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时代》杂志评出有史以来最富有的10名超级富豪,依次为:马里帝国国王穆萨、罗马的恺撒大帝、宋代中国的神宗皇帝赵顼、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阿克巴、苏联领导人斯大林、美国“钢铁大王”安德鲁·卡内基、美国超级资本家洛克菲勒、英国昔日首富艾伦·鲁弗斯、美国企业家比尔·盖茨、蒙古帝国可汗成吉思汗。
作为草原“黄金家族”的主人,成吉思汗登上这个“有史以来最富有排行榜”是理所当然的,但宋神宗居然被列为史上第三富,则多少让人感到意外。有人可能会生出一股“民族自豪感”;也有人会理性地认为,宋神宗的入选有利于扭转人们对于宋代“积贫积弱”的刻板印象。但我分明觉得,这个评选就是一场一本正经的扯淡。
◎故宫南薰殿旧藏宋神宗坐像
《时代》杂志选中宋神宗,理由是“尽管他在位仅18年,去世时才30多岁,但积累的财富不容小觑。宋神宗在位期间,北宋国内生产总值占到全世界的25%至30%”。《时代》还宣称,“榜单结合了多名经济学家与历史学家的研究成果,比较了富豪个人拥有财富占国家与当时世界GDP的比重,最终排出名次”,似乎做足了功课。但按北宋的GDP将宋神宗评为超级大富豪,其实显示了他们对中国传统政治的陌生与自以为是。
国民财富、国家财政不是君主私产
《时代》杂志首先混淆了国民财富与皇家财产之间的界限——准确地说,他们或不相信宋代中国存在着一条这样的界限。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财富难道不是君主的私有财产么?
在推行家产制的草原汗国,“黄金家族”确实将他们所征服的土地、人口与财产都当成自己的私产,“普天率土,尽是皇帝之怯怜口”。但在宋朝,宋人并不认为天下为君主私有,一位士大夫告诉宋高宗:“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因此,假如宋神宗时代的国内生产总值真的占全世界30%,但这个财富也是国家、国民的财富,并不是宋神宗自己的私有财产。赵顼本人也绝不敢将国家与国民的财产据为私产。
其次,《时代》杂志混淆了国家财政与天子私财之间的界限。宋神宗在位期间,经过志在富国强兵的王安石变法,北宋政府确实积累了庞大的财富量。用宋人的话来说:“熙宁、元丰之间,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小邑所积钱米,亦不减二十万。”但这财富归国家财政所有,可不是赵氏皇帝的家产。
钱宾四先生曾指出:“拿历史大趋势来看,可说中国人一向意见,皇室和政府是应该分开的,而且也确实在依照此原则而演进。”皇室与政府分开的一个表现,便是皇室经费与政府财政的分立。宾四先生在介绍汉代政治制度时说,汉朝的大司农和少府,都是管经济的,“大司农管的是政府经济,少府管的是皇室经济。大司农的收入支销国家公费,少府收入充当皇室私用。皇室不能用大司农的钱”。这套制度延续至唐宋,只不过机构的名称改变了。唐代的国家财政机构为转运司、度支司,而皇室私库则为琼林、大盈二库。宋朝的国家收入也分属户部、三司控制的国库与独立于国库系统的内藏库。
国库非君主之私产。有一件事可以说明宋代国库的这一性质。宋真宗时,“帑藏盈溢,其名数皆籍于三司,其总数在三司使得之”。皇帝并不掌握国家财政的统计数目。真宗“屡欲知其数,宰相李文靖公沆终不肯令供。恐其知数而广用也”。皇帝想知道国库储存几何,多次找财政部要报表,但每一次都被宰相李沆拒绝掉,说皇上您不需要知道国家财政的数目。这事情要是发生在中世纪英伦,恐怕要被今天的中国知识分子大书特写,但发生在宋朝,就鲜为人知了。
政府动用财政,需要审计
而且,在宋代,每一笔政府公帑、内廷经费的使用,都需要经过重重审计。应该说,宋代的审计制度是比较发达的。我们知道,清代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新政中的清廷取法于西方国家的现代审计制度,设立“审计院”,但由于几年后辛亥革命爆发,审计院尚未运作,清王朝已经先完蛋。而实际上,早在十二世纪,南宋人已经建立了审计院。从审计史的角度来看,宋朝的审计制度可以说是历代最繁密的,宋人对审计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了其他任何王朝。这应该跟宋代商品经济的发达、财政规模的庞大以及政府对市场的深切介入有关。
如果要总结宋代审计制度的特点,我觉得有三个方面不可不提。第一,审计的专业性。宋代前后设立了多个专职的审计部门,北宋前期的勾院、都磨斟司、勾凿司、三司会计司,后期的比部、审计司以及成立于南宋的审计院,都是审计机关。“审计”一词,也最早出现于宋代,其含义跟今天没有什么差别。宋人是这么解释“审计”的:“自宫禁、朝廷,下至斗食佐吏,凡赋禄者,以法式审其名数,而稽其辟名者。”意思是说,审计的对象是“赋禄”,即国家的财税收支(含皇室经费);审计的方式是审核财税收支是否合乎“法式”;而审计的重点则是“稽其辟名者”,即核查是否隐匿财物。
第二,审计的独立性。宋代在元丰改制之前,国家的财税机关是三司,财税审计部门也隶属于三司,有“财审合一”的特点。元丰改制之后,撤销三司,财税大权归于户部,作为国家审计机关的比部,隶属司法部(刑部),恢复了唐代的“财审分离”制,由司法部审计财政部,独立性是不言而喻的。南宋时成立审计院,隶属太府寺(宋代掌财税出纳的部门),对户部的审计也能保持相对的独立性。
第三,审计的严密性。在宋代,每一笔财政支出,都要经过层层把关,先由一个部门(如三司)开具支取凭证,由另一个部门(都凭由司)审核,审核无误后盖印签发,送出纳部门(如粮料院)领取钱物,支讫,出纳部门填写开支报表,送回审计部门核销,事后所有的账簿还要交另一个部门(如都磨斟司)审计。
为应对如此复杂的审计程序,宋政府同时设立了多个审计部门,这些部门职能交叉、重叠,形成一个十分严密的复式审计体系,包括内部审计、外部审计、专项审计、事前审计、事后审计、初审、复审,如南宋时磨斟司与审计院互审“官物纳给”。在专职的审计机构之外,台谏的外部监察也包含了审计的功能。
内藏库也不是宋朝皇帝的私财
一般情况下,宋朝国库的支出用于政府的公共开支。而皇家的用度,则一般取自内藏库。所以《宋史》的编撰者认为:“凡货财不领于有司者,则有内藏库,盖天子之别藏也。”宋代的内藏库的确具有天子私库的性质,比如宋太宗在内廷置内藏库时,“乃令拣纳诸州上供物,具月帐于内东门进入,外庭不得预其事”;内藏库的勾当官以宫廷内侍充任;有一段时间,“内藏库出纳,外臣不得预闻,故膳服之费、赐予之费、玩好之费,惟上之旨”。
如此说来,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熙宁、元丰年间内藏库有多少积蓄,便说明神宗皇帝有多少私财呢?
也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内藏库又不仅仅是天子私库。实际上,宋朝的内藏库还具备公共财政的功能,这一点跟汉代的少府、唐代的琼林库与大盈库大不一样。
内藏库的前身为宋太祖创立的封桩库。《宋史·食货志》载:“初,太祖以帑藏盈溢,又于讲武殿后别为内库,尝谓:‘军旅、饥馑当预为之备,不可临事厚敛于民。’”太宗继位之后,封桩库改称内藏库。宋人笔记的记述更有戏剧性:“太祖皇帝削平僭伪诸国,收其帑藏金帛之积,归于京师,贮之别库,号曰‘封桩库’。凡岁终国用羡赢之数皆入焉。尝密谕近臣曰:‘石晋苟利于己,割幽燕郡县以赂契丹,使一方之民独陷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百万,当议遣使谋于彼国,土地民庶倘肯归之于我,则此之金帛悉令赍往,以为赎直。如曰不然,朕特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以决胜负耳。’会太祖上仙,其事亦寝。太宗改为右藏库,今为内藏库。”
总之,从设立的初衷来看,内藏库与其说是“天子之别藏”,不如说是国家的战略储备库。这其实也是宋人的共识,如宋真宗说:“内藏库所贮金帛,备军国之用,非自奉也。”宋仁宗说:“国家禁钱,本无内外,盖以助经费耳。”司马光说:“彼内藏库者,乃祖宗累世之所蓄聚,以备军旅非常之用也。”
从内藏库物资的实际应用来看,内藏库也更像是战略储备库,而非天子私藏。尽管皇室的日常用度均取之内藏库,但这部分的支出只占极小的比重,内藏库更重要的开支,乃是用于国家的公共事务,包括:①弥补国家财政用度之不足,“有司计度之所阙者,必籍其数以贷于内藏,候课赋有余,即偿之”;②赞助军费,如“元丰六年,诏岁以内藏库缗钱五十万桩元丰库,补助军费”;③赈灾恤贫,如设于京师的福利机构福田院的经费,即来自内藏库,宋英宗“岁出内藏钱五百万”支持福田院;④熙宁变法期间,朝廷广置官立商业机构,其本钱也多取自内藏库,如神宗皇帝曾经下诏:“宜出内藏库钱帛,选官于京师置市易务,其条约委三司本司详定以闻。”等等。
宋代内藏库的战略储备功能与公共财政功能,是之前几代王朝的皇室私库所不具备的。因此,尽管编撰《文献通考》的宋末人马端临将宋之内藏库与汉之少府、唐之琼林库相提并论,但宋朝人苏辙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元丰及内库财物山委,皆先帝多方蓄藏,以备缓急。若积而不用,与东汉西园钱,唐之琼林、大盈二库何异?愿以三十万缗募保甲为军。”苏辙强调的正是内藏库区别于前朝天子私库的公共功能。
从内藏库的日常管理来看,虽说宋太宗时,“外庭不得预其(内藏库)事”(这当然体现了内藏库的天子私库色彩),但太宗又解释说,“此盖虑司计之臣不能节约,异时用度有阙,复赋率于民,朕不以此自供嗜好也”。而且,实际上,外臣对于内藏钱的使用还是握有发言权的。
宋仁宗至和年间发生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由于入中钱粮、换取钞引的商人日益增加,榷货务的现钱不足,以至于“商人持券以俟,动弥岁月”,钞引持有人往往要在京师等候几年,才能兑现到现钱。许多人等不了,干脆“损其直以售于蓄贾之家”,“其钞每百千止鬻六十千”,即打六折卖给交引商。换句话说,钞引的市场价贬值了。这时,有人向仁宗皇帝提议说:“今若出内藏库钱二百万缗,量增价收市之,岁可得遗利五十万。”
仁宗一听,有道理啊,便采纳了这个建议,“出内藏库钱二百万缗”。但此举受到谏官范镇的反对。范镇说:“内藏库、榷货务同是国家之物,岂有榷货务固欲滞商人算钞,而令内藏库乘贱以买之。与民争利,伤体坏法,莫此为甚。”仁宗皇帝只好撤回成命,叫停与民争利之举。
宋神宗在位期间,内藏库加速向公共财政机构转化,“元丰更定官制,以金部左藏案主行内藏之出纳,而奉宸库则隶于太府,所以示天子至公,无内外之异也”,将内藏库划归户部管理,天子私库的色彩被淡化。宋哲宗元祐年间,又“令户部、太府寺,于内藏诸库皆得检察”,即内藏库须接受政府的审计。
可以说,宋代内藏库具有双重属性,既有天子私库的色彩,又有公共财政的性质,特别在宋神宗时代,内藏库的公共财政性质更是得到强化。因此,即使宋神宗时代内藏库的储蓄堆积如山,也不可以将这批财富当成神宗皇帝的私人财产。
国民有私,天子无私
即便是理论上归皇帝自由支配的那部分财产,即内藏库拨给皇室的日常用度,皇帝实际上也没有完全的支配权。这是因为宋朝实行“以外统内”的制度,内廷的一切用度,须经外朝的宰相核准,内廷用度如果超出预算,还会受到宰相的查问。宋仁宗用自己的私房钱赏赐入内廷做法事的僧人:“众僧各赐紫罗一疋。”却因为担心被台谏抓住不放,只好交代获赏的僧人,将紫罗藏在怀里,悄悄出去,不要被人撞见:“来日出东华门,以罗置怀内,勿令人见,恐台谏有文字论列。”弄得像做贼似的。
传统中国有一项古老的制度:“惟王不会。”意思是说,天子的用度不必会计、审计。这也是古代成立天子私库的法理基础,即天子私库有多少财富,都归天子挥霍,花完拉倒。但宋人对“惟王不会”的传统提出了质疑,南宋士大夫韩元吉申明:“惟王后之服、王之裘、王后之酒、王后及世子之膳,则不会,其余则太宰未尝不受其会,而有均式。”另一位南宋士大夫汪应辰也称:“王之用度,虽曰不会,要不出乎式也。”式,即制度。天子的用度,必须接受制度的约束。朱熹更是主张:“凡饮食、酒浆、衣服、次舍、器用、财贿与夫宦官、宫妾之政,无一不领于冢宰。使其左右前后,一动一静,无不制以有司之法,而无纤芥之隙、瞬息之顷,得以隐其毫发之私。”
宋朝皇室的日常用度,也确实受到制度性的线束。比如内廷要造一个“熏笼”(点燃熏料驱赶蚊虫的器物),不过数十文钱,但按宋代的“条贯”(法律),须经过政府层层审批,“事下尚书省、尚书省下本部、本部下本曹、本曹下本局,覆奏,又得旨,复依,方下制造”。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宋朝的立法者认为,此条贯可“使后代子孙若非理制造奢侈之物、破坏钱物,以经诸处行遣,须有台谏理会”。
再如发生仁宗朝的一则故事:后宫嫔妃要“进官”(类似于评职称,进一级可增加月钱),例经政府批准,不是皇帝一人可定。“有请降御笔进官者,上取彩笺,书‘某宫某氏特转某官’,众喜谢而退。至给俸日,各出御笔乞增禄,有司不敢遵用,悉退回。诸嫔群诉,且对上毁所得御笔,曰:‘原来使不得!’上(仁宗)但笑而遣之。”皇帝也不能随便给自己的妃子增工资。仁宗本人“好食糟淮白鱼。祖宗旧制,不得取食味于四方,无从可致”,堂堂一国之君,想吃一次糟淮白鱼,竟然因为“不得取食味于四方”的祖宗旧制,而吃不到。后来还是老家在寿州的宰相吕夷简献了两奁,仁宗皇帝才过了一把“糟淮白鱼”的瘾。
再如南宋绍兴五年(1135年),宋徽宗死于金国,高宗在为父皇服丧期间,将御椅换成了尚未上漆的木椅。有一回,钱塘江钱氏公主入觐,见到这张龙椅,好奇问道:“此檀香倚子耶?”张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胭脂皂荚多,相公已有语,更敢用檀香作倚子耶?”其时宰相乃是赵鼎、张浚。可知宋朝宰相有权过问内廷的日常开支。
被《时代》杂志评为史上第三富的宋神宗本人,生活也极节俭。据王安石说:“臣见陛下(神宗)于殿上盖毡,尚御批减省,以此知不肯用上等匹帛,靡费于结络。”不妨设想一下,按照宋朝条贯,如果宋神宗挥霍无度,也必为大臣阻止。
今天许多人都以为,“家天下”时代嘛,天下皆为天子所私有。其实在宋朝士大夫的观念中,并非“天下归天子私有”,而是“王者无私”。国民需要拥有明晰的私有产权,但天子不应该有私属财产。《时代》将宋代君主推上史上最富有排行榜,显然是因为不能理解宋代的政治制度与宋人的公私观念。
15年前,即2001年,美国《华尔街日报》也曾推出一个近1000年来世界最富有的50人榜单,其中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元代皇帝忽必烈、明代权监刘瑾、清代权臣和珅、晚清十三行大商人伍秉鉴和民国金融家宋子文上榜。没有宋神宗。我觉得,这个榜单比《时代》杂志的那个史上最富榜要靠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