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骤谏不听——屈原使齐,张仪欺楚(1 / 1)

屈原传 杨雨 5036 字 15天前

怀王被张仪欺骗,愤而发动对秦国的丹阳会战、蓝田会战,结果两大战役都惨败,不但没有拿回六百里商於之地,反而又损失了六百里汉中之地。悔恨之际,怀王不由得想起了屈原一贯坚持的联齐抗秦的策略,想起了屈原当时曾经那么强烈地阻拦过,自己却听不进他的话。用屈原的话来说,是“骤谏君而不听兮”(《悲回风》)。骤,在这里不是暴风骤雨的意思,而是屡次、多次的意思。也就是说,屈原多次冒死直谏,怀王都置之不理,这才导致了楚国惨重的损失。于是,怀王同时采取了两个补救措施:其一,他再度起用屈原并委派他出使齐国,试图修复两国邦交,哪怕还有一线机会,也要做最大的努力;其二,他委派陈轸出使秦国,希望能够暂时与秦国达成和解。屈原和陈轸,这两位在秦楚修好时被怀王冷落一边的大臣,又重新回到了楚国政坛上的重要位置。

先来看秦国这方面。秦楚两场大战刚刚结束,秦国不但虏杀数万楚军,还赢得了汉中六百里土地,可谓大获全胜,正是需要暂时休整的时候。因为秦国此时尚不具备绝对灭楚的实力,所以并不急于对楚国赶尽杀绝,而是先狠狠打你一巴掌,灭一灭你的威风,让你不敢有“非分之想”;然后不妨再赏你一颗糖吃,让你挨了打还对他感恩戴德,并心甘情愿任由摆布。因此,作为战胜国一方,秦国接受楚国求和的可能性很大;何况,陈轸此番出使秦国,还带了一份厚礼——向秦国奉上楚国的两座城池,以求秦国息兵罢战。

再来看齐国这方面。屈原使齐面临的难度就大得多了:此前楚国为了与齐国断交,仗着有秦国撑腰,怀王接连派遣武士耀武扬威地赶到齐国城门之下,大肆辱骂齐王,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因此,这个时候要急于平复齐王对楚王的仇恨谈何容易!

暂且不提屈原出使齐国的情况如何。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长途跋涉、再次远赴齐国都城临淄的时候,秦国与楚国的关系又发生了大逆转。

其实,齐国和秦国合兵攻打楚国的时候,陈轸就劝过楚怀王,让他以割地的办法,东边与齐国和解,同时西边又与秦国讲和。怀王这回听从了陈轸的劝谏。

陈轸也是一位朝秦暮楚的纵横家,曾经和张仪一起当过秦惠王的谋臣,后来因为被张仪排挤只好到楚国谋职。因此陈轸这回再去求见秦惠王,也算得上是故人相见了。

秦惠王很快就召见了陈轸,并且对他说:“先生是从秦国出去的人,寡人与先生也是故交,寡人不才,不能治理好国事,因此先生才抛弃寡人跑去服侍楚王。现在听说齐国与楚国又打起来了,我的大臣们有的说要去救他们,有的又说不要去救,寡人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你是否能在忠于你的主人楚怀王的同时,用你剩余的智慧也为我出出主意呢?”

陈轸这个人,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张仪善辩,特点是善于揣摩对手的心理,利用心理战术一举获胜。而陈轸的最大特点,就是善于编造寓言故事,把他要说的道理运用到生动形象的寓言故事里,用迂回的办法来说服对方。比如说,画蛇添足的寓言故事就是陈轸编出来的。那么这回,陈轸又会用什么寓言来说服秦王呢?

陈轸是这样回答秦王的:“大王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呢?从前有个吴国人在楚国做事,楚王很爱重他。吴国人病重,楚王派人去看望他。派去看望的人回来后,楚王就问:‘他是真的病重,还是在思念吴国呢?’大臣回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思念吴国,不过,臣认为,如果他是真的在思念吴国的话,他一定会用吴国的方言来吟唱。’今天我陈轸就要为大王用吴国的方言来吟唱啊!”

陈轸这里所说的“用吴国的方言来吟唱”,其实就是绕了个弯子向秦王表白: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虽然人在楚国,可是心里真正想念的还是秦王您啊!

陈轸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他先表白了一番对秦王的思念之情,紧接着又讲了另一个寓言:“大王您有没有听说过管与的故事呢?有两只老虎为了争着吃一个人而打斗,有个人想要刺死老虎,管与制止了他,说:‘老虎是很凶猛的野兽,人是味道甘美的食物,现在两只老虎为了争这个人一定竭尽全力。最终小的那只老虎一定会被打死,大的那只也会受重伤。你等老虎受伤之后再刺死他,不就可以轻轻松松一举得到两只老虎了吗!既避免了刺死一只老虎的辛劳和危险,又赢得了刺死两只老虎的名声。’”

很显然,陈轸是将齐国与楚国互相攻伐比作两头老虎相争,那么在这两头“老虎”两败俱伤的时候,秦国又应该怎么做呢?

且听陈轸如何侃侃而谈:“现在齐国和楚国一旦开战必定两败俱伤,等他们都打得头破血流了,大王您再出兵去解救,既救了齐国,又不用再和楚国正面交战,大王才是一举两得啊。计谋是治理国事的根本,能够听从计谋并且做出正确决断才是存亡的关键。臣以为,能够明白这一道理的只有大王您啊!”[93]

秦惠王听了陈轸这番话,自然明白陈轸阐述的这其中齐、楚、秦三者的利害关系。齐国跟着秦国攻打楚国,现在楚国来求和,秦国自然不好出尔反尔又帮着楚国反过来去打齐国。因此为今之计,秦国只能表面声明支持齐国,但又不急于出兵,以便坐观成败,随机应变。

至于屈原使齐的情况,史书中没有详细描述。但从历史事实来看,陈轸使秦,秦楚罢战;屈原使齐,齐楚休兵。这两人应该都比较圆满地完成了怀王交给的任务。但屈原和陈轸毕竟不同,陈轸曾经先后在齐国、秦国、楚国等国家为官,尽管他也像其他纵横家一样,会为国君出谋划策,但他毕竟不会将任何一个国家的利益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我们看他代表楚国出使秦国,对秦王说的这一番话,虽然确实说服了秦国没有对楚国步步紧逼,但这一番游说,却也多多少少损害了楚国的利益。对于纵横家而言,个人的功名事业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对某一国君的效忠,也是基于这个国君能否为他提供一个施展身手的平台,否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弃之而去,另投高明。

而屈原,不同于任何一位纵横家的地方,就在于他生为楚国人,又是楚国王室后裔,自始至终都是楚国利益至上。而代表国家利益的楚王,又是他始终不渝热爱着的“灵修”。这次楚国虽然惨败于秦国,但血的教训让自负骄傲的怀王有所悔悟,屈原还是感到欣慰,因此他义无反顾地将个人恩怨抛到了脑后。毕竟,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只要怀王真的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及时修正,楚国还是有希望的。

但是,屈原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出使齐国期间,他最为忧虑的“灵修数化”,也就是怀王的反复无常,将楚国推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就在屈原去齐国的时候,秦国派遣张仪杀了个回马枪,再度出使楚国,目的是继陈轸出使秦国之后,进一步促进与楚国的“友好”往来。那么,曾经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楚国君臣上下玩得团团转的张仪,已经被怀王恨得牙痒痒,怎么还敢卷土重来呢?这回张仪趁着屈原“出差”不在国内的空当,再度来到楚国,又会引起怎样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呢?

这一年已经是楚怀王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311年,秦国先派使臣来到楚国,对怀王说:“秦王愿意拿出汉中土地的一半交还给楚国,希望秦国、楚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世代交好。”

怀王这回可不像上次那样轻易上当了,他怒气冲冲地对秦使说:“寡人不要土地,只要秦王把张仪交出来,寡人宁可白白献出黔中之地,以此来交换张仪。”

秦使回去向秦王这么一汇报,秦王心里盘算:这交易倒也划算。牺牲一个张仪,换来黔中那么肥沃的一片土地,又换来秦楚交好,怎么算都是秦国占了便宜。不过秦王也不好意思向张仪开这个口,因为张仪虽然不是秦国人,但他来到秦国之后,也是出将入相之才,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为了一片黔中的土地,就把张仪交出去,这不显得自己太不仁义了吗?

秦国朝廷这个时候也炸开了锅。张仪在秦国风光了这么多年,嫉妒他的朝臣大有人在,大家都趁着这个时候怂恿秦王:“用张仪一个人来换取数百里楚国的土地,不费一兵一卒,还削弱了楚国的实力,这可是大好事啊!”秦惠王做出一副不忍心的样子,说:“张仪是寡人的股肱之臣,寡人宁可不要这么好的土地,也不忍心抛弃张仪。”

极擅察言观色的张仪对秦王心里的算盘自然是心知肚明。于是,张仪主动出来“请缨”了:“大王,请您派我出使楚国吧。”

秦王说:“那楚王正痛恨你用商於之地骗了他们,如果你去,他们一定会杀了你来泄愤的。寡人决不能把你往虎口里送啊!”

张仪微微一笑,从容地说:“大王明鉴。微臣与楚国朝中好几位大臣关系都很好,尤其是楚王的宠姬郑袖,更是多次帮过微臣。据臣所知,那楚王对郑袖是言听计从,因此张仪有把握再通过郑袖说服怀王。此外,臣以前用商於之地骗得齐楚断交,引发秦楚大战,楚王恨不得将臣生吞活剥了去,仪如果不亲自去楚王面前负荆请罪,恐怕楚王这一辈子都不会与秦国和好了。张仪一个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秦国的利益才是至高无上的啊!再说了,秦国现如今是天下第一的强国,新近又大败楚国,有大王做张仪的后盾,代表大王出使楚国,谅那楚王也不敢轻易杀了张仪而得罪大王您的。退一万步说,即便杀了张仪,而为大王您换来黔中的土地,微臣也死而无憾了。”

张仪这一番话,真正是入情入理,既充分表达了自己对秦王的忠心耿耿,又将秦楚的利害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打消了秦王的所有顾虑。于是,秦王当即拍板,派遣张仪再度出使楚国。

张仪来到楚国,求见怀王。怀王这回连张仪的面都懒得见,直接下令将张仪逮捕,囚禁起来,只等挑个日子执行死刑。

张仪呢,他是有备而来,当然不会束手待毙。他故伎重演,私下里重金贿赂了楚国朝臣靳尚,并且委托靳尚赶紧打通郑袖的关节。他告诉靳尚,见到郑袖之后,应该如此这般地说服她,里应外合,为张仪说情。

于是,靳尚就按照张仪的嘱咐来求见郑袖了。他一见郑袖,便故作心急如焚的样子,说:“夫人可知道,您很快就会失宠于大王了吗?”

郑袖最怕的就是失宠,听靳尚这么一问,立即很警惕:“发生了什么事?”

靳尚故作神秘地回答:“张仪又来楚国了,大王盛怒之下囚禁了他。但是夫人您是个聪明人,您想想看,那张仪是秦王的宠臣,秦王怎么可能让我家大王杀掉他呢?秦王说了,愿意用上庸六个县的土地来赎回张仪,将秦国美女嫁给楚王,而且还要选拔秦国宫廷中能歌善舞的佳丽作为陪嫁,一同侍奉我家大王。大王看重土地,又不敢轻易得罪秦国,秦女一到,一定会身份贵重,大王就不得不冷落夫人,那时夫人您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啊!”

这话可算是戳到郑袖的痛处了。郑袖的心态其实是不难理解的:作为一个后宫女子,她一辈子的命运就系在两个男人的身上:一个是君王,也就是她的夫君;另一个就是儿子,君王死后,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儿子了。因此,后宫女子的一生,大概就只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千方百计维持君王的宠爱;第二件事,想方设法为儿子谋取最大利益,当然最好是谋得太子的宝贵地位。那郑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后宫女人,她用尽心机和手段也只为了这么两件事:一是牢牢地控制怀王,绝对不能让怀王喜新厌旧;二是为儿子子兰谋取最大利益,让自己的后半辈子终生有靠。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考虑国家利益呢!

《战国策》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可以证明郑袖争宠的心机和手段:魏王曾经给怀王送过一个美人,深得怀王的宠爱。郑袖知道怀王正在兴头上,为了讨好怀王,她只好做出一副也很喜欢魏国美人的样子,有什么漂亮的衣裳,珍贵的首饰古玩,都会挑好的给魏国美人送去,连美人居住的卧室、陈设,郑袖都会挑最好的帮她布置妥帖。表面上看来,郑袖对魏国美人喜爱、关心的程度,比起怀王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怀王一看郑袖如此贤惠,感到十分欣慰,经常人前人后地夸郑袖:“女人侍奉丈夫靠的是美色,因此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但郑袖知道寡人喜欢新宠,她不但不嫉妒,反而对新人的喜爱还远远超过了寡人。从郑袖身上,寡人看到了难得的美德:爱屋及乌。这才是孝子用来侍奉父母、忠臣用来侍奉君王的本分啊!”

郑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打消了怀王的顾虑,怀王丝毫都不疑心她会嫉妒新人了。于是她背地里对魏国美人说:“大王很喜欢你的美丽啊,不过大王说了,你哪里都长得好,就是鼻子让人讨厌。下次你见到大王,一定要捂住鼻子,大王就会更喜欢你的。”

魏国美人很感激郑袖的这一番提醒,下次见怀王的时候真的捂住了鼻子。楚王有些奇怪,就问郑袖:“新人一见寡人就捂住鼻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郑袖说:“这个嘛,臣妾倒是知道,只是不敢对大王说。”

“再难听的话寡人也要听。你说吧。”

郑袖说:“她对臣妾说过,她受不了您身上的体臭呢。”

怀王一听,勃然大怒:“这个泼妇太无礼了!”于是下令割掉了魏国美人的鼻子,还不准任何人为她求情。郑袖于是保住了自己专宠的地位。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知道有几分可靠,不过既然《战国策·楚策》有这样的记载,《史记》也多次提到郑袖对怀王施加影响,想必郑袖的嫉妒自私和心狠手辣并非空穴来风,否则也不会屡次被张仪利用来欺骗怀王。

郑袖听了靳尚的一番话,心想:秦女一到,自己专宠的地位必然保不住。她急忙问靳尚:“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靳尚于是献计说:“夫人您就假装不知道秦国的许诺,只将秦楚之间的利害关系跟大王说清楚,让大王放了张仪,您的地位就稳固了。”

于是,郑袖天天跑到怀王面前,哭哭啼啼。怀王问她:“夫人有何忧虑?”

郑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道:“臣妾听说大王要杀张仪,臣妾害怕啊!”

怀王说:“张仪胆敢欺骗寡人,寡人就算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夫人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郑袖抽泣着回答:“臣妾害怕的是大王为了区区一个张仪,却得罪了如狼似虎的秦国,那楚国就会大祸临头啊!大王您许诺以黔中之地交换张仪,现在黔中之地还没有献给秦国,秦国就先交出了张仪,说明秦王非常尊重大王啊。大王不但没有礼尚往来,反而杀掉张仪,那就是大王您对秦国无礼了。臣妾虽然身处深宫,却也听说秦国已经陈兵汉中,一旦大王杀了张仪激怒了秦王,恐怕秦军就要大举南下攻打我楚国了。那时,恐怕大王与臣妾夫妇都性命难保啊。臣妾一想到这里,就坐立不宁,寝食难安。臣妾不敢干预国事,但请大王允准,遣送臣妾母子到江南避难,来日若秦国发难,臣妾母子也不至于受秦王侮辱了。”

怀王最见不得郑袖的眼泪,赶紧安慰她:“夫人别害怕,有寡人在呢。寡人会三思而后行的。”

郑袖哪里会善罢甘休,继续唠叨:“大王您想想看,做臣子的,哪个不是为了自己的主子尽忠效力呢?那张仪是秦王国相,深受秦王恩惠,自然是处处要为秦国打算的,这是人之常情啊。如果大王您也厚待张仪,那我想张仪必定对大王您感恩戴德,也会像对待秦国一样报答楚国的。大王您说是不是呢?”

郑袖这一番话,几乎是彻底动摇了怀王的决定。就在此时,靳尚求见,趁热打铁地又在怀王面前进言:“大王您就算杀掉区区一个张仪,对秦国能有什么损害呢?大王您却不但收不回汉中失地,还要添上黔中之地的损失。臣为大王计,这实在是得不偿失啊。何况,秦国现在派魏章率领大军驻扎在汉中,随时可以挥师东进,大王一旦杀掉张仪,秦国就会借口为张仪报仇而兴兵伐楚。天下诸侯见楚国与秦国失和,必定会轻视大王您,如若他们再度落井下石,楚国可就没有招架之力了啊。臣为大王考虑,不如放了张仪,来显示大王您和秦国和好的诚意。”

被郑袖与靳尚这么一内外夹攻,怀王脑子里又“轰”的一下乱了章法,还觉得他们讲得实在是很有道理,于是很后悔拘捕了张仪,赶紧下旨释放张仪。

张仪聪明啊,当然懂得“知恩图报”,不光是在怀王面前又大肆渲染了一番与秦国修好的好处,还表白了一番自己在秦王面前如何为楚国争取利益的。例如,他对楚王说:“大王啊,臣身负大王厚恩,岂敢忘恩负义?秦王肯将汉中还给大王,就是臣极力劝说的结果啊。蓝田之战后,秦国占有了汉中,臣对秦王说:‘汉中这块地方,对秦国来说是个累赘。好像植物栽在水土不合的地方一定会烂根,家中有不义之财就会招来别人的觊觎和伤害,既然汉中是秦国的包袱,那还不如把它还给楚国,那楚国一定会感激大王的宽宏大度的。’大王您看,秦王愿以汉中之地来换取秦楚和解,实在是微臣考虑到秦国和楚国双方利益的结果。微臣的这一番苦心,请大王明察啊!”

怀王一听,简直是喜上眉梢,不仅好酒好肉地款待他、安抚他,还派张仪返回秦国,继续为秦楚交好之事效力。张仪临走之前还撂下话来:“大王若真心相信微臣,臣请让秦国太子到楚国来当人质,楚国太子到秦国当人质,如此这般,两国太子互为人质,可保信用。此外,臣一定让秦王与大王您结为婚姻亲家,世代为婚姻兄弟之国,终身不相攻伐。微臣以为,无论是为秦国还是为楚国打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怀王自然满口答应,喜滋滋地等着张仪返回秦国之后,一一兑现他的承诺。

这边张仪前脚刚离开楚国,屈原后脚就从齐国出使归来。还在路上的时候屈原就听说了张仪使楚的前后过程,他大惊失色,连连跺脚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是天亡我楚国也!天亡我楚国也!”于是,他一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地赶回楚国。一到郢都,他连家门都来不及进,立即赶去求见怀王。

屈原一见怀王,便迫不及待地说:“大王上次已经被张仪欺骗,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这次张仪再来,以张仪对楚国的祸害,臣还以为大王一定会用鼎煮了他吃了他的肉来报仇。没想到大王您却放了他啊!”

怀王说:“寡人同意了张仪的建议,这样就可以保住我国黔中的土地,这是对楚国有利的事情。寡人既然许诺在先,如果又背叛诺言,恐怕不好。”

屈原见怀王如此妇人之仁,忍不住痛哭流涕:“大王,您真正糊涂啊!即便大王仁慈,不忍心杀掉张仪,又怎能再听信他的邪说妄言呢?大王您不愿意背信弃义,那张仪又岂是一个信守承诺之人!他的出尔反尔大王您是领教过的,难道您还要继续糊涂下去吗?连普通百姓都知道有仇必报,何况是一国之君啊!”

怀王见屈原如此痛心疾首,内心不由得有所触动。他一想:屈原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啊。张仪的许诺虽然听上去很美好,但谁能保证张仪不会像上次一样,一回秦国就翻脸不认账呢?

这么一想,怀王也担心自己很可能又犯下了大错。不过作为一国之君,即便是犯了错误,怀王口头上是不会轻易承认的。他只是扶起屈原,安慰他说:“屈卿莫慌,寡人派人追回张仪就是了。”

可是,张仪早就料到屈原一旦返回楚国,必定劝说怀王杀掉自己以除后患,他岂会干等着束手就擒?因此他一得到怀王的赦免,便一溜烟星夜赶路逃出了楚国,怀王再怎么快马加鞭地追也追不上了。[94]

这应该算是张仪和屈原在外交上的又一轮交战,张仪选了一个好时候:趁屈原不在国内期间出使楚国。他有充分的时间来上下疏通,利用楚国朝臣与楚王宠姬郑袖的暗中相助,不但挽救了自己的性命,还成功地说服了怀王再一次改变方针,重新站到了秦国这一边。屈原远在齐国,即使听说了张仪使楚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回来阻拦怀王的决定,也终究是慢了一步。

然而屈原深知,怀王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受骗,并非是因为碰上了张仪这样狡猾的敌人,根本上还是怀王自身的原因——也就是“灵修数化”,怀王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治国方略,容易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就改变决策。

更要命的是,屈原赶回楚国,直言提醒怀王不要又一次上当受骗时,怀王虽然有所警觉,也预感到自己很可能一不小心,再一次钻进了张仪设下的圈套,但怀王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说不定这回张仪说的是真的呢?说不定这回与秦国是真的交好,给楚国的发展带来一线希望呢?因为这点幻想的存在,怀王虽然在听了屈原的话之后有点后悔轻易放掉了张仪,但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怀王对张仪、对秦国并没有彻底死心。出于这层考虑,怀王对屈原就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也抱着边走边看的侥幸心理,希望最终对的是自己,错的是屈原。

可是,明知怀王心存侥幸,明知怀王在左右摇摆,屈原还是不忍心弃怀王于不顾,还是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力挽狂澜。他对怀王这种爱恨交加的矛盾心态,多次情不自禁地流露在他的诗篇中: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95]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离骚》)

謇謇,一般解释为敢于直言进谏的样子,[96]也有因为事情难于启齿而导致口吃的样子。所以“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这一句,意思就是“我固然知道像我这样正直敢言会得罪君王,给自己带来祸害”,可是我仍然“忍而不能舍也”,仍然忍耐不住,要将自己心里的话向君王说个痛快啊!

不过,屈原这一回又没有能够阻挡张仪对楚王的游说,固然输在张仪选择了一个有利时机,但是在说服怀王的方式上,屈原也有他失败的必然原因。张仪采取的是迂回战术,是绕着弯子,表面上在讨好怀王,实则是在为秦国谋利——怀王听了张仪的话心里十分受用,明明吃了大亏,还心甘情愿地为秦国双手奉上巨大利益。说得俗一点,这个时候的怀王,是被人卖了还在喜滋滋地帮着人家数钱。

屈原本是一个口才出众又文采飞扬的大才子,在各类外交场合都能应对自如,偏偏在怀王面前,他这些口才都发挥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呢?大约还是因为关心则乱吧。爱之愈深责之愈切,越是爱得深刻,越是想不到要用心机,越是急切地要将自己的所有想法一股脑儿全盘托出,也顾不上怀王能不能够全盘接受。换句话说,屈原直谏的忠心苍天可鉴,可是他对进谏的技巧确实是考虑得比较少。

汉代著名文人东方朔在他追悯屈原的《七谏》中也认为屈原“言语讷涩兮,又无强辅”。说屈原没有“强辅”,没有强有力的支持力量,在楚国的政坛上陷于孤立,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但是东方朔又说屈原“言语讷涩”,意思就是木讷,不善言辞,思维滞涩。可是司马迁明明说屈原“娴于辞令”,口才极好,而且“应对诸侯”也能游刃有余,怎么可能木讷呢?

这里的“讷涩”大概并不是指屈原口才不好,而是说他不像张仪、靳尚那样善于揣摩怀王心思,嘴上抹了蜜,专门挑怀王爱听的话来说。因此,他们的话,怀王听着舒服,也愿意接受。而屈原呢,是把怀王当作最亲的人,说话不绕弯子,他那种直来直去的进谏方式,甚至还带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常常没有顾及其实君王也是普通人,也爱听好话,而且君王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可能比普通人还要厉害,所以屈原这种说话的方式,怀王听着心里不舒坦。

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平时他们跟同事,尤其跟领导说话都会比较注意分寸,那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保持一点儿距离,所以会注意说话对象的身份、性格等,说话的方式也会比较委婉。可是一回到家,面对父母,或者面对丈夫、妻子这样至亲的人,说话反而无所顾忌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话的方式可能也会比较冲。屈原也是这样,他是把怀王当成了最亲的人,怀王也是他唯一认定的君王。可问题是,怀王是一国之君,他的臣子不止屈原一个,怀王并不见得把他也当作最亲的人啊。因此,屈原对怀王的这种感情,就有点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味道。

屈原对自己的这个“缺点”,在经过多次挫折后其实也意识到了,因此他才会说“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他明明知道不断地直言进谏只会让君王更加讨厌他,给自己带来灾难,可是他仍然“忍而不能舍”。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坚持而不能舍弃呢?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我可以对天发誓,请老天爷来为我作证,我如此不忍和不舍的原因,都是因为对“灵修”始终不渝的热爱啊!

可是“灵修”又犯了老毛病——那就是“骤谏君而不听兮”。屈原锲而不舍地“骤谏”,一次又一次地直言进谏,“灵修”一次又一次装聋作哑,对他的肺腑之言不理不睬。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成言,就是约定的承诺。屈原感叹的是:灵修我的楚王啊,您当初与我立下了约定,谁也不能轻易改变,可您后来却“悔遁而有他”。悔,反悔,遁,变心。灵修啊,您不但违背了您的诺言,后来又反悔变心,产生了别的主意。您知道,您这样的“悔遁”变心,会给我带来多深的痛苦,会给楚国带来多大的灾难吗?

的确,怀王的一次次悔遁,一次次让屈原灰心失望,但怀王偶尔的醒悟,又一次次给了屈原渺茫的希望。后来有小说家在敷演张仪与楚怀王、屈原交往的这一段历史时,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诗是这样写的:

张仪反覆为嬴秦,朝作浮囚暮上宾。堪笑怀王如木偶,不从忠计听谗人。(《东周列国志》)

这首打油诗的意思是:张仪反覆无常,欺骗楚国,都是为了帮助秦国,秦国国君姓嬴,所以称“嬴秦”。“朝作浮囚暮上宾”,张仪早上刚做了楚怀王的阶下囚,晚上却又成了怀王的座上宾。“堪笑怀王如木偶”,张仪把怀王像个木偶一样玩弄来玩弄去,可笑这个怀王“不从忠计听谗人”,不听从屈原忠心耿耿的计策,却宁可听信靳尚、郑袖那帮人的谗言。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张仪逃回秦国之后,貌似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只是开张空头支票给楚国。他不但说服秦王,兑现了把汉中一半的土地交还给楚国的承诺,还真的促成了两国之间的婚姻。这当然不是张仪良心发现,来报答楚国了,而是秦国以一点小恩小惠蒙蔽楚国,实际上是对楚国有了进一步的图谋。这场放长线钓大鱼的政治图谋,不仅让屈原的政治生涯陷入绝境,甚至于将楚怀王也逼到了死角。那么,这又是一场什么样的政治阴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