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荆山的小地名(1 / 1)

西路苍茫 郝敬东 2083 字 12天前

大荆山的小地名多如繁星,小地名的由来五花八门,称呼千样百种。可谓万象森罗,胪列纷然。作为楚国发祥地,荆山巍巍,沮漳淙淙。层峦叠嶂间,不知演绎了楚之先祖多少筚路蓝缕的传奇故事;云蒸霞蔚里,不知珍藏着多少荆楚文化的绚丽瑰宝。如果说远古大规模的造山运动成就了群峰竞举的大美荆山,那么,悠悠岁月孕育的沧桑地名则把荆山勾连,则将沮漳相牵。那些看似随意、拙朴的一地之名,那些独具荆山地理属性与历史底蕴的一域称谓,绘染了八百里荆山秀美风光,传承了三千年灿烂荆楚文化。

卫星拍摄的荆山地图,一派深绿,一片静穆。对着电脑,移动鼠标,在“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高清图屏中,以乳色宋体字标注的地名密密匝匝,挨挨挤挤,如同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又若夜空里的点点星辉,铺天盖地地覆润着荆山的旮旮旯旯,势无可挡地连缀着荆山的峰峰壑壑。

在荆山,每座岭,每道梁、每面坡、每条河、每方堰、每口井(池)、每眼泉、每孔洞,还有那一村一寨、一湾一垭、一冲一埫、一峡一峪、一沟一岔、一寺一庙、一观一庵、一坊一院……无不地有其名,隅有其号。然而,荆山地名是朴素、普通的。朴素得极为大众,普通得煞是好记。名中无生僻字,少冷字眼,叫在嘴上不拗口、不别扭;字面意象直观,意思直白,说给别人不诘屈、不晦涩。就拿其后缀来说吧——凡为坪、埫、冲、湾、垭、包、岭、坡、洼、川、峡、峪、沟、岔、坎者,毫无疑问表明的是一域地理直观状貌;凡为山、岩、石、河、溪、湖、泉、堰、坑、洞、池者,显现的必是一隅山水资源形态;凡为寨、台、头、畈、园、田、坊、场、碑者,印证的定是该地悠远的人文历史;凡为顶、上、下、尖、头、口、咀、匾、荒、块、窝、子者,传递的当是荆山独有的语源信息,大致蕴含着方位、节点、形状、面积等意思;而后缀为寺、庙、观、庵者,则铭刻的是荆山子民祈神佑安或设醮还愿的印痕,寄寓着一方百姓对幸福、吉祥的期冀。

倘把荆山地名的前、后缀对接起来,其丰富的内涵便会瞬然延展,倏然放大。这时的荆山地名,便有了生命,便有了地域特征,便有了人类社会属性;这时的荆山地名,每一处都有一个掌故,都有一段传说,都有一种情愫;这时的荆山地名,是热闹的,是多彩的,是智慧的。它不再只是个称呼、只是个代号,而成为荆山源远流长的精神地标,成为荆山子民口口相传的文化元素。于是,荆山的世界为之舒展开来,荆山的万物为之生动起来。

看吧,那些以姓氏领衔的地名,如张家冲、王家埫、李家坪、杨家垭、孙家坡、卞家湾、冯家岭,等等,堂而皇之地以其姓氏昭告天下,本冲本埫本坪本垭本坡本湾本岭姓甚名谁。这让人不难想见,该姓氏在该地要么拥宗成族,人丁兴旺;要么久居于此,源远流长;要么能人辈出,吏、塾、医、匠,影响一方。即便是今天去到这些地方寻访,张王李杨孙卞冯人等,大约都会饶有兴致地忆起老祖宗曾经创下的基业与拥有的荣光。从他们洋溢在脸上的认同、归属、满足等自豪感里,不仅能领略到姓氏文化的魅力,而且还引人往深里畅思——当年,周王室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号分封开国功臣后裔,于周有功的鬻熊之曾孙熊绎,仅授四等爵号,称为楚子,封地荆山,视作“荆蛮”。周之贬抑,天下有目共睹。果然,熊绎赴周盟会受辱。遂奋发图强,辟在荆山,使得荆域风生水起,民心所向;一批又一批落魄、潦倒之族,难能富去口岸,却可穷奔深山。楚子敞怀接纳,循善引领,开疆拓土,终成霸业。拂去历史的尘埃,如今荆山人口并不密集,却在《百家姓》上占据其九,从其广泛拥有的以姓氏为前缀的地名来看,足可印证,历史上的荆蛮之地,端的是一方包容天下、广纳百姓的高天厚土。

当然,荆山的地名不止有“姓”,更有着自然及人文地理实体、悠久历史传说、生产生活经验创造等诸多方面赋予的本质属性,让人感佩,耐人寻味。

荆山地名,有的以山兽冠之,如老虎窝、金狮洞、熊洞湾、野猪池、马鹿岩、獐子沟、猴儿岭等;有的以飞禽命之,如凤凰山、锦鸡岭、画眉沟、喜鹊湾、老鸦池、鹰子石等;有的以象形夺之,如狮子头、象鼻山、马槽石、鸡冠河、蛇盘岭、乌龟包等。耳中听到,地图看到,抑或来到拥有这般名称的地方,无论是谁,不免都会感慨——古老的荆山,原来是瑞兽的乐土、珍禽的天堂呵!

山兽可以在这里纵情奔跑,禽鸟可以在这里自由飞翔。正所谓良禽择木、凤仪兽舞呀,传说楚先王熊绎曾驯化过一支有老虎、狮子、熊等猛兽组成的伐周队伍,为夺取最后胜利立下大功。荆山北麓有处开阔平地,东西两侧山梁对称,张然如鸟翼,坪北生一圆形山包状似鸟蛋,整个地势酷若吉鸟抱蛋。据传楚王巡游至此,数只天鹅盘旋起舞,一片祥瑞,楚王欣然命之天鹅坪。沧海桑田,山水形胜,那些神异的鸟兽附化为永恒的地名,犹如一枚枚铭刻岁月痕迹的活化石,沉淀着荆山楚源厚重的文化,昭示着楚国故里曾经的辉煌。

荆山地名,有的以树木称之,如松树包、杉树垭、樟木沟、椿树埫、桐树坪、柏树峪等;有的以花卉唤之,如荷花坪、桃花寨、樱花谷、野菊岭、蜡梅沟、金竹花等;有的以草本植物呼之,如茅草坪、芦苇洼、灯草湖、土麻沟、艾蒿坪等。这些地名,称之舒心,呼之悦耳。如果约上朋友前而往之,身临其境,你和你的朋友必会看到树的海洋,花的世界,草的故乡。

而某几棵古树早已成为那里的一方风水,岁有新颜的鲜花也早让那里变为一方仙域,葳蕤的草呢,该就是那里的一方精灵了。末了,你和你的朋友会不约而同地披一身绿,不知不觉地采一捧花,情不自禁地撷一枚草。这个时候,你不由恍然大悟,上天把四季分明、雨热同季、光照充足、土壤肥沃都赐予了荆山,荆山焉能不有树木名?焉能不有花草姓?荆山焉能不披青挂翠、绣锦掇英?荆山焉能不春华秋实、岁物丰成?

荆山地名,有的以气象、地质景观名之,如云起山、风洞匾、锣鼓泉、汤池峡、沁水湖、雾池等;有的以人文地理实体托之,如天宝寨、擂鼓台、百步桥、分路碑、土门、界山等;有的以色泽敷之,如红土湾、黄土岭、黑石洼、白岩顶、灰岩子、紫阳等。荆山褶皱强烈,断层复杂,沟壑纵横,海拔悬殊,全境多由石灰岩组成,喀斯特漏斗地形及溶蚀洼地遍布,“小天地”气候及地质景观比比皆是;荆山子民择其而居,或因生产所需,或因生活经验,或因躲避匪患,创造了诸多人文地理实体。自然节律旋回,人文地理永恒。今天,人们不仅仍然可以在云起山、风洞匾等气象景观点,观云雾、看石潮、听风声、知晴雨;而且可以在锣鼓泉(间歇泉,一日数潮,每当潮来,湍急的涌泉撞击洞壁岩石,回音如同敲锣打鼓,响彻山间)、汤池峡(天然温泉)等地质景观地,守获间歇泉的乐趣,畅享温泉浴的美妙;更可以在天宝寨(为避匪患而修)、擂鼓台(一石高数丈,顶平阔,昔人在此擂鼓报警)等人文地理实体,探访“山顶筑石寨,险关一夫在,天赐宝地此,万夫也难开”的古人智慧,感受“擂鼓报警情,御匪保民安”的乡人自治创造力。当然,荆山里的那些有色地名,则亦全拜地质地貌结构所赐,红土湾、黄土岭,土质必染红、黄二彩;黑石洼、白岩顶,岩石必呈黑、白二色。还有不可遗漏的是,喀斯特地形易发地质灾害,由此诞生的断河坪、没水冲、倒灌埫、滚石坡、崩坎之类的地名,不啻是对人们守护家园生态的一种提醒。

荆山地名,有的以历史典故传之,如楚王殿(楚王早期居住遗址)、得玉岩(卞和觅得璞玉之地)、望粮山(关云长察看运送粮草队伍之地)、回马坡(关公被俘之地)、马良坪(传为三国马良葬地)、老营沟(白莲教兵马扎营地)等;有的以神秘传闻名之,如野人谷、迷魂埫、霸王峰、珠藏洞、七妖洞等;有的以信佛奉道沿之,如石佛寺、盘古庙、黄龙观、经堂殿、观音堂、倒座庵等。这类地名谈起来都是传说,论起来都有神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或玄妙奇异,或悲壮欣喜,或瑰丽诱人,历久弥新地演绎着荆山不朽的传奇。从被称为汉民族史诗的《黑暗传》到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沮水乌音》,从楚先王披荆斩棘开辟基业到卞和坚韧不拔寻玉献玉,从三国风云到白莲教义军,从八仙传说到民间神话……数不胜数,精彩纷呈。且说荆山深处有个叫马龙观的地方,两条山岭,一状若游龙,一状若奔马。从前,龙、马常到河边抢吃珍珠,争斗不息,搅扰乡民。玉皇遂遣天神下凡降龙伏马,使之化为两条山岭,护佑一方百姓。乡民修观祭拜,自此长久安宁。此般持久流布的故事,地名成为立此存照,地名成为忠实记录。

荆山地名,还有的冠以工匠,如木匠坡、铁匠湾、篾匠沟等;还有的冠以作坊,如铁厂垭、磨坊坪、榨屋包、锅厂、窑冲等;还有的冠以生产生活用品,如风箱坪、碾盘塆、板仓河、布袋冲、薄刀岭、板凳垭等;还有的冠以数字,如五道峡、九路寨、十字冲、十二里半、十八盘、三十六塝等;还有的冠以方位,如东坡、南垭、西川、北洼、中坪、后坡、前坪、堰边上、冲底下等;还有的冠以计量计测,如升石坪、八斗坪、七里匾、八亩荒以及高池河、低池河、长岭塆、短峪沟、深急河、浅水湾、大塆、小畈等;还有少数则打着时代的烙印,如农会湾、翻身埫、梯田坪等。有个叫“一勺泉”的地方特别有趣,那里有一石洞,阔方丈,高三尺,宽两尺,内有石窝,容水一勺,行人总也捧饮不竭。三十六塝呢,并排天成着三十六条山梁,每条山梁多少都有些田地、都住有人家。《下荆南道志》称其“高峰秀出,列若屏障,居然玉笋斑也”。可见这里是个天人合一、风水殊胜的宝地。而指山坪,大大小小四十八个山头,皆巍然昂首东南,民谣曰“四十八个狮子头,摇摇摆摆下荆州”。这里是沮漳最后分列之地,再向东南不远,两水相牵直抵长江。

山河无言,却似在默然诉说着古楚先民的隐忍、睿智、勤劳、精进。果不其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楚人终于缔造伟业,饮马黄河,称霸中原……

荆山地名意广渊深,万象包罗。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里,随着自然界的变化和人类文明的发展,纵使荆山地名有淘汰、有变更、有新生,但其音、形、义、位、类等诸要素,无不有着荆山的格局,无不有着荆山的灵魂,无不有着荆山的味道;其富集的多形态信息,蕴含的朴素价值观,对于今天研究荆山楚源、传承荆楚文化、建设发展荆山,都有着不可替代的启迪作用。

倘若,哪天哪位荆人迷失了归途——地名,便是他回家的路。

(稿于2020年3月,原载《襄阳晚报》2020年7月17日、7月24日文艺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