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们家跟花店订了鲜花,一周送一束,一束可供养七天,于是家里天天都有鲜花。寒舍简陋,冬日寒冷,但一瓶鲜花,可以让人感到春意盎然,就如午后阳光。
我们的生活态度是向风雅的宋人学习的。宋代可谓是最热爱插花的一个时代,再没有比宋人更喜爱鲜花了,插花是当时整个社会的生活时尚,不但文人雅士以插花为雅事,寻常百姓家也有供养瓶花的习惯,就如今日讲究雅趣的市民、白领、小资,经常会买一束鲜花回家,插在瓶中,装饰生活。
每年暮春初夏,正是鲜花盛放时节,也是南宋杭州的鲜花生意最为兴旺之时。吴自牧《梦粱录》说:“春光将暮,百花尽开,如牡丹、芍药、棣棠、木香、酴醾、蔷薇、金纱、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徘徊、月季、粉团、杜鹃、宝相、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水仙、映山红等花,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
不独春夏如此,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叫卖,“四时有扑戴朵花。春扑戴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扑金灯花、茉莉、葵花、榴花、栀子花;秋则扑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冬则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你看,宋朝人家瓶插的鲜花品种多么丰富,完全不输今日。
许多首宋诗都写到插花的生活习惯。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虽未明言插花,但这在小巷里叫卖的杏花,显然是供临安人家买来瓶插。你看董嗣杲《山丹花》诗写道:“扑卖有声传寂昼,幽妍无力借薰风。窑瓶插满清香烈,欹枕探吟鄙鹿葱。”诗人就买来山丹花,插在窑瓶中。他另有一首《佛手花》诗:“谁汲野泉临晓浸,瓦瓶插供白衣仙。”这回陶瓶里插的是佛手花。范成大《瓶花》诗:“水仙镌蜡梅,来作散花雨。但惊醉梦醒,不辨香来处。”卧室里插了水仙与蜡梅。钱时《瓶插月桂》诗:“月桂闹装红欲滴,绣球圆簇白如霜。”插的则是月桂花。
高翥亦有诗:“安排瓦砚临章草,收拾瓮瓶插郑花。”郑花,又名“山矾”,名字为黄庭坚所起:“江湖南野中,有一小白花,木高数尺,春开极香,野人号为郑花。王荆公尝欲求此花栽,欲作诗而漏其名,予请名山矾。野人采郑花以染黄,不借矾而成色,故名山矾。”马廷鸾诗:“匙抄天上神仙饭,瓶插人间富贵花。”富贵花,即国色天香的牡丹花。杨万里诗:“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这家路边小家用青瓷瓶插了一束紫薇花。
虞俦诗:“犹有一枝秋色在,明窗净几胆瓶中。”插的是木樨花,因为诗的题目叫《廨舍堂前仅有木樨一株,今亦开矣,为赋二绝句》。赵师秀诗:“自洗铜瓶插欹侧,暂令书卷识奢华。”插的是芍药,因为题目是《叶侍郎送红芍药》。楼钥诗:“中有桃源天地宽,杳然溪照武陵寒。莫言洞府无由入,试向桃看背后看。”吟咏的是瓶插的桃花、松叶与竹枝,因为诗的题目叫《以十月桃杂松竹置瓶中》。
陈与义诗:“画取维摩室中物,小瓶春色一枝斜。梦回映月窗间见,不是桃花与李花。”瓶里插的不是桃花、李花,那是什么花卉?梅花。梅花大概是宋诗中最常见的瓶花了,如张镃有诗曰:“更取梅花瓶内插,放教清梦月横江。”陆游亦有诗曰:“床头酒瓮寒难熟,瓶里梅花夜更香。”舒邦佐的《至日见梅》诗说:“花瓶莟子能多少,占却人间无限情。”写的当然也是瓶插梅花。
杨万里曾与严参等九位朋友雅聚,同咏“瓶里梅花”。其中严参诗云:“小瓶雪水无多子,只篸横斜一两枝。”杨万里诗云:“胆样银瓶玉样梅,北枝折得未全开。”寒冬之时,折一枝梅花插于室内花瓶,春天就提前到来了。杨万里还有一首《春兴》诗:“窗底梅花瓶底老,瓶边破砚梅边好。诗人忽然诗兴来,如何见砚不见梅。急磨玄圭染霜纸,撼落花须浮砚水。诗成字字梅样香,却把春风寄谁子。”梅花在花瓶里老去、凋零,而春天也即将来临,向谁报春呢?
瓶插鲜花,花瓶也得讲究啊。明人《瓶花谱·品瓶》提出:“瓷器以各式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为书室中妙品,次则小蓍草瓶、纸锤瓶、圆素瓶、鹅颈壁瓶,皆可供插花之用。余如暗花、茄袋、葫芦样、细口、匾肚、瘦足药坛等瓶,俱不入清供。”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均为宋人喜欢的花器。
宋诗里也写到很多花器,如周紫芝《酴醾小壶色香俱绝灯下戏题》诗:“芳条秀色净如霜,折得残枝近笔床。月冷灯青花欲睡,可怜虚度此时香。”诗人用小壶插了酴醾花。葛胜仲有一首小词说:“官梅疏艳小壶中,暗香浓。玉玲珑。”插梅花的花器也是小壶。
刘克庄诗:“日日铜瓶插数枝,瓶空颇讶折来稀。出城忽见樱桃熟,始信无花可买归。”诗人家用来插樱桃花的花器,是铜瓶。晁公溯诗:“折得寒香日暮归,铜瓶添水养横枝。”也是用铜瓶插花,不过插的是梅花。还有人用竹筒插梅花,南宋人邓深有一首《竹筩养梅置窗间》诗就说:“截筩存老节,折树冻疏枝。”
宋代无名氏小词《玉交枝》:“胆样瓶儿几点春,翦来犹带水云痕。”前引杨万里诗:“胆样银瓶玉样梅,北枝折得未全开。”诗词中的“胆样瓶儿”“胆样银瓶”,则是宋时十分流行的胆瓶,器型为“直口、细长颈、削肩,肩以下渐硕,腹下部丰满”,因状如悬胆而得名。宋人喜欢用胆瓶插梅,俞德邻有《梅花》诗:“胆瓶谁汲寒溪水,带月和烟簪一枝。”
玻璃瓶插花也别有趣味,不要以为近代才有玻璃花瓶,其实玻璃花瓶早出现在宋人的生活里。宋籀《木樨花》诗说:“乱插琉璃瓶,于斯殊不俗。”贺铸《最多宜》词说:“半解香绡扑粉肌,避风长下绛纱帷,碧琉璃水浸琼枝。”诗中的琉璃瓶,即玻璃花瓶。
◎《戏猫图》里的花瓶
宋人还经常用酒器插花。美酒喝完,剩下精美、雅致的酒瓶,扔了多可惜,用来插花正般配。乾隆皇帝有一首“咏官窑胆瓶”的打油诗说:“古瓶盛酒后簪花,花酒由来本一家。”此人的诗歌写得不怎么样,但“花酒一家”之说却有道理。苏辙也有诗曰:“春初种菊助盘蔬,秋晚开花插酒壶。”另一位宋人萧泰来说:“可是近来疏酒盏,酒瓶今已作花瓶。”你看,他们都用酒瓶插花。
宋朝有一款非常流行的酒瓶,叫“玉壶春瓶”,器型为“撇口、细颈、垂腹、圈足”,大约就是从胆瓶演化而出。由于玉壶春瓶造型雅致、线条柔美,宋人也常用来插花。元代的冯子振与释明本合著有一册咏梅的唱和诗集,其中冯子振诗曰:“旋汲澄泉满胆瓶,一枝斜插置幽亭。”释明本诗曰:“清晓呼童换新汲,只愁冻合玉壶春。”冯诗中的胆瓶,大概便是释诗中的玉壶春瓶。元人的插花习惯显然继承自宋代,因为宋人曹组有一首《临江仙》小词,就写了玉壶春瓶插梅花:“数枝梅浸玉壶春。雪明浑似晓,香重欲成云。”
宋代还流行一款酒瓶,叫作“经瓶”,又称“梅瓶”,器型为“小口、短颈、丰肩、修腹、敛身、瘦足”,正适合装酒。由于梅瓶造型落落大方,十分美观,宋人也用它来插花。宋诗里有插花的梅瓶,如方逢振诗:“石几梅瓶添水活,地炉茶鼎煮泉新。”韩淲诗:“诗案自应留笔砚,书窗谁不对梅瓶。”诗中的“梅瓶”,可能只是“插梅之瓶”的泛称,未必特指“丰肩修腹”的经瓶,不过,我们可以从宋画《戏猫图》找到两只插花的经瓶。
如果你有别致的酒瓶,可别扔了,将它摆在客厅、书房、卧室,再插上一束鲜花,便是一室春光。
(本文部分关于宋诗的史料参考了扬之水女士的《宋代花瓶》、孟晖女士的《论宋代绘画中的玻璃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