绿色树篱和藤蔓攀绕的房屋前脸映照的时候,理想和现实稍稍冲突了;尽管整队人群都穿着白色的服装,可是其中没有两件是相似的。有的近乎纯白了;有的是发蓝的苍白;有的被老会员穿旧了(或许折叠起来躺了些年月),接近于一种死灰色,是乔治王时期的式样。

除了白色衣服的区别,每一个妇女和姑娘还在手中拿了一根剥了皮的柳条儿,左手拿一束白花。前者的剥皮,后者的选择,都由个人热心做成。

队列中有几个中年甚至更大年纪的妇女,她们银丝般的头发和皱褶的面庞,被岁月和忧烦留下了刻痕,出现在这样一种扬扬得意的情境中,近乎怪诞,确然有一点可悲。真切来看,在她们互相诉说忧虑的经历中,会有更多的材料可供搜集,对她们来说,比起她们年轻的同伴,岁月已经逼近她们所谓“没有快乐”[5]的时日了。让这些年长的由此过去吧,为了那些紧身胸衣下搏动的温热的生命。

年轻的姑娘们的确构成了人群的大多数。她们浓密的头发在阳光中反射着金色、黑色、褐色的光泽。一些有漂亮的眼睛,另一些有俊俏的鼻子,还有一些有美丽的嘴和形体:很少有人能够拥有全部美丽。这样硬生生暴露给众人细看,困难的是不知道嘴唇该怎么安排,怎样把头摆正,怎样从面容上消除不自然的神情,很明显地表明她们是天然的乡村姑娘,不习惯众目睽睽。

她们每个人都暖洋洋的,不是由于太阳,而是由于每人都有一个秘密的小太阳,温晒着她的灵魂、梦想、喜爱和嗜好,至少一些遥远的飘渺的希望——或许并非渴望着什么东西——一直生长着,只是作为一个心愿。于是她们全都兴高采烈的,有一些还咧嘴欢笑。

她们绕过了淳露酒馆,转出高路,要通过一个小门进入草场,这时候,她们当中有一个妇女说:

“老天爷啊,老天爷,苔丝·德北菲尔,那不是你爹坐着马车回家啦!”

队列中一个年轻成员应声转过头来。她是一个面容姣好美丽的姑娘——不是比另一些更美,可能——她生动的牡丹花般的嘴和纯真的大眼睛增加了富于表情的色彩和形态。她在头发上系了一根红色丝带,是这白色的人群中炫耀这样装饰的仅有的一个。她一转过头来,就看见德北菲尔坐着淳露酒馆的马车沿路而来,马车由一个头发卷曲衣袖挽在胳膊以上的健壮姑娘驾着。那是个肯干的雇工,在她的杂役中,转而是车夫,转而又是马夫。德北菲尔倚着靠背,舒舒服服地闭着眼睛,在他的头顶挥着手,用一种低低的朗诵调哼唱着:

“我家在金斯伯尔有一座大墓——爵士祖宗躺在那铅棺里。”

会员们哧哧地笑了,除了那个叫做苔丝的姑娘——在她的感觉中,一种钝厚的烧热升起了:他的父亲在她们眼中做了傻瓜。

“他是累了,完全是,”她急促地说,“他赶了一个脚回家,因为我们自己的马今天歇歇。”

“你还装糊涂哪,苔丝,”她的同伴们说,“他是散集后又喝酒了!哈哈!”

“喂!如果你们再取笑他,我一步都不跟你们走了!”苔丝喊叫着,羞红从她的脸颊扩展到整个面庞和脖子。顷刻间她的眼睛潮湿了,目光垂到地上。意识到她们真的使她痛苦了,她们便不再说什么了,接着排队向前走去。苔丝的自尊不允许她再转回头来,去弄明白她父亲的意思是什么,假如他有些什么意思;她就这样随着队伍到了跳舞的草地上。到了这个场所,她恢复了镇定,用她的柳条轻轻敲打着邻伴,像通常一样说话了。

苔丝·德北菲尔此时的生命只是一个未带经验意味的情感的容器。方言在她的口舌中达到了相当的程度,尽管她上过村里的小学:这个地区的方言特殊的口音,大约就可以在“尔”那个音节上表现,或许发音之重像人类语言的任何重音一样。噘起的深红的嘴对于这本土的音节很难落入确切的口型,当她说一个词闭嘴的时候,下唇就要向上顶一下上唇中间。

她的孩童期一直潜藏在她的容貌中。她今天沿途走着,尽管看似健壮美丽的女性,你有时候还能从她脸颊上看到十二岁,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九岁的闪光,甚至她的十五岁时而也从她嘴上的曲线轻快地掠过。

很少有人知道,一直也很少有人想到这个。少数人,主要的还是陌生人,偶然路过看见她,会即刻被她的新鲜打动着迷,想着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她;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可以入得画的乡村姑娘,再没有什么了。

看不见也听不见德北菲尔坐在马夫驾着的凯旋马车上了,游乐队走进了划定的场所,开始跳舞。人群中没有男人,姑娘们先是和姑娘跳。收工的时间到了,村子里肌肉发达的居民,一些闲游逛的人和一些行路人,聚集过来围着跳舞场,想着商量找一个舞伴。

在这些旁观者中有三个优越阶层的年轻人,肩膀上背着小背包,手里拿着粗手杖。他们模样相似,年龄几乎像兄弟排下来的,他们事实上就是亲兄弟。老大系着白领带,穿着背心,戴着正规的薄边牧师帽;老二是平常的大学生;老三最年轻,从面貌上很难看出他的性格,他的眼睛和态度中,是一种尚未定型还没纳入什么圈子的神采,意味着他依然很难发现进入他专业沟槽的入口。他是对一些事物不连贯地试试探探的学生,由他身上只能这样预示一下。

这弟兄三个告诉偶然相识的人,他们是去过白衣节[6],穿过布莱克姆山谷游历的,他们的路途是从东北方的莎士屯镇到西南方。

他们倚着大路旁的门,询问少女穿白衣跳舞的意思。弟兄中两个大的显然不打算多逗留一会儿,但是一群姑娘跳舞没有男舞伴的情景似乎使老三感到有趣,让他不急着走。他解下背包,同他的手杖一起放到树篱坡上,打开了门。

“你要做什么,安吉尔?”老大问。

“我想去和她们玩一会儿。我们为什么不都去——只一分钟或两分钟——不能耽搁我们太长?”

“不——不,胡说八道!”第一个说,“和一群顽皮的乡村姑娘在公开场合跳舞——估计我们会被看见的!走吧,我们走不到斯图尔堡天就黑了,我们找不到比那儿近的地方睡觉;睡前我们还得读完一章《不可知论驳正》,我不嫌麻烦带上了这本书。”

“好的——五分钟内我将赶上你和卡斯波,不用停下等我,我说到做到,菲利克斯。”

两个哥哥不情愿地离开他走了,拿着他们弟弟的背包,以便他轻快地跟上去。最小的进了场地。

“真是万分遗憾,”跳舞停了一会儿,他就对最靠近他的两三个姑娘献殷勤说,“你们的舞伴在哪里,亲爱的?”

“他们还没有收工,”最大胆的一个回答说,“他们一会儿就能来。他们来之前,你能算一个,先生?”

“那当然。这么多当中只一个!”

“总比一个没有好。跟你同性的人脸对脸跳舞,完全没有搂脖子抱腰,这丧气的跳舞!现在,你精挑细选吧。”

“算啦——别这么放肆啦!”一个比较羞怯的姑娘说。

这年轻男人,就这样被邀请着,扫视着她们,打算作一些鉴别;但是这一群人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他不能很好地实行。他几乎挑了最先到手边的,还不是说话的那个,出乎她的期望;也没有落到苔丝·德北菲尔身上。门第,祖先的骨殖,碑铭谱记,德伯维尔家的相貌,依然没有在人生之战中帮助苔丝,甚至在最普通的乡人中出人头地吸引一个舞伴的范围中。没有维多利亚[7]钱财的帮助,诺曼血统[8]不过如此。

那个占了风头的姑娘的名字,不管叫什么,也没有传下来;她只是那天晚上第一个享受了肌肉发达的舞伴的奢华,而被大家嫉妒着。依然是榜样的力量,村里的年轻男人没有外来者进入的时候,他们也不急着进门,现在很快顺势而入了。不久,一对儿一对儿带着乡村特有的青春活力,作为最活跃的因素表达着舞蹈的广度,一直延伸到游乐会中最一般的妇女也不再被迫去充当男舞伴了。

教堂的钟敲响了,那学生忽然说他得走了——他忘乎所以了——他要去追赶他的伙伴。他退出跳舞,目光落到了苔丝·德北菲尔身上,那大大的眼睛,告诉了这个事实:因为他没有挑选她正含着微微的怨责。他比她更遗憾,归因于她的迟疑不前,他没有注意到她,心中带着这份遗憾,他离开了草场。

由于他耽搁长了,他起步飞快地下了小路向西,一会儿通过了谷地,上了另一个山丘。他还是不能追上他的哥哥。他停下来喘息,向后观望。他能够看到那姑娘在绿色草场上旋转的白色的形体,他在她们中间时刚刚一起旋转过。她们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她们全部忘记了他,或许,除了一个。那白色的身影被树篱孤零零隔开在那里。从她的形态他知道就是他没有跟她跳舞的那个。琐碎得就像事情本身,他依然本能地感觉到她是被他的忽视损伤了。他希望他问过她,他希望他问过她的名字。她是那么端庄,那么富于表情,在她薄薄的白衣中,看上去是那么温软娇柔,他意识到他的举动愚鲁了。

无论如何,是无可补救了。转回身来,服从于他的快速赶路,他从心里驱散了这件事。

3

她和她的同伴们一直逗留到黄昏,带着一种热烈的情绪投入到跳舞中;她天真未凿,纯粹为了跳舞本身享受着踩踏舞蹈的乐趣;当她看到那些被人求婚而获得成功的女子“温柔的折磨、苦涩的甜蜜、愉快的痛苦、宜人的压抑”的时候,她有一点意识到,她本人有能力担当那些。小伙子们为了跟她跳舞争吵扭扯,令她感到快乐而有趣——再无其他了;当他们凶暴起来的时候,她便斥责他们。

她甚至可以待得更晚些,但是她父亲古怪的出现和方式,回到了姑娘的心头,使她忧虑起来,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了那样。她从跳舞的人群中退出来,走向她父母的小屋坐落的村头。

离着还有几十码的时候,另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比她离开的舞场声乐更可听闻了;她熟悉的声音——这么熟悉。那是从屋子里传出的有规律的捶打声,偶尔有放在石头地板上的摇篮猛烈地摇晃,一个女声配合着节奏用有力旋转的舞曲唱着心爱的《花斑母牛》歌谣:

我看见她躺在那边的绿林中,

来呀,爱人,我告诉你在哪里。

摇篮的摇晃和歌唱会同时停一会儿,一声高高的尖叫掷向这歌唱之地。

“上帝保佑你的金刚钻眼睛!你的蜡样光滑的脸蛋儿!你的樱桃小嘴儿!你的丘比特的大腿!保佑你身体的每一点肉肉!”

这样的祈求之后,摇晃和歌唱重新开始,《花斑母牛》如前进行。苔丝打开门站在蹭鞋垫上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种情景。

屋子里面,尽管有曲有声,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枯燥袭向姑娘的感官。从节日野外的欢乐——白衣,花束,柳条儿,草地上的翩跹起舞,对陌生人的柔情一闪——到这一烛光昏黄的凄凉情景,什么样的一步!这种对比的强烈,同时给了她一种严厉的自责:她没有早点回来,帮她母亲做做这些家务,自己却放纵在外面。

她的母亲站在一群孩子们中间,就像她离开时那样,俯身在本该在星期一洗着的衣服盆上,像往常一样,拖到了周末。由于那盆衣服拖到如今,苔丝感到了一种深深懊悔的刺痛——她身上穿的白色衣裙,在草地上不小心染绿了,裙子就是她母亲此前给她拧干亲手熨烫的。

像通常一样,德北菲尔太太,平衡在洗衣盆旁边的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像前面说的忙着摇晃最小的孩子。尽了好多年艰难的义务,在这么多孩子的压力下,在石板铺的地板上,摇篮的摇轮都快被磨平了,所以,猛烈推着小床的一下摇晃,就把孩子像织布的梭子一样从这边抛到那边。德北菲尔太太被她自己的歌唱刺激着,带着在胰子沫里泡了长长一天留下来的全部劲头踏摇着。

嘎嗒嘎嗒,摇篮摇晃着;蜡烛光焰伸得高高的,开始上下跳颤;水从妇人的胳膊肘往下滴,歌儿奔向一段的结尾,在这期间德北菲尔太太一直瞅着她的女儿。尽管现在有一大群孩子的负担,昭安·德北菲尔还是热切地爱唱歌。从外面流传进布莱克姆谷的小曲,苔丝的母亲准能在一周内学会曲调。这妇人的容貌仍然有年轻时的新鲜,甚至美丽,隐约散射着辉光;可以说苔丝足以自豪的魅力主要来自于她母亲的赋予,而与爵士家世、历史无关。

“我替你摇摇篮,妈,”女儿温和地说,“再不然我脱下这最好的衣服,帮你拧干?我以为你早就做完了。”

母亲没有怪苔丝丢下家务活让她单人动手干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昭安很少在什么时候为此责怪女儿,微微感觉到缺了苔丝帮助的时候,本能地为了减轻她自己的负担,把计划做的事往后拖一拖就是了。今天晚上,她甚至比往常更愉快。在母亲的神色中有女儿不能懂得的一种梦幻、一种痴执、一种得意。

“呀,你可回来了!”把最后一个音调唱过去,母亲说,“我想去把你父亲拽回来。还有更要紧的哪,我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足够自豪的,我的宝贝,你一旦知道的时候。”(德北菲尔太太习惯说方言;她的女儿在公立学校[9]跟伦敦毕业的女教师学过了六年级,说两种语言;在家里说方言,或多或少;在外边或者跟有身份的人说普通英语。)

“我离开以后?”苔丝问。

“可不!”

“就是那事让我爹下午坐在马车里出那种洋相?那是咋的啦?羞得我要扎进地里去!”

“那是整台闹戏的一出儿!咱原来是这个郡里最有名的大户人家——往后追到奥利弗·咕里咕噜[10]以前——到土耳其异教徒年月——有大碑、大墓、头盔、盾徽,老天爷才知道都有什么哪。在圣查理的时候咱们封过御橡爵士,咱的真姓是德伯维尔……没叫你的胸脯挺起来?就为这个,你爹才坐着马车回家了;不是因为喝多了酒,像人们瞎猜的那样。”

“那可叫人高兴。那事能给咱一些好处吧,妈?”

“那当然!人家都以为会带来些大好处。不用说那些跟咱一样的大贵人,一知道了就会坐着马车来看望咱。你爹是从莎士屯回家路上知道的,他把那码事全都告诉了我。”

“爹如今上哪儿啦?”苔丝忽然问。

她的母亲回答了一个不相干的信息:“他今天招呼着去莎士屯看医生啦。大概,完全不是什么痨病,是肥肉包了心脏,说是,就像这个样。”昭安·德北菲尔说着,勾起泡透的拇指和食指比划成一个字母“C”的形状,用另一根食指作个点,“‘眼下,’他对你爹说,‘你的心脏那儿完全包上啦,完全包上了那儿,这块地方还一直开着,’又说,‘很快就碰头啦,这样,’”——德北菲尔太太的指头完全闭成一个环——“‘你就该去凉快啦,德北菲尔先生,’医生说,‘你或许还有十年,或许一个月就完,或许十天。’”

苔丝看上去吃惊极了。他的父亲可能不久就要去永恒的乌云后头了,尽管突然成了大贵人。

“爹去哪儿啦?”她又问。

她的母亲浮现了不赞成的神色。“现在你别发脾气!那可怜的人——被那牧师的消息一抬举,心就起空啦——半个钟头前去露蕾弗啦。他想去恢复恢复力气,明天好带蜂箱去,那蜂箱一定得送出去啦,不管家里阔不阔。今夜过了十二点一会儿,他就得动身,道儿那么远。”

“恢复力气!”苔丝冲动地说,眼泪一下子盈满眼睛,“噢!我的老天爷!去酒店恢复力气!妈你就顺着他!”

她的申斥和情绪似乎充满了整个房间,使家具、蜡烛、玩耍的孩子和她的母亲的脸上都有了害怕的神色。

“不,”母亲发急说,“我没有顺着他。我等你回来照看家的时候,我去把他拽回来。”

“我去。”

“哦不,苔丝,你看,你去没有用。”

苔丝不再抱怨了。她明白她母亲反对她去的意思。德北菲尔太太的上衣和帽子已经狡狯地挂在身旁的椅子上了,准备好了这趟已盘算好的出游,个中原因,这太太捉摸得比那种必需更用心。

“把这本《命书大全》拿到外屋去。”昭安接着说,紧忙擦着手,穿上衣服。

《命书大全》是一本厚厚的老书,搁在她肘旁的桌子上,在衣袋里装来装去,破损得书边都到了印着字的边缘了。苔丝拿起来,她的母亲动身了。

去酒馆寻找她那无能的丈夫,一直是德北菲尔太太在生养孩子的肮脏混乱中残存的乐事。在露蕾弗发现他,坐在他的旁边度过一两个钟头,驱散全部思虑,中断一下照料孩子,她感到幸福。一种光环,一种西来的霞辉,罩着生活。烦恼和现实自我放置在玄学的虚幻上,成为仅仅宁静观照的精神现象,不再作为重压着使身体和灵魂忧烦的实体立在那里。孩子们,不直接在眼前看着,似乎是相当聪明可爱的附赘儿了;在他们那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小骚乱也不是无趣没有快乐的——她一旦坐在结合多年的丈夫身旁。他追求她的时候,也在同一场合,她对他性格的缺点闭目不视,像情人只盯着他理想的展示,现在她又感觉到一点旧日的情味了。

苔丝,独自和小孩子们留下了。她先把《命书大全》拿进外屋,塞进屋顶茅草里。这本脏污的书在她母亲那里有一种古怪的恐怖魔力,甚至不准许整夜放在家里。查阅过之后,就得送回去。母亲,带着她快速消亡的无用的迷信、民俗、方言和口传歌谣;女儿,带着她国民教育的训练,和极大改进的教育法规下的标准知识,两人之间存在着通常理解的两百年的鸿沟。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是詹姆斯时代[11]和维多利亚时代并列。

沿着院子里的路往回走,苔丝思索着母亲在这特殊的一天希望从书上查清什么。她猜到与最近的祖宗发现有关系,她没有猜到会独独跟她有关。赶走这些念头,她忙着往白天晒干的衣物上洒水,和她九岁的弟弟亚伯拉罕、十二岁半的妹妹伊莉莎·露莎(大家叫她“莉莎·露”)做伴,最小的几个已经上床睡了。在苔丝和她的下一个弟妹之间有四年多的间隔,这个空当里有两个在襁褓中夭折了,这就使她独自和弟妹们在一起的时候担起了母亲的职责。在亚伯拉罕后头来了两个女孩“希望”和“端庄”,再是一个三岁的男孩,然后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婴儿。

所有这些幼小的生灵都是德北菲尔船上的乘客——完全依赖两个德北菲尔成年人的操断,他们的快乐、他们的需求、他们的健康,甚至他们的生存。假如德北菲尔家庭的首领选择驶向困苦、灾难、饥饿、疾病、堕落、死亡,这半打小囚徒在舱盖下迫着和他们驶去——六个无助的造物,从来没有人问一问他们是不是希望降生,更没有人问一问,他们是否愿意卷进这没有谋生能力的德北菲尔家如此艰难的境遇中。一些人想知道,诗人的哲学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何会被认为是深刻的、有价值的,像和风那么纯洁,就因他说了“造物主的神圣计划”[12]而获得了权威。

逐渐晚下来,父亲和母亲都不再出现。苔丝望望门外,对马洛特作了一趟想象的旅行。村子闭上了它的眼睛。蜡烛和灯处处都熄灭了:她能够在内心看到那熄灯器和伸出的手。

她的母亲的“拽回来”简洁地意味着又添上了一个需要“拽回来”的人。苔丝开始觉得,一个健康状况不好的男人,打算在凌晨一点起程远行,不应该在酒馆待到这么晚庆祝他祖先的血统。

“亚伯拉罕,”她对弟弟说,“你戴上帽子——你不害怕吧?——去露蕾弗,看看爹和妈怎么啦。”

这孩子立刻从他的座位上跳下来,打开门,夜色吞没了他。半个钟头又过去了;男人、女人、孩子,没有一个回来。亚伯拉罕,像他的父母一样,似乎被那个诱捕的酒馆粘住了。

“我得自己去。”她说。

莉莎·露已经上床睡了。苔丝把他们全都锁在家里,走上了漆黑弯曲的小道,或者说街道,街道不是为快速赶路修的;街道是寸土论价之前设计的,那时候一根针的钟就足够分指时日的格子了。

4

露蕾弗酒馆,是开设在住家稀落拉长的村子一头唯一的酒馆,是仅可以自夸有卖酒执照的,但没有卖座执照[13]的,因此,没有人能够合法地在屋子里喝酒。顾客被严格地限定在一块六英寸宽两码长的木板上,木板用铁丝固定在院子的木栅外边,构成一个搁板。渴饮的异乡人把酒杯放在木板上,站在路上喝,把残渣投洒在尘土仆仆的地上,组成玻利西尼亚群岛的图样,希望他们能在屋子里面有个舒适歇息的座位。

异乡人是这样,当地的顾客也有同样的愿望;于是有了愿望达成的路子。

在楼上的一个大卧室里,窗户被露蕾弗太太用弃置的大毛披巾当厚厚的窗帘挡住,这个晚上聚集了十几个人,全都来寻找至福,全是马洛特靠近村头的老住户,这个安乐窝的老主顾。不仅因为去淳露酒馆的距离——那个在分散的村落更远处的有完全执照的小酒馆,它的座位实际上不能够提供给村子这头的居民;更为严肃的问题是,酒的质量,坚定了普遍的观点:和露蕾弗在屋顶的一个角落喝,比和另一个店主在宽敞的屋子里喝要好。

放在房间的一张四条细高腿的床提供了座位,几个人围坐在它的三面;两三个男人把他们自己抬举在抽屉柜上;另一个坐在橡木雕做的箱柜上;两个坐在洗脸台上;还有一个坐在凳子上。就这样,反正人人都舒适地入座了。此时心理的舞台安逸,灵魂扩放,超脱了躯壳,个性温煦地散播过房间。在这个过程中,屋子和家具越来越庄严,越来越豪华;挂在**的大披巾像挂毯一样富丽;抽屉上的铜把手好像黄金门环;雕刻的床柜仿佛与所罗门王庙宇堂皇壮丽的廊柱有了血缘关系。

德北菲尔太太离开苔丝,赶忙走向这里,开了前门,穿过楼下黑咕隆咚的房间,像那些手指头很熟悉门销机关的人那样打开楼梯门。她走上那弯曲的楼梯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的脸,在楼梯顶上的光线中一仰起来,就碰上了聚集在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

“——是我的几个密友,我自己花钱请来过游乐节的,”女房东在脚步声中宣称,好像一个孩子背诵教义问答一样流利,她瞅了一眼楼梯口,“噢,是你呀,德北菲尔太太——老天爷——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官府打发来的官员呢。”

德北菲尔太太被其余秘密聚会的人瞥视点头欢迎着,转到她丈夫坐的地方,他正恍惚迷茫地低声咕哝着:“我和这里那里的人一样高贵!我在青山金斯伯尔得到了一个家族大墓,骨头比维克塞斯的男人高贵。”

“我有事儿告诉你,它来到我脑瓜里啦——一个高招儿!”他快活的妻子小声对他说,“这里,约翰,没看见俺?”她用胳膊肘捣捣他,他看着她好像看透了一块窗玻璃,继续他的吟嗡。

“小点声,别这么大声,我的好人儿,”房东太太说,“万一官府的人经过,吊销了我的执照。”

“我猜,他告诉了你我们家发生了什么吧?”德北菲尔太太问。

“是的——说了一点儿。你想它能钓一些大钱来吧?”

“嗯,那是秘密,”昭安·德北菲尔作出了聪明的样子,“反正,不能坐马车,跟坐马车的是亲戚也好。”她降低了能让大家听到的声音,用低低的声调对她的丈夫说:“自从你带回那消息,我就想起了有个富太太,离川翠济不远,在围场边上,名叫德伯维尔。”

“哦——什么?”约翰先生说。

她重复了这个信息。“那太太肯定是咱的亲戚,我的高招儿是打发苔丝去认亲。”

“那里是有这么个太太的名字,现在你提起来了,”德北菲尔说,“淳格汉姆牧师没有想到那个。不过,她在我们的近旁不用说啦——是我们家的一个小末支,无疑,是从诺曼王的时候传下来的。”

当讨论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一对儿正在出神中,都没有注意到小亚伯拉罕爬进了屋子,等待着一个机会要他们回家。

“她富裕,有钱,肯定能照料这闺女,”德北菲尔太太继续说,“那可是大好事。我看不出一个家的两支为什么不能走动探亲。”

“对,我们都去认亲戚!”亚伯拉罕从床沿下欢快地说,“我们都去,等苔丝和她一起过的时候,我们去看她;我们坐她的马车,穿黑色礼服。”

“你怎么来啦,孩子?你胡说什么!走开,到楼梯上玩去,等爸爸和妈妈准备好……好,苔丝应该去看咱们家这另一个成员。她肯定能赢得那太太喜欢——苔丝能,足有希望引得一些富贵的先生跟她结婚,简单说吧,我懂得。”

“什么?”

“我在《命书大全》中查了她的命运,查出了她大吉大利的事!……你没有看见她今天多么漂亮;她的皮肤像公爵夫人那么柔嫩。”

“那孩子自己说她去?”

“我没有问她。她还不知道那儿有个贵夫人亲戚呢。准能把她打发到一门好亲事道儿上,她不能说不去。”

“苔丝可挺古怪的。”

“终归好办。把她交给我。”

尽管谈话是私密的,不过它的意味足以让周围的人明白,能猜到德北菲尔夫妇现在谈论的比一般乡亲的闲谈更切要,那苔丝,他们漂亮的大女儿,有美好的前景贮备着了。

“苔丝是个有趣的好人儿,今天看见她围着教区游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一个老酒鬼瞅摸着低声说,“不过昭安·德北菲尔可别把绿麦芽放到地板上。”这是一句特殊意味的当地俗语,没有人回答。

谈话的范围广了,这时候又一阵脚步声通过下边的房间传上来。

“——是几个密友,我自己花钱请来过游乐节的。”女房东赶忙重复一遍她搁在嘴边为了应付闯入者的套话,说完以后,认出了新来的人是苔丝。

甚至在她的母亲看来,这姑娘年轻的形貌也悲惨地不适应这里流**的酒水酒气,好像那些满脸皱纹还不是不适应;从苔丝乌黑的眼睛里不需要流露出责备的目光,她的父母就从座位上起来,匆忙喝完了他们的酒,跟在她后头下了楼梯,露蕾弗太太跟着他们的脚步告诫:

“请别出声,假如你们好心,亲爱的;要是我的执照给吊销了,官府把我弄去,还不知道什么样呢!晚安。”

他们一起走回家去,苔丝搀着她父亲的一只胳膊,德北菲尔太太搀着另一只。他其实喝得很少——有条有理地喝烈酒,礼拜天下午去教堂祭坛的路上也不会拐错弯,他今天喝了不到那个量的四成;但是约翰身体状况衰弱,给他筑起了这点小罪恶的大山。迎着凉爽的空气,他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一会儿好像他们要去伦敦,一会儿又好像要去汤泉——产生了一种滑稽的效果,在夜间回家的家庭中极其频繁地发生;可是,像最滑稽的效果一样,毕竟不是太喜剧的。两个女人勇敢地伪装了这场竭力的游行,既由德北菲尔引起,也由亚伯拉罕,由他们自己,跌跌撞撞行进;就这样逐渐接近了他们自己的家门,一家之主一近前,就突然由他先前的克制中爆发了,好像激励着他的灵魂看见了他眼下住处的狭小——

“我在金斯伯尔有家族的大墓!”

“嘘——别这么傻,杰奇,”他的妻子说,“早些时候有名望的大家不光您自己。看看安克泰尔家、豪尔遂家、淳格汉姆家——他们和你家一样,都过去啦,败啦——尽管你家比他们都大,那倒是真的。感谢老天爷,咱压根儿不是什么大家的,也不用为家败了害羞害臊。”

“别说得这么死。从你的骨子里看,我相信你比我们更遭贬啦,你们有一个时期肯定是国王王后。”

苔丝说出了此时此刻在她心中比祖宗更重要的事情,转变了这个话题:

“我怕爹明天不能那么早带着蜂箱去赶集了。”

“我?一两个钟头内就没事啦。”德北菲尔说。

十一点以前这一家全都上床了。如果他们要在礼拜六集市开场以前把蜂箱送给卡斯特桥的零售商,最晚第二天早晨两点要起程。去那里有二三十英里很差的路,马和车都走得极慢。一点半,德北菲尔太太走进苔丝和她的小弟弟妹妹们睡觉的大卧室。

“那可怜的人不能去了。”她对她的大女儿说。她母亲的手碰到门上的时候,那双大眼睛睁开了。

苔丝在**坐起来,迷失在睡梦和这信息之间的蒙眬中。

“可是一定得有人去,“她回答说,“卖蜂箱已经晚了,今年放蜂很快就过去了;假如咱一直拖到下礼拜赶集,那就过时了,就得丢在咱自己手上。”

德北菲尔太太看来不能应对紧急情势。“一些年轻小伙儿,或许能去?那么多昨天和你跳舞的,有一个就行了。”她立刻建议说。

“不——说什么我也不能那么做!”苔丝傲然宣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原因——这样令人羞愧的事!如果亚伯拉罕能跟我作伴,我想我能去。”

她的母亲最终同意了这个安排,睡在同一房间角落的小亚伯拉罕被从深深的睡乡中叫起来,穿上衣服的时候,心魂还在另一个世界里。这时候苔丝赶忙穿好衣服;两人点亮灯笼,走出去上了马棚。摇摇晃晃的小马车已经装好了,姑娘拉出老马“王子”,它比马车摇晃的程度只轻一点儿。

这可怜的牲畜惊讶地看着周围的夜、灯笼、两个人影,好像它不能相信在这个时刻,每一个生灵都打算在庇护所安歇的时候,它却被唤起来出去劳作。他们把一些蜡烛把儿放进灯笼,把灯笼挂到车货右边,引导着马往前走。上第一个坡的时候,他们走在马的旁边,以免给力气这么小的牲畜增加负担。他们同样能让自己高兴起来,他们用灯笼,面包和黄油,他们自己的谈话,制作了一个人工的早晨——真正的早晨还远未到来。亚伯拉罕完全醒了(他在蒙眬恍惚中走了这么远),开始说起背衬着天空黑乎乎的物体假想的奇形怪状:这棵树看上去像一只发怒的老虎从兽穴中跃出,那一个类似于巨人的头。

他们走过了斯图尔堡小镇的时候,镇里的人还在厚厚的茅草屋顶下昏昏沉沉地酣睡。他们到达了高地。一直高着,在他们左边,那更高的地方叫布尔巴娄或者比尔巴娄,在南维塞克斯几乎是最高了,高耸入云,被土壕环围着。从这里向前是一段长长的平坦路。他们爬上了车的前面,亚伯拉罕逐渐沉思冥想起来。

“苔丝!”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种预备好要说话的语调说。

“嗯,亚伯拉罕。”

“你不高兴我们成贵人了吗?”

“不特别高兴。”

“那你高兴嫁给贵人吗?”

“什么?”苔丝仰起脸来。

“咱们的大贵亲戚能帮你嫁给一个贵人。”

“我?咱们的大贵亲戚?咱没有那样的亲戚。那东西怎么钻进你脑瓜里了?”

“我去找爹的时候,在露蕾弗楼上听见他们说,在川翠济附近有咱们家的一个阔太太,妈说如果你去和那太太认亲,她就能帮你跟贵人结婚。”

他的姐姐忽然一动不动了,陷入了沉思中。亚伯拉罕继续说着,只为了倾吐的快意,不管人家听不听,他的姐姐心不在焉他并不在意。他背倚着蜂箱,仰脸望着星星,那些冷冷的脉冲在黑乎乎的虚空的上方搏动着,由这人类的两缕生灵宁静地分离出去。他问那些眨着眼的星星有多远,上帝是不是在它们的另一边。他依赖于想象的孩子气的瞎聊甚至比宇宙的奇迹更深刻。假如苔丝嫁给一个贵人富裕了,能有足够的钱买一个大望远镜,大到能把星星拉到她跟前像奈特尔卡姆陶特那么近吗?

这重新提起的问题(它似乎涨满了这整个家庭)让苔丝充满了不耐烦。

“永远别再惦记那个!”她大声说。

“你说那些星星都是个世界吗,苔丝?”

“是的。”

“全像咱们的这个?”

“我不知道,但我想是这样的。它们有时候看起来好像咱们家尖苹果树上的苹果。它们大都是光彩灿烂的,健康的——少数有虫害。”

“咱们生活在——光彩灿烂的一个上,还是有虫害的一个上?”

“有虫害的一个。”

“真倒霉,咱们不能挑一个健康的,它们这么多。”

“是的。”

“真的是那样吗,苔丝?”亚伯拉罕又想起了这个稀罕的知识,极其感动地转向苔丝说,“如果咱能够挑一个健康的会怎么样呢?”

“那就好了,爹就不能再咳嗽了,就不用那样巴结人了,也不会喝醉了酒不能去赶这趟集了;妈也不用老是洗衣服,老也洗不完了。”

“你就是现成的阔太太,不用嫁一个贵人才做阔太太了。”

“哎呀亚伯拉罕,别——别再说那个!”

沉思冥想了一会儿,亚伯拉罕又昏昏欲睡了。苔丝没有驾驭马的技术,不过她想她暂时能够自己赶一会儿车,亚伯拉罕想睡,就让他睡一会儿。她在蜂箱前面给他整了一个窝窝,使他不能倒下来,把缰绳抓进自己手里,像先前一样颠簸着。

“王子”只要稍稍照料一下就行了,它缺乏气力去做多余的活动。不再有伙伴分散她的心思,苔丝的背向后倚着蜂箱,比先前更加深深地沉入了冥思,从她肩膀旁掠过的无言的列列树木和树篱,成了附加到现实之外的奇异诡谲的景物,偶尔吹过的风就像浩大的悲伤的灵魂发出的叹息,在空间中跟宇宙为邻,在时间中与历史比肩。

于是,苔丝检视着她自己生活中这一团混杂的事件,她似乎看到了她父亲骄傲的空虚;身份高贵的求婚者在她母亲的幻想中等待着她,他好像在做着鬼脸,在嘲笑她的贫寒,她的裹着尸布的爵士祖先。一切都越来越夸诞。她不再知道时间怎样过去了。一下突然的猛颠把她颠醒,原来她也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马车停下了。一种沉重的呻吟,不像在她的生涯中听到过的任何声音,从前面传来,跟着又有一声“嗬唉”的喊叫。

挂在她车上的灯笼熄灭了,另一盏照着她的脸——比她自己的灯笼亮多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挽具跟什么东西缠搅在一起,阻塞了道路。

惊恐中苔丝跳下来,发现了致命的事实。呻吟由她父亲的可怜的老马“王子”持续发出来。早班邮车,配着无声的轮子,像它惯常一样沿着这条路箭一般疾速行进,撞上了她缓慢而又没有光亮的车具。尖尖的车辕像一把剑刺进了不幸的“王子”的胸膛,它生命的血液从伤口里小溪一样喷射着,带着咝咝声流进土路里。

绝望中苔丝跳向前去,伸手捂住伤洞,结果只是从她的脸到裙子上都溅落了深红的血滴。于是她只好无可奈何地站着看着。“王子”也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站到它能够坚持的时间,直到突然倒成一摊。

这时候赶邮车的人走到她这边,开始拽拉着从“王子”还热的身上卸挽具。可是它已经死了。看着没有什么事情还能够直接做了,赶邮车的人转向他自己的牲口,它没有受伤。

“你走在错的这边了,”他说,“我必须继续去送邮件,所以你最好在这里守着货等我,我尽快打发人来帮你。天亮了,你不用害怕。”

他上了车快速赶路了。苔丝站着等待,云气变得灰白了,鸟儿在树篱间摇动,蹿起,吱喳鸣叫,路完全现出了它灰白的面目,苔丝也现出了她的面貌,比路更灰白。在她前面的大血洼已经呈现出凝固的彩虹色;太阳升起来时,它反射出七色光彩。“王子”在旁边定定地僵死地躺着,它的眼睛半睁着,它胸膛上的伤洞看上去刚刚大到了足够让它全部的生命活力流尽。

“全是我做的——全是我!”姑娘哭着叫着,盯着这情景。“我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妈和爹现在靠什么过?唉,唉!”她摇晃着这孩子,他一直沉沉地睡过了整个灾祸期间。“我们不能送货了——‘王子’死啦!”

亚伯拉罕明白了一切的时候,五十岁人的皱纹出现在他孩子气的脸上。

“唉,我昨天刚刚跳舞了!”她接着说她自己的,“想一想我多么傻!”

“这是因为我们在有虫害的星星上,不在健康的上,是吧,苔丝?”亚伯拉罕流着泪咕哝说。

在静默中他们等待了似乎没有尽头的一段时光。终于一种声音,一个靠近的物体,向他们证明赶邮车的人像他说的一样好。一个农场主的伙计从斯图尔堡附近来了,牵着一匹强壮的马。他把马套上王子拉的装蜂箱的车子,驾向卡斯特桥。

同一天晚上看到那空车又到了出事的地点。“王子”从早晨一直躺在路旁沟里;尽管过往的车辆刮擦碾压,路中间血洼的地方一直可以看见。“王子”先前拖拉的车现在完全留给了它,它被抬上去了,它的蹄子伸在空中,蹄铁在反照中闪光,回返八九里到了马洛特。

苔丝早早回去了。怎样道破这消息,她想不出来。从父母的脸上发现他们已经知道了这损失,她才减轻了一些述说的负担;尽管这样,仍然不能减少她继续堆积到身上怪自己疏忽的自责。

但是这个家庭的极度无计谋生,倒使得这个不幸少了些威胁,不像在努力奋争的家庭中那样,尽管在现实的境况中它意味着毁灭,可在另一方面它仅仅意味着不便。在德北菲尔的面容上没有激愤的红火朝着姑娘喷烧,像那些对女儿的福利有雄心的父母似的。没有人像苔丝自己那样责怪她。

当发现屠户和皮匠因为“王子”的衰朽,只能给很少几个先令买“王子”的躯体的时候,德北菲尔挺身而出了。

“不,”他泰然说,“我不能卖它的老骨头。我们德伯维尔在这块土地上是爵士的时候,没有为了猫肉卖我们的战马。让他们保留着他们的先令吧!它活着的时候好好地服侍了我,我现在不能跟他分开。”

第二天他在园子里给“王子”挖了一个墓穴,比他几个月来为家里侍弄庄稼干得下力。墓穴挖好以后,德北菲尔和他的妻子用绳子把马围揽起来,拖向墓穴,孩子们排成葬礼队伍跟着他们。亚伯拉罕和莉莎·露抽抽咽咽地哭泣,希望和端庄放声大哭释放着他们的悲伤,刺耳的号哭声震四壁;“王子”滚落进去的时候,他们围拢着墓穴。为他们挣饭吃的被收走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他去了天堂?”亚伯拉罕在啜泣中问。

德北菲尔开始铲土,孩子们重又哭起来,除了苔丝。她的脸是枯冷的苍白的,好像她认定了自己就是女凶手。

5

主要依靠在马身上的倒倒腾腾的小买卖,即刻破灭了。贫苦,即使不是赤贫,在远处隐隐呈现了。德北菲尔是当地被称为“包货”的人;他有时候也有把子好力气干活,但是那“时候”不能跟要求的时候相合,他不能习惯于日复一日有规律的辛劳,当要求跟力气相合的时候,他也不是特别能坚持的人。

同时,苔丝,作为把她父母拖进这沼泽的人,默默地思虑着她能做什么帮他们走出困境,于是她的母亲提出了她的计划。

“咱得把起和落合在一起,苔丝,”她说,“正好在最紧要的时候,从来没能发现的你的高贵血统被发现了。你得去试试你的亲戚。你知道在围场边上住着一个非常富的德伯维尔太太,肯定是咱的亲戚吧?你一定得去看看她,跟她认亲戚,求她在咱有难处的时候帮帮咱。”

“我不愿去做那事,”苔丝说,“如果那里真有这么一位太太,她有份好意对咱就蛮好了——不要指望她给咱帮助。”

“你准能弄得她滴溜溜的,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的乖乖。再说,或许还有更好的事你不知道呢。我听说的可都是好的。”

自己做下了损害的压抑感觉,使得苔丝对母亲的愿望更尊重了,可是她不明白,对她来说这样可疑的益处,为什么她的母亲思谋起这个计划来会如此称心满意。她的母亲发现了德伯维尔太太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慈善积德的夫人,可以有所要求;但是苔丝的自尊,使得她去做一个穷亲戚是一桩特殊的灾难。

“我宁可去找一份活干。”她咕哝说。

“德北菲尔,你能定下,”他的妻子转向他坐的角落说,“如果你说她应该去,她就能去。”

“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去沾陌生亲戚的光,”他嘟嘟囔囔说,“我是这个大家族最高贵一支的族长,我应该够那个架子。”

他关于不外出的理由比苔丝自己反对的,在苔丝看来更糟。“好吧,妈,既然我害死了老马,”她悲伤地说,“我想我应该去做些事。我不介意去看看她,可是求她帮助,你得由我,不要想着让她给我说亲——那太傻了。”

“说得非常好,苔丝!”她的父亲简洁地评价说。

“谁说我那样想了?”昭安问。

“我猜那在你心里,妈。不过,我去。”

第二天早早起来,她步行到那个叫做莎士屯的山镇,在那里搭上一个礼拜两次由莎士屯向东去围场堡的大货车,货车从川翠济附近通过,在那个教区里就住着神秘的德伯维尔太太。

在这个难忘的早晨,苔丝·德北菲尔的路程铺在她出生的起伏不平的山谷东北部之中,她的生命也是在此中展开。布莱克姆谷对于她是整个世界,它的居民是全部的宗族。她在孩童期好奇的日子里,通过马洛特的栅门和篱落向下看过它的深长,那时候感到的神秘比她现在感到的并不少。从她寝室窗户每日看到的塔楼、村庄,隐现的白色宅第;特别是那庄严巍立的莎士屯镇,它的窗户在夕阳中像灯光闪亮。她难得去那里看看,甚至这山谷和它的近处,她仔细观察过的也仅仅是一小部分,远在谷外的地方她到过的就更少了。每一座环围着的山的轮廓像她的亲戚的面孔一样熟悉;但是更为远处的判断就依赖村立小学的教育了,她离开学校时曾经名列前茅,那是一两年之前了。

在那早期的日子里,她被同样性别和年龄的孩子们爱着,是村子里的人经常看到的三个中的一个——差不多全是同样年龄——从学校里肩挨肩走回家去。苔丝是中间的一个——穿一件粉红色印花无袖罩裙,印着好看的格子,套一件褪掉了原来颜色变成了无法形容的第三级色彩的毛布上衣——长腿大步地走着,紧腿长袜在膝盖处有好像抽了丝的洞眼,那是她跪在路上路边寻找植物和矿物的珍藏时刮破的;她那时土色的头发像挂壶的钩子一样垂着;两边的两个女孩子的胳膊搂着她的腰,她的胳膊搭在两个女孩子的肩膀上。

苔丝长大了一点儿,开始明白一些事情的时候,对于她的母亲无所用心地给她生了这么多小妹妹小弟弟很困惑,她觉得很同意马尔萨斯的人口观,那时候照料他们养育他们都非常犯难了。她的母亲的智商只是一个快活的孩子:昭安·德北菲尔简直就是又添的孩子,还不是最大的,是她家中一长串听从天命的等待者中的一个。

不管怎样,苔丝还是温善疼惜地呵护着小弟弟小妹妹们,尽可能多多地帮助他们,她一离开学校,就去邻近的农场帮着翻晒干草收获庄稼;或者,就按照自己的喜爱,给人挤牛奶、搅黄油,那是他的父亲自己有奶牛的时候她学会的;需要依仗手指灵巧的活儿,她比别人优秀。

一天天似乎把更多的家庭负担加到了她年轻的肩膀上,作为德北菲尔家的代表去德伯维尔府第又成了当然的事情。在这个事件中必须承认,德北菲尔家是把他们最好的一面向外推出了。

她在川翠济十字架下了车,步行上了叫作围场的那个方向的一座小山。一如她听说的,在围场边上,德伯维尔太太的邸宅,那厦屋坡顶,能够找到。那不是通常感觉中的一座庄园式住宅,有田地、草场,唧哝抱怨的农夫,地主用圈套和手杖从农夫那里榨取收益,供他自己和家庭受用。它更高级,远为高级;它纯粹是为了享乐建起来的一座乡下别墅,没有一英亩令人烦恼的土地附加到只为了居住目的而要求的宅地上,有一点为了玩乐的小农场由主人自己执掌,安排一位管家照料。

紫红色的砖门房首先进入了视线,稠密的常青藤直到房檐。苔丝想这就是邸宅本身了,她带着一些慌乱通过了旁边的小门,往前走到车路拐弯的地方,宅屋才完全站立在眼前了。它是新近的建筑——实际上几乎是新的——同样浓艳的红色与门旁的常青藤构成了这样一个衬比。屋角远远的后边——那挺立着的好像是天竺葵花,映衬着周围柔和的色彩——围场伸延着的轻柔淡远的蔚蓝景色——一片真正悠久尊贵的森林地带,英格兰毋庸置疑的原始时期保留下来的少数林地之一,在那里,古时巫师们采用过的槲寄生一直能在老橡树上找到,巨大的紫杉树,不是由人栽植的,依然像它们被砍下树梢做弓时那样生长着。那森林的古老,不管怎样,尽管能够从这坡地上看到,它还是在这片地产的直接权限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