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去看黄河入海(1 / 1)

西路苍茫 郝敬东 2608 字 12天前

沧浪悠悠小三峡 ——大宁河纪事

船老大

在巫峡口宽阔的江面上,我们乘坐的“神女四号”往北平稳航行约一刻钟,浑浊的航道由数百米宽一下子收缩为一线碧流。此时,马达声也欢腾起来。导游小姐朗声相告:“各位游客,前面就是我们要游览的小三峡,她由龙门峡、巴雾峡、滴翠峡组成,全长五十公里……”游客闻之,纷纷起立观赏,致使船身好一阵颠簸。

我依窗观河,咀嚼出了两种风景——长江像一个深沉的汉子,有一种古朴、雄伟、刚劲的美;大宁河则似一位纯朴的村姑,初次见面,一种清纯、野性、飘逸的美,很是让人沉醉。

蓦地,机声大作,只见船尾浪花纷飞,船体像蜗牛爬行一样艰难。我们不摸底细,一时声噤心惊。只有船老大神情专注,凝目水势,灵动超常地屹立船头,有力的双臂像矫健的鹰翅,沉稳地挥点着篙杆,精瘦的身躯前移后倾,轻巧的游船逆流左冲右突……

入得龙门峡,夹岸虽壁刃对峙,然水势平缓,一段天然绝好航道。船老大放妥竹篙,掏出纸烟悠然点上。这是一个四十开外的汉子,个子不高,眼大嘴阔,一副喜相。我起身请他讲讲水上故事和船谣,他笑说不会,嘴里却已挤出两句:

过了大江过小江,

大门上挂了个“摔铃铛”。

从其轻狎的笑脸上,我领悟到他是在戏谑我们坐船人。于是,我顺口接道:

“摔铃铛”就是那船老大,

单单坐在船头上。

不想,我的回敬引得他哈哈大笑,没有再做多少鼓动,他用浓重的渝东方言有板有眼地说起谣来:

请你把脸扭过来,

我们来个怀对怀。

门洞的南瓜,雾溪口的风;

枇杷洲的女子,韭菜园的葱。

我知道,这些船谣都充满着热辣辣的情感,但意思却很隐晦。请船老大解释,他则连连摇头:“是些‘骚包谣’,你们领会去,你们领会去。”

拐过一个弯,船至开阔处。船老大见岸边有一群妇女舞槌浣衣,操起竹篙“啪”地溅了她们一身水:“哟嗬……男的当铺盖,女的仰起来……”那群妇女好像商量好了的,把脆脆的声音齐整整地甩到船上:“断腰的死鬼,生成的臭嘴。”一时间,船上、岸上响起了一片善意而**的笑声……

名山名水,大都不乏性与地域文化的结缘。性使地域文化得以延续,地域文化因性而富有特色。依了一种内涵独特的生存乐趣去做性的逗惹,也就奔而不**、野而不**了吧。我想,大宁河源远流长的艳情船谣,一定都是粗犷奔放而不乏柔情蜜意的。

不经意间,一个险峻逼仄的境域临近眼前。在嶙峋交错的礁石上,湍流一浪赶过一浪,惊涛一波接着一波,急浪哗哗,水势磅礴。船老大突地发声喊“坐好哦!”他自己则倏忽立起,严肃的神情与刚才嘻嘻哈哈判若两人。他转身同船尾的机手打了个手势,牢实的脚板稳贴船头,腰身一会儿弯作“弓”形,一会儿直成“一”字,随了篙力的释放,他的喉管喷出了号子:“喔唷……哟……嗬!喔唷……哟……嗬!”

声韵由低到高,音域由窄到广,深沉,凝重。当我把目光落在他负重的脚杆上时,无须再看那腿肚暴绽的青筋,无须再看那湿透的古铜色脊背,亦无须再看那刚毅的黑红脸颊,我的肺腑就已挤满了感动的分子。我感动的不是船老大用那延续了世世代代的驾船技巧承载了我们一船四十人此刻的命运。我感动的是,在人类文明高度发达、大批中外游客寻觅山水清幽的今天,那么多衣着华丽、款味十足的都市人,面对野性的大宁河,不得不遽收高声、暂敛傲气,把平安的祷告寄托于频频操篙的船老大——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船工身上;我感动的是,犹如大宁河岩岸悬瀑之落差的地域、文化、人种状态的差别,在这小三峡秀美的风景里扭结、契合,没有不虞之冲突,没有心理之逆反,驾船人与乘船人实实在在地回归了自然,恢复为生命的原态;我感动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船老大在千滴汗雨、万种险象中艰难校正着生命的航程,从那矫健、刚劲的动作上,却看不出一丝苦楚和悲愁,从那豪迈、旷达的号子里,亦听不出一缕呻吟和哀叹……

终于,游船闯过了礁丛。船老大轻嘘一口长气,告诉我们,这就是有名的“银窝滩”,因为这里河床陡窄,暗礁密布,旧时一些载宝之船,常常在此翻沉,众多银子深埋滩中,故而有此好名字。

船老大从紧张中解脱出来,显得更加乐观自信。在与之短暂的接触中,我品味到了大宁河船工一种无与伦比的气质美。这就是,寓自信、豪迈于人生拼搏之中,融风趣、洒脱于山水自然之中,把命运交给一条河,把经历交给一条河,他便可以获得生存的经验,获得生存的乐趣,获得生存的天赋!

古栈道

其实,从入龙门峡的那一刻起,从导游小姐介绍你绵延四百多公里、一直通往陕西镇坪、湖北竹溪,为我国古栈道长度之最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总是固执而长久地停留在西岸的绝壁上——你呈“品”字形的整齐排列;我的思绪就断了又续地萦绕在西岸的绝壁上——你如大山坚定的目光的射程里。

其实,古栈道。你早就没有了道,你只留下一眼眼令世人思索不尽、解谜不能的神秘小窗。即便是走在马渡河小小三峡入口处——现代人仿造的古栈道上用心体会,我亦探询不出一丝丝你悠远的奥秘,而只能囿于无以证实的现代诠释。

或说石孔为秦(汉)所凿,沿栈道从大宁镇引盐泉至巫山城熬制盐巴;或说栈道系早年专为纤夫拉拽船舶而凿;或说宋太祖出师伐蜀,步骑取此道入夔;或者传说有一夜间,观音与鲁班开展做鞋与凿孔比赛,观音见鲁班赛数要超过自己,便半夜佯装鸡叫,鲁班误以为天亮,停止凿孔,终致输赢不分……

可若说是盐泉道,那大宁镇以上仍在延伸的栈道又作何用?若说是纤夫道,为何独存西岸?而大宁河众多域湾激浪直撞西壁,且栈道与河面之高程,分明与拽纤者不在一个力的坐标上。若说是征战道,那战马、兵车何以可在悬崖峭壁上滚滚驰骋?

或许,正因为有这样一些一代接一代的感知和未知,也才有了一代接一代“仙人比赛留迹”的传说。而这不分输赢的传说,既体现了炎黄子孙所信奉的中庸传统文化思想,也反映了龙的传人对难以释惑的事物喜欢黏附神仙色彩的民族风格,从而使悠久的历史更加灿烂,神秘的事物更加神秘……

游船在不倦地前进,岩壁在无尽地排列,栈道在顽强地延伸……古栈道——盐水道——纤夫道——征战道,抑或是其他未可知的道,凸现在我的想象中,都是古人从这遥远的一隅出发,去奔赴灿烂的希望之道。

倘若古栈道完好如初,那上面定有古人用生命意志绘就的历史画卷,定有用汩汩鲜血凝结的不灭爱情,定有用千钧脚力踩出的太阳月亮……也该有未烬的篝火,会成为今人探索历史的灯盏吧!

然而,古栈道仅仅残存下一眼眼神秘的小窗,它隐匿了一桩桩神圣的使命,简化了人类艰难的过程,拉远了历史演变的焦距。我只能凭借一颗虔诚的心,去品味这千古遗迹,去遥想其远古英姿,去设置一种惋惜。数年以后,古栈道会随着三峡工程的竣工而隐入深深的河湖。然而,以古栈道为主线的一域沉甸甸的大宁河文化,以古栈道为轴心的远古社会经济的交流与发展,作为一种智慧,一种情怀,一种苦难中的幽美,将洞穿历史的寂地,构一方再生之地,成为水下世界不朽的人文元素,让来者生发无限的感慨。

宁河石

你被岁月之手抚摸得晶莹似玉,柔润若脂;你被朝阳暮霭浸染得五彩斑斓,绚丽纷呈;你吸日月之光,纳山水之态,花纹天成,图案地绘。诗的意境,画的组构,任人发挥想象,任人驰骋思维……

或许游历的旅程会模糊,或许牵强附会的景观会忘却,唯有你——我赤足水中、千选万挑的宁河石,可以留住忘情山水时的回忆,可以留住山水给人的哲思,可以留住我与小三峡的告别。

托掌细赏,于意想之中、虚实之间,我觅到了石面上奇形怪状的山峰、似有若无的晓岚;觅到了遒劲的岩柏、展翅的苍鹰、呼伴的猿猴;觅到了岩缝中奇巧的悬棺、岩壁上古老的栈道……这些图纹不啻就是大宁河历史与景物的记载吧!

这一枚宁河石,你的图纹内涵的确是厚重的。你分明还记述着古代巴人攀岩挥凿、搭木加楔、飞身铺筑栈道的壮举;还记述着历代纤夫摇橹逆进、走河越川、寻找生活的奋斗;还记述着大宁河承载历史、停泊春秋、养育一域子民的奉献……

这一枚宁河石,你线条简洁的一面,恰如我握笔的手相,笨拙然而坚韧,艰难而执着——这是我们的缘分!是的,你没有生命,但世人世物,有生无生,最快乐的当属一种缘分。亿万斯年的一瞬,面对亿万枚宁河石,为什么唯你吸引了我?为什么独我钟情于你?人石有缘,纵然无心,也会得悟其意:已过而立的我,也曾有过自强不息,也曾有过茹苦含辛。可是,当人生风帆缺波少折的时候,安逸懈怠却常来侵蚀灵魂,人生苦短也常在心底悲叹,有缘无常如生离死别……这也许是所有世人对生命的一种实践吧!那么,启迪于宁河石对此生命实践的思索,就该像宁河石那样真切记载人生流舟上的酸甜苦辣,记载人生一片美好的空间而不是空白!

枇杷洲

枇杷洲的滩并不险,导游小姐却让我们登岸徒步。待走过依山铺筑的水泥台阶,我才领悟到峡中人的精明。

这千余米的河岸通道,从河滩升至被大山拥抱的一座小山顶,又从山顶飘落至滩水洄澜处,虽然看不见商厦建筑,看不见玻璃柜台,但峡中人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四脚竹竿,一块塑料布,便挑起一面商旗,撑起一种希望。

在这条沿阶盘桓的“经济走廊”上,特中见特的是,密布的摊位大都出售着三峡石器,既有石手镯、石项链、石耳环等佩饰品,又有石箭、石刀、石球等儿童玩具,既有石观音、石和尚、石屈原等人物肖像,又有石牛、石猴、石猫等动物;还有光滑小巧的水饺擀石,书写警世名言的压卷石,风光绮丽的山水画石……

食品饮料除了工业化产品外,更多的是白里泛青的鸡鸭蛋,黄中透绿的玉米棒,篾签穿成串的煮洋芋,香味扑鼻的烤红薯,煤炉铁锅里的蛋花饭、炒面条,香菇、木耳、干鲜果等土特产也应有尽有……

整个市场,摊主的吆喝声,游人的还价声,小吃摊上的煎油声,连同大宁河的浪涛声、游船的马达声,使自然的美丽与财富的创造相融相绕,相映成趣。那些忙碌的掌柜除却了自然经济的呆板,似灵山秀水一样生机勃勃,潇潇洒洒,淳朴中多了一份狡黠,憨厚里多了一分灵气……

可是,我的观瞻我的体验告诉我,世代贫瘠的峡中人在追求富庶、走向开放的启程上,有一种属于他们与生俱来的沉哀,有一种属于他们不可逾越的幼稚期,有一种属于他们避不了的同山外的拉锯状态存在。

因为一时疏忽,我的记事本连同旅行包放在大客轮上,记载现场感受没了工具。我几乎问遍,看遍了所有摊位,都没有哪怕一张白纸的文具出售。在这渝东巴文化和湘鄂楚文化交融汇聚的古老土地上,商品经济的大潮在致富峡中人的同时,却亦在冲淡这里的远古文化氛围。

在一户民居的场院边,另一件事物几乎诋毁了我对峡中人的质朴印象。走在我前面的一位游客,见临路一棵梨树秋实盈枝,许是太喜爱,便顺手摘了一枚。正待离开,守着树下摊位的汉子突然阴阴地说:“把钱来!”这位游客自知理亏,边说“对不起”边掏钱寻找角票,无奈最小的票面是伍元。那汉子又阴阴地说:“一个梨子,我们是收的伍元。”这位游客丢下钞票,愤然离开了是非之地。

偶发的“梨子事件”,前后仅几十秒钟。可它令我难以猜度,商品社会难道会使质朴变得狡诈?变得认钱不认理?我真想把败坏我印象的这名汉子看个透彻,可是,如织的游人把我拥向前去。

踏岸上船之际,又一群提着小竹篮的孩子重演着下船登岸时那一群孩子表演的“小品”。这些孩子不论男女,都光着脚丫,套着短裤长衫,男娃剃着锅盖头,女娃扎着朝天辫。别看他们大多只有八九岁,可他们推销三峡石(其实是普通的细碎宁河石)的本领很老到很独特。他们围着你,跟着你,甚至堵着你,竞相从竹篮里抓一把宁河石:“叔叔,送给你不要钱的。”你只要接过手来,他们便又抓一把递给你,重述着“不要钱的”。可是,你只要看一看那一双双分明有着某种渴盼的眼睛,便不由得你不给钱了。

在一片嚷嚷声中,我发现一个圆圆脸庞的女孩,羞涩地站在一边,她没有加入大呼小叫的孩子队伍,也未急不可待地去推售竹篮里的石子,静动对比,却更惹人注目。我侧身走向她,从她的小竹篮里拿起几粒显然是经过筛选的彩色三峡石,顺手将十元钱放在篮里,便逃也似的走远了——一种说不清的心绪,使我不愿审视她复杂的表情,更不愿问她一句什么话……

同许多游客一样,面对一群群兜售三峡石的孩子,我前后掏了四五次腰包,破费虽然不多,但心中隐隐作痛——这些孩子,本应是天真可爱的读书郎啊,可此时此刻,他们的天地不在学堂,而在枇杷洲的市场玩着小聪明,去讨得游客的可怜施舍。孰轻孰重?哪长哪短?开放而封闭的小三峡啊,你可曾知道?可曾劝阻这一扭曲的价值取向?

我只能默默地把“买”来的一把把满河皆是的石子,一粒一粒投还给处子一样的大宁河……

(稿于1995年6月,原载《芳草》文学月刊,1995年第10期,连载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亚太经济时报》“七彩雨”副刊,1996年5月5日、5月19日、6月 2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