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布赖特不跟尤苔莎在一起的时候就奴隶般地坐着读书;他不读书的时候便去跟她相会。这些相会进行得极其秘密。
一天下午他的母亲自上午去看望托马芯回到家里。他从她脸上皱纹中的紊乱能看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有人告诉了我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她哀伤地说,“老舰长在静女酒店透露你和尤苔莎订婚了。”
“我们是订婚了。”约布赖特说,“不过结婚可能还要等好长时间。”
“我简直不能想象那还会等好长时间!我猜,你会带她去巴黎吧?”她带着一种厌倦的绝望说。
“我不回巴黎。”
“那你娶一个妻子能干什么?”
“在布达茅斯办一所学校,如我对你说过的。”
“那是不可思议的!那地方教师满地跑,你又没有特殊资格。对于像你这样的人那里有什么可能存在的机会?”
“那里是没有致富的机会。但是用我的教育体系,那是又新式又真确的,我能让我的同胞大大地受益。”
“做梦!做梦!假若有什么体系留待发明,大学里的人早就在这之前好久发现了。”
“绝对不会的,妈妈,他们不会发现,因为他们的教师没来接触要求这样一套体系的阶层——也就是,那些没有受过初步训练的人。
我的计划是把高等知识逐渐灌输进空洞的头脑里,而不是填鸭式地教给他们一些真正的学习开始之前又需要清除的东西。”
“要是你没有被缠住,一身自由,我或许会相信你;可是那个女人——即便她是一个好姑娘也够糟了,而本质上——”
“她是个好姑娘。”
“只是你这么认为。一个科孚岛乐队指挥的女儿!她是什么身世?她的姓甚至都不是她真的姓。”
“她是维尔舰长的外孙女,她的父亲只不过姓了她母亲的姓。她天生就是一个小姐。”
“他们叫他‘舰长’,可那儿什么人都是舰长。”
“他是在皇家海军服役!”
“无疑他是坐了盆啊桶啊什么的出过海。他为什么不管教她?没有小姐会像她那样白天黑夜每时每刻都在荒原上闲逛**。可那还不是全部问题。在她和托马芯的丈夫之间曾经还有些不正常的事儿——我就像保证我站在这里一样敢肯定。”
“尤苔莎告诉我了。一年以前他向她献过一点殷勤;但那并没有什么伤害。我更加喜欢她了。”
“克莱姆,”她的母亲坚定地说,“我拿不到证据反对她,很不幸。不过如果她能做你的好妻子,那就绝不会再有坏妻子了。”
“真的,你简直是激人恼怒了。”约布赖特感情激烈地说,“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本来打算安排你们两个见一见。可是你不给我安宁,你试图事事处处挫垮我的希望。”
“我一想到我的儿子糟透的婚姻我就恨!我希望我绝不要活着看到它;我受不了——我做梦都想不到!”她转向窗户。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她的嘴唇苍白了,张开了,颤抖着。
“妈妈,”克莱姆说,“无论你做什么,你永远是我亲爱的人——这你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有权利去说,那就是,在我这般年岁时我是有资格懂得什么对我是最好的了。”
约布赖特太太在沉默和颤抖中停留着,好像她不再能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她回答说:“最好的?为了这样一个妖娆**逸、游手好闲的女人毁了你的前程对你就是最好的?你看不出根据你选择了她这个特殊的事实便证明了你不懂得什么对你是最好的?你给出了你的全部思谋——你倾注了你的整个灵魂——去讨好一个女人。”
“我是这样做了。而那个女人是你。”
“你怎么能这样轻薄无礼地对待我!”她的母亲说,转过身来满含眼泪看着他了,“你太反常了,克莱姆,我没有料想到你会这样。”
“极可能是的。”他阴郁地说,“你不知道你用什么量器给我,所以也不知道那再返还给你的是什么量器。”
“你嘴上答复了我,你心里想的只有她。你事事处处固守着她。”
“那证明了她是配得上的。我从来没有护卫过坏的东西。而且我不仅爱护她,我也爱护你,爱护我自己,爱护所有美好的东西。一个女人一旦厌恶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是残忍无情的。”
“啊克莱姆!请不要把你固执地坚持错误的毛病看作是我的错误。如果你想跟一个卑贱可耻的人联姻,为什么还要回家到这里来做?你为什么不在巴黎做?——在那里更时髦。你回来只是要让我一个孤苦的女人——伤心烦恼,折我的寿!我希望你把爱给了哪里就把你的人留宿在哪里!”
克莱姆嗓子沙哑地说:“你是我的母亲。我不再多说了——此外,请你原谅我认为这是我的家。我不再让我使你痛苦了。我走。”于是他眼含泪水走了出去。
这是夏季初始的一个阳光满满的下午,荒原潮湿的洼谷已由黄褐色转为青绿色时期了。约布赖特走到了由迷雾岗延伸下雨冢的盆地边缘。到这时他已经平静了,他眺望着景色。小丘之间的那些小谷,座座小丘使它们轮廓形状各异,谷中新鲜幼嫩的蕨草繁茂地生长起来,最终会达到五六英尺高。他往下走了走,一下子躺倒在有条小径从一条小溪谷中伸出来的地方,等待着。这里就是他允诺尤苔莎带他母亲来跟她相见、她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地方。他的意图完全失败了。
他是在一个生机勃勃的绿色荫庇处。蕨类植物环围着他,虽然这般丰茂,却也相当齐整划一:它是机器修整出来的一片簇叶丛林,一个带着锯齿边的绿色三角形世界,没有一朵个别的花。空气温暖,带着水汽的湿热,一片寂静。蜥蜴、蚱蜢以及蚂蚁,是能够看到的仅有的生物。这场景仿佛属于石炭纪时期的远古世界,那时候植物类型很少,而且大都是蕨类;那个时候没有萌芽也没有花朵,除了一大片一大片不变的单调的叶子再就什么也没有了,在那些叶子中没有鸟儿鸣唱。
他躺了好大一会儿,忧郁地沉思着,他看出蕨草顶上有一顶抽绣白丝女帽从左边靠近了,约布赖特即刻知道了它是戴在他爱着的她的头上。他的心从冷漠中醒来直达热烈的兴奋,随即,他跳起来,大声说:“我知道她肯定来。”
她在洼谷中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她整个形体从丛林中展现出来。
“只你自己在这里?”她叫了一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过那空洞虚假却被她生起来的脸红和有点内疚心虚证实了,“约布赖特太太在哪里?”
“她没有来。”他压低了声调回答说。
“我但愿能早知道你是自己在这里,”她郑重地说,“那我们就会有像这样悠闲、愉快的时光了。快乐如果不能事先知道那就荒废了一半;期盼着它也就拥有了双倍。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今天下午你能全部归我,而这种情形的实际时间又很快过去了。”
“的确是这样。”
“可怜的克莱姆!”她继续说下去,温柔地看着他的脸,“你是哀伤的。有什么事情在你家里发生了。绝不要在意究竟是什么事——让我们只看外表上像是什么事。”
“可是,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说。
“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一直进行下去——只是一个相会接着一个相会过下去,永不在意别的日子。你,我知道,总是想着那些——我能看出来。但你一定不要去想——行吗,亲爱的克莱姆?”
“你恰好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们总是满足于在外界本身提供的偶然境况中建立她们的生活;与此同时男人们却乐意创造一个世界来适合他们。听着,尤苔莎,有一件事我决意不拖延了。你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智慧感怀今天不能感染我了。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必须赶快结束。”
“就是你母亲!”
“是的。我把这告诉你可一点也不减少我对你的爱,你本该知道。”
“我已经担心我的巨大快乐了。”她说,只不过动了动嘴唇,“它是太强烈也太挥霍了。”
“但还有希望。我还有四十年可以工作,你为什么要绝望?我只是处在一个难以处理的转弯处。我希望人们不要这样动辄以为没有一式一律就没有进步。”
“啊——你的心跑得岔到事情的哲理一边去了。喔,这些令人悲哀的无望的障碍在某种意义上是受欢迎的,因为它们能让我们以冷漠的态度来看待命运爱好放纵恣肆的残酷讽刺。我听说过有些人,他们得到突然而来的幸福,唯恐不能活着享受它,结果忧虑而死。我觉得我最近就处在那种古怪的不安状态中。不过现在我们用不着那样了。让我们走吧。”
克莱姆握起那只已经为他脱去了手套的手——脱去手套手拉着手散步是他们特别喜爱的方式——领着她穿过那片蕨草。他们构成了一幅十分秀丽合宜的爱情满溢奔涌的图画,当那个近晚的下午沿着山谷散步的时候。太阳在他们右边斜照下来,投映出他们淡淡的光影,像白杨树一样高高的,远远地横过了荆棘和蕨草。尤苔莎沉湎于空想地把头向后仰着,一种确凿无疑的快意和纵情享乐的神气弥漫了她的眼睛,因为她完全靠自己独力地赢得了一个完全与她匹配的男人,在造诣上、外貌上、年龄上。就这个年轻男人而言,他从巴黎带来的脸上的苍白,时光与思虑刚刚出现的印记,比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较少看得出了,他天生拥有的健康而精力旺盛的壮实已经部分地恢复了原初的状态。他们漫游向前,一直到达了荒原下面的边缘,那里变得湿软了,与高沼地混为一体了。
“我得在这里跟你分手了,克莱姆。”尤苔莎说。
他们定定地站着准备互致道别。他们眼前的一切都处于完美的程度。太阳,正搁置在地平线上,从铜色和紫丁香色的云间流泻着光芒穿过地面,从天空下灰白柔绿的平野上伸展出去。地面上所有朝向太阳置放的物体全部被紫色的暮霭笼盖了。背衬着那暮霭一群群哀叹着的蠓蚋闪闪发亮,像火星蹿飞乱舞。
“啊!这样离开你简直太受不了啦!”尤苔莎突然极其痛苦地低声叫道,“你的母亲会太多地影响你。我不会被公正地评价,会弄得四处流传着我不是一个好姑娘,那巫女的传说会加上去把我抹得更黑!”
“他们不能。没有人敢说对你或我无礼的话。”
“啊,我多么希望我能确保永远不失去你——让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我!”
克莱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感情高涨,一刹间热烈激切,于是他斩断纠结。
“你可以确信我,亲爱的。”他说,用他的胳膊抱住她,“我们马上结婚。”
“啊克莱姆!”
“你同意啦?”
“如果——如果我们能够办到。”
“我们当然能够办到,我们两个都已成年。我这些年从事我的职业也不是没有积蓄点钱。如果你能同意住在这荒原上任何地方的一个小屋里,直到我在布达茅斯找到一所房子办学为止,那我们就能花很少的钱办到了。”
“我们要在小屋里住多久,克莱姆?”
“六个月左右吧。那个时间到头我就可以结束我的读书了——对,我们就办吧,这种心痛将要过去了。我们要,当然,要过一种绝对隐居的生活,我们的婚后生活只有在搬到布达茅斯的房子里才开始面向外界,我已经就这事写了一封信。你的外公能允许你吗?”
“我想他会的——在了解了住小屋子不超过六个月的前提下。”
“我保证,只要没有不幸发生。”
“那是太可能的。最亲爱的,定个确切的日子吧。”
于是他们商量这个问题,日子择定了。它是从这时算起两个星期之后。
他们的谈话于是便结束了,尤苔莎离开了他。克莱姆看着她向着太阳退去。随着她越走越远,灿烂的光辉裹起她来,她的衣服拂过正发芽的莎草和禾本草上的沙沙声也消失了。当他这样注视着的时候,这凝滞沉静的平野景色把他征服了,虽然他充分地感觉到了那佩戴着最贫瘠叶片还没有变为灰暗的初夏新绿的美。在它沉闷的水平状态中有一种东西太多地使他想起了人生的角斗场;它给了他一种毫无遮蔽的平等意识,没有优越,与太阳下面生长的任何单一生物比起来。
尤苔莎现在不再是女神,对于他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他要为之奋斗而得到的女人,一个他要支持、帮助并且因之要遭受诽谤的女人。现在他到了比较冷静的时刻,他宁愿少一些匆忙结婚了;但是牌已经摆好了,他决意把牌打下去。至于尤苔莎的名字是否要加到那爱得太热而难持久美好的名单上,即将到来的事件无疑是一条现成的证明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