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生活中所体验的境界与意义,有用逻辑的体系范围之、条理之,以表出来的,这是科学与哲学。有在人生的实践行为或人格心灵的态度里表达出来的,这是道德与宗教。但也还有那在实践生活中体味万物的形象,天机活泼,深入“生命节奏的核心”,以自由谐和的形式,表达出人生最深的意趣,这就是“美”与“美术”。
所以美与美术的特点是在“形式”、在“节奏”,而它所表现的是生命的内核,是生命内部最深的动,是至动而有条理的生命情调。“一切的艺术都是趋向音乐的状态。”这是派脱(W.Pa-ter)最堪玩味的名言。
美术中所谓形式,如数量的比例、形线的排列(建筑)、色彩的和谐(绘画)、音律的节奏,都是抽象的点、线、面、体或声音的交织结构。为了集中地提高地和深入地反映现实的形相及心情诸感,使人在摇曳**漾的律动与谐和中窥见真理,引人发无穷的意趣、绵渺的思想。
所以形式的作用可以别为三项:
(一)美的形式的组织,使一片自然或人生的内容自成一独立的有机体的形象,引动我们对它能有集中的注意、深入的体验。“间隔化”是“形式”的消极的功用。美的对象之第一步需要间隔。图画的框、雕像的石座、堂宇的栏杆台阶、剧台的帘幕(新式的配光法及观众坐黑暗中)、从窗眼窥青山一角、登高俯瞰黑夜幕罩的灯火街市,这些美的境界都是由各种间隔作用造成。
(二)美的形式之积极的作用是组织、集合、配置。一言蔽之,是构图。使片景孤境能织成一内在自足的境界,无待于外而自成一意义丰满的小宇宙,启示着宇宙人生的更深一层的真实。
希腊大建筑家以极简单朴质的形体线条构造典雅庙堂,使人千载之下瞻赏之犹有无穷高远圣美的意境,令人不能忘怀。
(三)形式之最后与最深的作用,就是它不只是化实相为空灵,引人精神飞越,超入美境;而尤在它能进一步引入“由美入真”,探入生命节奏的核心。世界上唯有最生动的艺术形式……如音乐、舞蹈姿态、建筑、书法、中国戏面谱、钟鼎彝器的形态与花纹……乃最能表达人类不可言、不可状之心灵姿式与生命的律动。
每一个伟大时代,伟大的文化,都欲在实用生活之余裕,或在社会的重要典礼,以庄严的建筑、崇高的音乐、闳丽的舞蹈,表达这生命的**、一代精神的最深节奏。(北平天坛及祈年殿是象征中国古代宇宙观最伟大的建筑)建筑形体的抽象结构、音乐的节律与和谐、舞蹈的线纹姿式,乃最能表现吾人深心的情调与律动。
吾人借此返于“失去了的和谐,埋没了的节奏”,重新获得生命的中心,乃得真自由、真生命。美术对于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在此。
中国的瓦木建筑易于毁灭,圆雕艺术不及希腊发达,古代封建礼乐生活之形式美也早已破灭。民族的天才乃借笔墨的飞舞,写胸中的逸气(逸气即是自由的超脱的心灵节奏)。所以中国画法不重具体物象的刻画,而倾向抽象的笔墨表达人格心情与意境。中国画是一种建筑的形线美、音乐的节奏美、舞蹈的姿态美。其要素不在机械的写实,而在创造意象,虽然它的出发点也极重写实,如花鸟画写生的精妙,为世界第一。
中国画真像一种舞蹈,画家解衣盘礴,任意挥洒。他的精神与着重点在全幅的节奏生命而不粘滞于个体形象的刻画。画家用笔墨的浓淡,点线的交错,明暗虚实的互映,形体气势的开合,谱成一幅如音乐如舞蹈的图案。物体形象固宛然在目,然而飞动摇曳,似真似幻,完全溶解浑化在笔墨点线的互流交错之中!
西洋自埃及、希腊以来传统的画风,是在一幅幻现立体空间的画境中描出圆雕式的物体,特重透视法、解剖学、光影凸凹的晕染。画境似可走进,似可手摩,它们的渊源与背景是埃及、希腊的雕刻艺术与建筑空间。
在中国则人体圆雕远不及希腊发达,亦未臻最高的纯雕刻风味的境界。晋、唐以来塑像反受画境影响,具有画风。杨惠之的雕塑是和吴道子的绘画相通。不似希腊的立体雕刻成为西洋后来画家的范本。而商、周钟鼎敦尊等彝器则形态沉重浑穆、典雅和美,其表现中国宇宙情绪可与希腊神像雕刻相当。中国的画境、画风与画法的特点当在此种钟鼎彝器盘鉴的花纹图案及汉代壁画中求之。
在这些花纹中人物、禽兽、虫鱼、龙凤等飞动的形象,跳跃宛转,活泼异常。但它们完全溶化浑合于全幅图案的流动花纹线条里面。物象融于花纹,花纹亦即原本于物象形线的蜕化、僵化。每一个动物形象是一组飞动线纹之节奏的交织,而融合在全幅花纹的交响曲中。它们个个生动,而个个抽象化,不雕凿凹凸立体的形似,而注重飞动姿态之节奏和韵律的表现。这内部的运动,用线纹表达出来的,就是物的“骨气”(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古之画或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骨是主持“动”的肢体,写骨气即是写着动的核心。中国绘画六法中之“骨法用笔”,即系运用笔法把捉物的骨气以表现生命动象。所谓“气韵生动”是骨法用笔的目标与结果。
在这种点线交流的律动的形相里面,立体的、静的空间失去意义,它不复是位置物体的间架。画幅中飞动的物象与“空白”处处交融,结成全幅流动的虚灵的节奏。空白在中国画里不复是包举万象位置万物的轮廓,而是溶入万物内部,参加万象之动的虚灵的“道”。画幅中虚实明暗交融互映,构成缥缈浮动的絪缊气韵,真如我们目睹的山川真景。此中有明暗、有凹凸、有宇宙空间的深远,但却没有立体的刻画痕;亦不似西洋油画如可走进的实景,乃是一片神游的意境。因为中国画法以抽象的笔墨把捉物象骨气,写出物的内部生命,则“立体体积”的“深度”之感也自然产生,正不必刻画雕凿,渲染凹凸,反失真态,流于板滞。
然而中国画既超脱了刻板的立体空间、凹凸实体及光线阴影,于是它的画法乃能笔笔灵虚,不滞于物,而又笔笔写实,为物传神。唐志契的《绘画微言》中有句云:“墨沈留川影,笔花传百神。”笔既不滞于物,笔乃留有余地,抒写作家自己胸中浩**之思、奇逸之趣。而引书法入画乃成中国画第一特点。董其昌云:“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中国特有的艺术“书法”实为中国绘画的骨干,各种点线皴法溶解万象超入灵虚妙境,而融诗心、诗境于画景,亦成为中国画第二特色。中国乐教失传,诗人不能弦歌,乃将心灵的情韵表现于书法、画法。书法尤为代替音乐的抽象艺术。在画幅上题诗写字,借书法以点醒画中的笔法,借诗句以衬出画中意境,而并不觉其破坏画景(在西洋油画上题句即破坏其写实幻境),这又是中国画可注意的特色,因中、西画法所表现的“境界层”根本不同:一为写实的,一为虚灵的;一为物我对立的,一为物我浑融的。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诗、书、画同属于一境层。西画以建筑空间为间架,以雕塑人体为对象,建筑、雕刻、油画同属于一境层。中国画运用笔勾的线纹及墨色的浓淡直接表达生命情调,透入物象的核心,其精神简淡幽微,“洗尽尘滓,独存孤迥”。唐代大批评家张彦远说:“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遗形似而尚骨气,薄彩色以重笔法。“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这是中国画宋元以后的趋向。然而形似逼真与色彩浓丽,却正是西洋油画的特色。中西绘画的趋向不同如此。
商、周的钟鼎彝器及盘鉴上图案花纹进展而为汉代壁画,人物、禽兽已渐从花纹图案的包围中解放,然在汉画中还常看到花纹遗迹环绕起伏于人兽飞动的姿态中间,以联系呼应全幅的节奏。东晋顾恺之的画全从汉画脱胎,以线纹流动之美(如春蚕吐丝)组织人物衣褶,构成全幅生动的画面。而中国人物画之发展乃与西洋大异其趣。西洋人物画脱胎于希腊的雕刻,以全身肢体之立体的描摹为主要。中国人物画则一方着重眸子的传神,另一方则在衣褶的飘洒流动中,以各式线纹的描法表现各种性格与生命姿态。南北朝时印度传来西方晕染凹凸阴影之法,虽一时有人模仿,(张僧繇曾于一乘寺门上画凹凸花,远望眼晕如真)然终为中国画风所排斥放弃,不合中国心理。中国画自有它独特的宇宙观点与生命情调,一贯相承,至宋元山水画、花鸟画发达,它的特殊画风更为显著。以各式抽象的点、线渲皴擦摄取万物的骨相与气韵,其妙处尤在点画离披,时见缺落,逸笔撇脱,若断若续,而一点一拂,具含气韵。以丰富的暗示力与象征力代形相的实写,超脱而浑厚。大痴山人画山水,苍苍莽莽,浑化无迹,而气韵蓬松,得山川的元气;其最不似处、最荒率处,最为得神。似真似梦的境界涵浑在一无形无迹,而又无往不在的虚空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气韵流动,是诗、是音乐、是舞蹈,不是立体的雕刻!
中国画既以“气韵生动”即“生命的律动”为终始的对象,而以笔法取物之骨气,所谓“骨法用笔”为绘画的手段,于是晋谢赫的六法以“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之模仿自然,及“经营位置”之研究和谐、秩序、比例、匀称等问题列在三四等地位。然而这“模仿自然”及“形式美”,(即和谐、比例等)却系占据西洋美学思想发展之中心的二大中心问题。希腊艺术理论尤不能越此范围。惟逮至近代西洋人“浮士德精神”的发展,美学与艺术理论中乃产生“生命表现”及“情感移入”等问题。而西洋艺术亦自二十世纪起乃思超脱这传统的观点,辟新宇宙观,于是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对传统的反动,然终系西洋绘画中所产生的纠纷,与中国绘画的作风立场究竟不相同。
西洋文化的主要基础在希腊,西洋绘画的基础也就在希腊的艺术。希腊民族是艺术与哲学的民族,而它在艺术上最高的表现是建筑与雕刻。希腊的庙堂圣殿是希腊文化生活的中心。它们清丽高雅、庄严朴质,尽量表现“和谐、匀称、整齐、凝重、静穆”的形式美。远眺雅典圣殿的柱廊,真如一曲凝住了的音乐。哲学家毕达哥拉斯视宇宙的基本结构,是在数量的比例中表示着音乐式的和谐。希腊的建筑确象征了这种形式严整的宇宙观。柏拉图所称为宇宙本体的“理念”,也是一种合于数学形体的理想图形。亚里士多德也以“形式”与“质料”为宇宙构造的原理。当时以“和谐、秩序、比例、平衡”为美的最高标准与理想,几乎是一班希腊哲学家与艺术家共同的论调,而这些也是希腊艺术美的特殊征象。
然而希腊艺术除建筑外,尤重雕刻。雕刻则系模范人体,取象“自然”。当时艺术家竟以写幻逼真为贵。于是“模仿自然”也几乎成为希腊哲学家、艺术家共同的艺术理论。柏拉图因艺术是模仿自然而轻视它的价值。亚里士多德也以模仿自然说明艺术。这种艺术见解与主张系由于观察当时盛行的雕刻艺术而发生,是无可怀疑的。雕刻的对象“人体”是宇宙间具体而微,近而静的对象。进一步研究透视术与解剖学自是当然之事。中国绘画的渊源基础却系在商周钟鼎镜盘上所雕绘大自然深山大泽的龙蛇虎豹、星云鸟兽的飞动形态,而以卍字纹、回纹等连成各式模样以为底,借以象征宇宙生命的节奏。它的境界是一全幅的天地,不是单个的人体。它的笔法是流动有律的线纹,不是静止立体的形相。当时人尚系在山泽原野中与天地的大气流衍及自然界奇禽异兽的活泼生命相接触,且对之有神魔的感觉。(楚辞中所表现的境界)他们从深心里感觉万物有神魔的生命与力量。所以他们雕绘的生物也琦玮诡谲,呈现异样的生气魔力。(近代人视宇宙为平凡,绘出来的境界也就平凡。所写的虎豹是动物园铁栏里的虎豹,自缺少深山大泽的气象)希腊人住在文明整洁的城市中,地中海日光朗丽,一切物象轮廓清楚。思想亦游泳于清明的逻辑与几何学中。神秘奇诡的幻感渐失,神们也失去深沉的神秘性,只是一种在高明愉快境域里的人生。人体的美,是他们的渴念。在人体美中发现宇宙的秩序、和谐、比例、平衡,即是发现“神”,因为这些即是宇宙结构的原理,神的象征。人体雕刻与神殿建筑是希腊艺术的极峰,它们也确实表现了希腊人的“神的境界”与“理想的美”。
西洋绘画的发展也就以这两种伟大艺术为背景、为基础,而决定了它特殊的路线与境界。
希腊的画,如庞贝古城遗迹所见的壁画,可以说是移雕像于画面,远看如直立体雕刻的摄影。立体的圆雕式的人体静坐或站立在透视的建筑空间里。后来西洋画法所用油色与毛刷尤适合于这种雕塑的描形。以这种画与中国古代花纹图案画或汉代南阳及四川壁画相对照,其动静之殊令人惊异。一为飞动的线纹,一为沉重的雕像。谢赫的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目,确系说明中国画的特点,而中国哲学如《易经》以“动”说明宇宙人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与中国艺术精神相表里。
希腊艺术理论既因建筑与雕刻两大美术的暗示,以“形式美”(即基于建筑美的和谐、比例、对称平衡等)及“自然模仿”(即雕刻艺术的特性)为最高原理,于是理想的艺术创作即系在模仿自然的实相中同时表达出和谐、比例、平衡、整齐的形式美。一座人体雕像须成为一“型范的”,即具体形相溶合于标准形式,实现理想的人相,所谓柏拉图的“理念”。希腊伟大的雕刻确系表现那柏拉图哲学所发挥的理念世界。它们的人体雕像是人类永久的理想型范,是人世间的神境。这位轻视当时艺术的哲学家,不料他的“理念论”反成希腊艺术适合的注释,且成为后来千百年西洋美学与艺术理论的中心概念与问题。
西洋中古时的艺术文化因基督教的禁欲思想,不能有希腊的茂盛,号称黑暗时期。然而哥特式(gothic)的大教堂高耸入云,表现强烈的出世精神,其雕刻神像也全受宗教热情的支配,富于表现的能力,实灌输一种新境界、新技术给与西洋艺术。然而须近代西洋人始能重新了解它的意义与价值。(前之如歌德,近之如法国罗丹及德国的艺术学者。而近代浪漫主义、表现主义的艺术运动,也于此寻找他们的精神渊源。)
十五六世纪“文艺复兴”的艺术运动则远承希腊的立场而更渗入近代崇拜自然、陶醉现实的精神。这时的艺术有两大目标:即“真”与“美”。所谓真,即系模范自然,刻意写实。当时大天才(画家、雕刻家、科学家)达·芬奇(L.da Vinci)在他著名的《画论》中说:“最可夸奖的绘画是最能形似的绘画。”他们所描摹的自然以人体为中心,人体的造像又以希腊的雕刻为范本。所以达文西又说:“圆描(即立体的雕塑式的描绘法)是绘画的主体与灵魂。”(按:中国的人物画系一组流动线纹之节律的组合,其每一线有独立的意义与表现,以参加全体点线音乐的交响曲。西画线条乃为描画形体轮廓或皴擦光影明暗的一分子,其结果是隐没在立体的境相里,不见其痕迹,真可谓隐迹立形。中国画则正在独立的点线皴擦中表现境界与风格。然而亦由于中、西绘画工具之不同。中国的墨色若一刻画,即失去光彩气韵。西洋油色的描绘不惟幻出立体,且有明暗闪耀烘托无限情韵,可称“色彩的诗”。而轮廓及衣褶线纹亦有其来自希腊雕刻的高贵的美。)达·芬奇这句话道出了西洋画的特点。移雕刻入画面是西洋画传统的立场。因着重极端的求“真”,艺术家从事人体的解剖,以祈认识内部构造的真相。尸体难得且犯禁,艺术家往往黑夜赴坟地盗尸,斗室中灯光下秘密肢解,若有无穷意味。达·芬奇也曾亲手解剖男女尸体三十余,雕刻家唐迪(Donti)自夸曾手剖八十三具尸体之多。这是西洋艺术家的科学精神及西洋艺术的科学基础。还有一种科学也是西洋艺术的特殊观点所产生,这就是极为重要的透视学。绘画既重视自然对象之立体的描摹,而立体对象是位置在三进向的空间,于是极重要的透视术乃被建筑家卜鲁勒莱西(Brunclleci)于十五世纪初期发现,建筑家阿柏蒂(Al-berti)第一次写成书。透视学与解剖学为西洋画家所必修,就同书法与诗为中国画家所必涵养一样。而阐发这两种与西洋油画有如此重要关系之学术者为大雕刻家与建筑家,也就同阐发中国画理论及提高中国画地位者为诗人、书家一样。
求真的精神既如上述,求真之外则求“美”,为文艺复兴时画家之热烈的憧憬。真理披着美丽的外衣,寄“自然模仿”于“和谐形式”之中,是当时艺术家的一致的企图。而和谐的形式美则又以希腊的建筑为最高的型范。希腊建筑如巴泰龙(Parthe-non)的万神殿表象着宇宙永久秩序;庄严整齐,不愧神灵的居宅。大建筑学家阿柏蒂在他的名著《建筑论》中说:“美即是各部分之谐和,不能增一分,不能减一分。”又说:“美是一种协调,一种和声。各部会归于全体,依据数量关系与秩序,适如最圆满之自然律‘和谐’所要求。”于此可见文艺复兴所追求的美仍是踵步希腊,以亚里士多德所谓“复杂中之统一”(形式和谐)为美的准则。
“模仿自然”与“和谐的形式”为西洋传统艺术(所谓古典艺术)的中心观念已如上述。模仿自然是艺术的“内容”,形式和谐是艺术的“外形”,形式与内容乃成西洋美学史的中心问题。在中国画学的六法中则“应物象形”(即模仿自然)与“经营位置”(即形式和谐)列在第三第四的地位。中、西趋向之不同,于此可见。然则西洋绘画不讲求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么?似又不然!
西洋画因脱胎于希腊雕刻,重视立体的描摹;而雕刻形体之凹凸的显露实又凭借光线与阴影。画家用油色烘染出立体的凹凸,同时一种光影的明暗闪动跳跃于全幅画面,使画境空灵生动,自生气韵。故西洋油画表现气韵生动,实较中国色彩为易。而中国画则因工具写光困难,乃另辟蹊径,不在刻画凸凹的写实上求生活,而舍具体、趋抽象,于笔墨点线皴擦的表现力上见本领。其结果则笔情墨韵中点线交织,成一音乐性的“谱构”。其气韵生动为幽淡的、微妙的、静寂的、洒落的、没有彩色的喧哗炫耀,而富于心灵的幽深淡远。
中国画运用笔法墨气以外取物的骨相神态,内表人格心灵。不敷彩色而神韵骨气已足。西洋画则各人有各人的“色调”以表现各个性所见色相世界及自心的情韵。色彩的音乐与点线的音乐各有所长。中国画以墨调色,其浓淡明晦,映发光彩,相等于油画之光。清人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篇》里论人物画法说:“盖画以骨格为主。骨干只须以笔墨写出,笔墨有神,则未设色之前,天然有一种应得之色,隐现于衣裳环珮之间,因而附之,自然深浅得宜,神采焕发。”在这几句话里又看出中国画的笔墨骨法与西洋画雕塑式的圆描法根本取象不同,又看出彩色在中国画上的地位,系附于笔墨骨法之下,宜于简淡,不似在西洋油画中处于主体地位。虽然“一切的艺术都是趋向音乐”,而华堂弦响与明月箫声,其韵调自别。
西洋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虽根基于希腊的立场,着重自然模仿与形式美,然而一种近代人生的新精神,已潜伏滋生。“积极活动的生命”和“企向无限的憧憬”,是这新精神的内容。热爱大自然,陶醉于现世的美丽;眷念于光、色、空气。绘画上的彩色主义替代了希腊云石雕像的净素妍雅。所谓“绘画的风俗”继古典主义之“雕刻的风格”而兴起。于是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印象主义、写实主义与表现主义、立体主义的争执支配了近代的画坛。然而西洋油画中所谓“绘画的风格”,重明暗光影的韵调,仍系来源于立体雕刻上的阴影及其光的氛围。罗丹的雕刻就是一种“绘画风格”的雕刻。西洋油画境界是光影的气韵包围着立体雕像的核心。其“境界层”与中国画的抽象笔墨之超实相的结构终不相同。就是近代的印象主义,也不外乎是极端的描摹目睹的印象。(渊源于模仿自然)所谓立体主义,也渊源于古代几何形式的构图,其远祖在埃及的浮雕画及希腊艺术史中“几何主义”的作风。后期印象派重视线条的构图,颇有中国画的意味,然他们线条画的运笔法终不及中国的流动变化、意义丰富,而他们所表达的宇宙观景仍是西洋的立场,与中国根本不同。中画、西画各有传统的宇宙观点,造成中、西两大独立的绘画系统。
现在将这两方不同的观点与表现法再综述一下,以结束这篇短论:
(一)中国画所表现的境界特征,可以说是根基于中国民族的基本哲学,即《易经》的宇宙观: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气积”。(庄子:天,积气也)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中国画的主题“气韵生动”,就是“生命的节奏”或“有节奏的生命”。伏羲画八卦,即是以最简单的线条结构表示宇宙万相的变化节奏。后来成为中国山水花鸟画的基本境界的老、庄思想及禅宗思想也不外乎于静观寂照中,求返于自己深心的心灵节奏,以体合宇宙内部的生命节奏。中国画自伏羲八卦、商周钟鼎图花纹、汉代壁画、顾恺之以后历唐、宋、元、明,皆是运用笔法、墨法以取物象的骨气,物象外表的凹凸阴影终不愿刻画,以免笔滞于物。所以虽在六朝时受印度外来影响,输入晕染法,然而中国人则终不愿描写从“一个光泉”所看见的光线及阴影,如目睹的立体真景。而将全幅意境谱入一明暗虚实的节奏中,“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洛神赋》中语以表现全宇宙的气韵生命,笔墨的点线皴擦既从刻画实体中解放出来,乃更能自由表达作者自心意匠的构图。画幅中每一丛林、一堆石,皆成一意匠的结构,神韵意趣超妙,如音乐的一节。气韵生动,由此产生。书法与诗和中国画的关系也由此建立。
(二)西洋绘画的境界,其渊源基础在于希腊的雕刻与建筑。(其远祖尤在埃及浮雕及容貌画)以目睹的具体实相融合于和谐整齐的形式,是他们的理想。(希腊几何学研究具体物形中之普遍形相,西洋科学研究具体之物质运动,符合抽象的数理公式,盖有同样的精神)雕刻形体上的光影凹凸利用油色晕染移入画面,其光彩明暗及颜色的鲜艳流丽构成画境之气韵生动。近代绘风更由古典主义的雕刻风格进展为色彩主义的绘画风格,虽象征了古典精神向近代精神的转变,然而它们的宇宙观点仍是一贯的,即“人”与“物”,“心”与“境”的对立相视。不过希腊的古典的境界是有限的具体宇宙包含在和谐宁静的秩序中,近代的世界观是一无穷的力的系统在无尽的交流的关系中。而人与这世界对立,或欲以小己体合于宇宙,或思戡天役物,伸张人类的权力意志,其主客观对立的态度则为一致(心、物及主观、客观问题始终支配了西洋哲学思想)。
而这物、我对立的观点,亦表现于西洋画的透视法。西画的景物与空间是画家立在地上平视的对象,由一固定的主观立场所看见的客观境界,貌似客观实颇主观(写实主义的极点就成了印象主义)。就是近代画风爱写无边天际的风光,仍是目睹具体的有限境界,不似中国画所写近景一树一石也是虚灵的、表象的。中国画的透视法是提神太虚,从世外鸟瞰的立场观照全整的律动的大自然,他的空间立场是在时间中徘徊移动,游目周览,集合数层与多方的视点谱成一幅超象虚灵的诗情画境。(产生了中国特有的手卷画)所以它的境界偏向远景。“高远、深远、平远”,是构成中国透视法的“三远”。在这远景里看不见刻画显露的凹凸及光线阴影。浓丽的色彩也隐没于轻烟淡霭。一片明暗的节奏表象着全幅宇宙的缊缊的气韵,正符合中国心灵蓬松潇洒的意境。故中国画的境界似乎主观而实为一片客观的全整宇宙,和中国哲学及其他精神方面一样。“荒寒”“洒落”是心襟超脱的中国画家所认为最高的境界(元代大画家多为山林隐逸,画境最富于荒寒之趣),其体悟自然生命之深透,可称空前绝后,有如希腊人之启示人体的神境。
中国画因系鸟瞰的远景,其仰眺俯视与物象之距离相等,故多爱写长方立轴以揽自上至下的全景。数层的明暗虚实构成全幅的气韵与节奏。西洋画因系对立的平视,故多用近立方形的横幅以幻现自近至远的真景。而光与阴影的互映构成全幅的气韵流动。
中国画的作者因远超画境,俯瞰自然,在画境里不易寻得作家的立场,一片荒凉,似是无人自足的境界。(一幅西洋油画则须寻找得作家自己的立脚观点以鉴赏之)然而中国作家的人格个性反因此完全融化潜隐在全画的意境里,尤表现在笔墨点线的姿态意趣里面。
还有一件可注意的事,就是我们东方另一大文化区印度绘画的观点,却系与西洋希腊精神相近,虽然它在色彩的幻美方面也表现了丰富的东方情调。印度绘法有所谓“六分”,梵云“萨邓迦”,相传在西历第三世纪始见记载,大约也系综括前人的意见,如中国谢赫的六法,其内容如下:
(1)形相之知识;(2)量及质之正确感受;(3)对于形体之情感;(4)典雅及美之表示;(5)逼似真象;(6)笔及色之美术的用法。
综观六分,颇乏系统次序。其(1)(2)(3)(5)条不外乎模仿自然,注重描写形相质量的实际。其(4)条则为形式方面的和谐美。其(6)条属于技术方面。全部思想与希腊艺术论之特重“自然模仿”与“和谐的形式”洽相吻合。希腊人、印度人同为阿利安人种,其哲学思想与宇宙观念颇多相通的地方。艺术立场的相近也不足异了。魏晋六朝间,印度画法输入中国,不啻即是西洋画法开始影响中国,然而中国吸取它的晕染法而变化之,以表现自己的气韵生动与明暗节奏,却不袭取它凹凸阴影的刻画,仍不损害中国特殊的观点与作风。
然而中国画趋向抽象的笔墨,轻烟淡彩,虚灵如梦,洗净铅华,超脱暄丽耀彩的色相,却违背了“画是眼睛的艺术”之原始意义。“色彩的音乐”在中国画久已衰落。(近见唐代式壁画,敷色浓丽,线条劲秀,使人联想文艺复兴初期画家薄蒂采丽的油画。)幸宋、元大画家皆时时不忘以“自然”为师,于造化絪缊的气韵中求笔墨的真实基础。近代画家如石涛,亦游遍山川奇境,运奇姿纵横的笔墨,写神会目睹的妙景,真气远出,妙造自然。画家任伯年则更能于花卉翎毛表现精深华妙的色彩新境,为近代希有的色彩画家,令人反省绘画原来的使命。然而此外则颇多一味模仿传统的形式,外失自然真感,内乏性灵生气,目无真景,手无笔法。既缺绚丽灿烂的光色以与西画争胜,又遗失了古人雄浑流丽的笔墨能力。艺术本当与文化生命同向前进;中国画此后的道路,不但须恢复我国传统运笔线纹之美及其伟大的表现力,尤当倾心注目于彩色流韵的真景,创造浓丽清新的色相世界。更须在现实生活的体验中表达出时代的精神节奏。因为一切艺术虽是趋向音乐,止于至美,然而它最深最后的基础仍是在“真”与“诚”。
附言:德国学者菲歇尔博士Dr.Otto Fischer近著《中国汉代绘画》一书,极有价值。拙文颇得暗示与兴感,特在此介绍于国人。又拙文《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学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可与此文参看。
原载“中央大学”《文艺丛刊》第1卷
第2期,1934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