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五十二岁的时候,变成了放诞不羁的陆放翁,其中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朝廷再一次摧毁了他的抗战理想,陆游就是用这种放诞不羁的形式,展示了不屈服于当权者的一身傲骨。可是,放诞不羁的生活方式,跟忠贞不渝的爱情之间到底有没有矛盾呢?
我个人觉得,从表面上看来,这的确是有矛盾的。一个人如果在生活方式上放诞不羁的话,一般情况下也就说明他对待感情是不真诚的,是不专一的。但是,我这里说的只是一般情况,那陆游属不属于这类一般情况呢?我认为,陆游是不属于这类情况的。因为风流浪漫的诗人般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他的主动选择,他的理想本来就不是做一个诗人,但是残酷的现实逼得他只能做一名诗人。这种看似矛盾的选择,只不过是他发泄内心不满的一种方式。
其实,我们只要看看陆游离开南郑以后的诗就能理解他这种心态了。举个例来说,他在淳熙六年(1179)就写过这样一首诗:
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圣时未用征辽将,虚老龙门一少年。(《建安遣兴》六首其六)
写这首诗的时候,陆游刚刚离开四川不久,从四川调到福建的建安[70],职位比以前高了,可是他过得并不快乐。为什么升了官还不高兴呢?原因很简单,成天忙于琐碎的应酬和公务,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的生活是在南郑从军时那样的生活:“刺虎腾身万目前”,这就是说他在南郑打猎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跳起身来刺杀老虎的情景。“万目”可能有点艺术的夸张,不过他刺死老虎的事情,确实是很多人亲眼所见。他白色的袍子上溅满了老虎的血,那种鲜艳的颜色直到现在好像还是新的一样。“征辽将”是用了一个历史的典故,说的是唐太宗、唐高宗时候的著名将领薛仁贵。薛仁贵是龙门人,曾经当过征辽的将军,建立了卓著的战功。陆游这里是反用薛仁贵的故事,他认为自己也是薛仁贵式的英雄,同样武功高强、有勇有谋。可惜的是,自己并没有像薛仁贵那样得到重用,“虚老龙门一少年”,四十八岁的那个“少年”战士,空怀绝技,如今却只能一事无成地老去。奈何奈何!
在这种空虚老去的日子里,陆游就只能把自己埋进美酒妇人当中,试图暂时忘记现实当中的痛苦。爱国理想的失落,就是我说的陆游放浪形骸的直接原因。
而另一方面,陆游已经把他全部的爱情都给了唐琬。唐琬走后,他对爱情的梦想也跟着破灭了,对现实中的爱情他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一个对现实的爱情丧失希望的人,很容易就走到放浪形骸的路子上去,在对声色的沉迷中麻醉自己。因此,陆游之所以“放”,其中一个间接的原因,就是他和唐琬的爱情悲剧。换言之,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恰恰是陆游掩饰自己内心痛苦不得已的一种选择。在那样的时代里,他只能把忠贞不渝的爱情埋在心里最深最隐秘的地方,而用放诞不羁的生活方式来表达对现实的无奈。透过这个表面上放诞不羁的陆放翁,我们真正看到的,是一个一往情深的痴情男儿。正是因为他的一往情深,所以在晚年的时候,他才会频繁地在梦中和唐琬重逢,频繁地到沈园凭吊他心中永远的爱情。
爱情的失落和事业的失落交织在一起,才把陆游推到了“燕饮颓放”的路子上去,“放翁”从此也成了陆游最响亮的一个别号。不过,“燕饮颓放”这个罪名本来就挺可笑的了,对陆游来说,还有更可笑的事在后头。什么事呢?从这以后,陆游后来的几次罢官,这个“放”字居然都成了政敌抓住不放的“尚方宝剑”了。每次他们看陆游不顺眼的时候,就把这个罪名顺手拈过来,当作罢免陆游的理由。以这个名义被罢官,在陆游的后半生中至少还发生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淳熙七年(1180),陆游被赵汝愚弹劾,理由就是说他为人“疏放”[71],“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72],就是说他的行为常常出轨,不守规矩,于是五十六岁的陆游被罢官回了老家[73]。
第二次是在淳熙十六年(1189),谏议大夫何澹弹劾陆游[74],理由没有一点新意,还是说他行为不检点,“所至有污秽之迹”[75];光是行为不检点也就罢了,还不肯收敛,还要把这些“污秽之迹”写到诗里,写的诗又是“专嘲风月”。一个朝廷命官,老是不干正经事儿,专门写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给人留下不少话柄,成什么体统呢?这些弹劾的话,意思不就是说他**不羁吗?其实陆游几次担任地方官,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很受老百姓的爱戴。譬如淳熙六年(1179)到淳熙七年(1180),当时陆游正在江西抚州的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任上,这一年江西发生特大水灾,陆游不但开义仓赈济灾民,亲自巡视灾区指挥抗灾,还将他多年来搜集的药方编印成《陆氏续集验方》,广为传播,便于灾民按照药方预防治疗灾后的瘟疫。他甚至还给自己书房取名“民为心斋”,立志与民同甘共苦。这样一位关心民生疾苦的父母官,自然能够赢得老百姓的衷心爱戴。可是老百姓越喜欢他,朝廷里那些呼风唤雨的得志小人就越恨他啊!
陆游的罪过,显然不是因为他写了些风花雪月的诗,也不是因为他偶尔的放浪形骸。事实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太关注国计民生,写了太多主张抗金北伐的诗,这些诗都写得十分尖锐,让那些小人们坐不住了,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六十五岁的陆游再一次被罢官。十年不到的时间,居然两次被罢官,加上在四川那一次,陆游已经是三次因为行为放诞不羁被罢官了。在第三次因为放诞被罢官后,陆游又会作何感想呢?
要是换了别人,被人安上一个罪名罢官,可能这个罪名就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忌讳了。陆游却偏偏相反,他放弃了徒劳的辩驳,不但不忌讳不回避,反而继续充分发挥了他的幽默和洒脱:十年之中,我两次被你们罢官,罪魁祸首不就是我那些“嘲咏风月”的诗吗?“放逐尚非余子比”,我被罢官放逐的原因可是与众不同的,跟别人都不一样啊!怎么个不一样?“清风明月入台评”!连“清风明月”都成了御史弹劾我的罪状!唉,我自己这么多年来频频犯罪牵连了不少人,没想到这次更是连无辜的“风月”都被我牵连进来了!我自己倒霉也还罢了,竟然还要连累“清风明月”跟着我一起蒙受不白之冤,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那我干脆给自己的书房再取个名字,就叫“风月轩”,让清风明月跟我常年相伴、同病相怜吧[76]!这个“风月轩”的来历和“放翁”是不是很有异曲同工之妙呢?你说我颓放,我就更加颓放给你看;你说我“嘲咏风月”,我就变本加厉地“嘲咏风月”给你看。这个陆放翁啊,简直是把他的幽默和洒脱抒发得淋漓尽致了!
但是,燕饮颓放也好,嘲咏风月也好,这真的是陆游后半辈子的主要生活内容吗?面对爱情和事业的双重打击,陆游真的就此颓放下去了吗?
当然不,如果后半辈子仅仅只是沉迷声色,放浪形骸,那陆游是称不上“亘古男儿一放翁”的。在“颓放”的表象掩饰之下,我们看到的是他骨子里流淌着的执着无悔的爱:对一个人至死不渝的爱,对一个国家至死不渝的爱。这种深沉而强烈的爱,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因为外界的任何压力而有所改变。陆游并不是真的“颓放”,他只是“被颓放”了。俗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陆游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不怕那些子虚乌有的诽谤和攻击,所以他才敢于把罪名也拿过来扣在自己的头上,当成他反抗和战斗的武器。索性把事实都摆出来,让大家都来评评理,看我陆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看我陆游到底是个堕落放诞的人,还是一个忠贞不渝的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小人的诽谤击不垮陆游的斗志,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清醒的人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历史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在这里,我还要举两个例子,说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陆游的晚年。从这两件事儿,我们也可以体会到,他心中的爱强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他的坚强忠贞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第一件事,发生在陆游八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在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年。就在嘉定元年(1208)的春天,他还拖着病弱的身体,步履蹒跚地来到了沈园,生平最后一次来这里怀念自己的爱人唐琬。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为唐琬留下了这首悼亡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春游》)。
沈园还像五十多年前一样,繁花似锦——“半是当年识放翁”,这是这首诗里最打动我的一句。为什么打动我呢?这句诗看上去很平淡,可是表达的却是一份很不平淡的感情。表面上看,陆游是说沈园里的这些树木,都对自己很熟悉。可是我们再细品一下,就会发现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沈园里的风景会对诗人这么熟悉呢?沈园又不是陆游的私家花园,沈园里的花草树木也不是陆游亲手栽的,凭什么说“半是当年识放翁”呢?陆游为什么能够这么自信呢?唯一的答案就是,在唐琬离去以后的这五十多年,陆游到沈园来的次数实在是太频繁了!连这里的花花草草都对这位频繁造访的客人再熟悉不过了。那他为什么要这么频繁地来沈园?不是因为沈园的风景最好,他之所以这么喜欢沈园,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想念唐琬了!只有在沈园,他才能放任自己对唐琬的思念,找回当年他们相爱的那些点点滴滴。沈园,成了他后半辈子爱情世界的唯一寄托。
“半是当年识放翁”,频繁地流连沈园的背后,是陆游对唐琬最深沉也最悲怆的爱。这样一段只能埋藏在心里的爱情,一段明知道没有希望却仍然放不下的爱情,这份爱情折磨了陆游五十多年,可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依然爱得无怨无悔!
如今,沈园的风景还是那么熟悉,可不同的是,他最熟悉的身影不见了。在无数次执着的追寻之后,八十四的老人自己也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追寻在他的生命中也该走到尽头了。“也信美人终作土”,那个风姿绰约、美丽温柔的女子,也终归化作了泥土吧?八十四岁的老人,也许并不害怕死亡,可是却空前地感受到了孤独,他要将这种爱带到生命的最后,在爱情的梦里找到自己灵魂最后的归宿。
在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对爱人怀着无比忠诚、无比强烈的感情的人。我想,一个对爱情忠诚的人,他对待生命中的一切也一定会是忠诚的。陆游就是这样一个真诚的人,他对唐琬的爱情是至死不渝的;同样,他对国家的爱也是至死不渝的,这种爱的强烈程度,甚至还超过了他个人的爱情。只不过是因为朝廷没给他效力的机会,不但不给机会,甚至还经常捕风捉影,制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来陷害他,他才不得不将这份强烈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但是只要一有机会,这种被压抑的热情就会被激发出来。
我要举的第二个例子,就充分证明了陆游的爱国**随时都有可能喷涌而出。这次事件,就是发生在1206(开禧二年)年的开禧北伐,这一年,陆游已经八十二岁了。那么,耄耋之年的陆游,还能跟这次事件发生什么关系呢?开禧北伐,又是一次什么性质的事件呢?这次事件又是怎么体现了陆游的爱国**呢?
原来,在开禧二年的时候,南宋朝廷再一次主动发起了对金的北伐战争。这场战争的主要发起人和领导者,就是当时朝廷里大权在握的韩侂胄。八十二岁的陆游,早就退休在老家待着了。按说,他不可能跟开禧北伐再发生什么关系,一个八十二岁的退休老人,不可能穿上军装再上前线去指挥千军万马了。而且自从淳熙五年(1178)陆游从四川退出来之后,朝廷里的政敌对他一直是虎视眈眈,所以他的后半辈子,再没有担任过什么重要职务。除了几次短暂的调任外官,和两次短暂的进京担任史官,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老家罢官闲居,前前后后长达二十多年是处于“被退休”状态的。在这二十多年里,尽管忧国忧民的陆游一直还在关心着朝廷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可是朝廷已经不关心他了,甚至都快把他给忘了。
可是,就是这位退休二十多年、几乎被朝廷遗忘的老人,偏偏跟开禧北伐发生了直接的关系。什么关系呢?在北伐这件事情上,陆游公开支持了韩侂胄,再一次坚定地站到了主战派这一边,八十二岁的陆游还写了不少诗来歌颂这场战争。比方说,就在开禧二年的秋天,也就是北伐刚刚发动不久,他写了一首诗《老马行》[77],在这首诗里,他把自己比作一匹“老马”。虽然已经很久没人关心过这匹老马了,它成天嚼的只是一些最劣等的饲料,早就饿得瘦骨嶙峋,而且还疾病缠身。可就是这匹疲弱不堪的老马,一听到“王师北伐方传诏”,听到皇家军队北伐的命令,一听到咚咚咚的战鼓敲响,“一闻战鼓意气生”,马上就精神焕发了。别看是一匹老马,要是上了前线,还能够像年轻时候那样,当一匹驰骋疆场、冲锋陷阵的战马,“犹能为国平燕赵”,为国家收复燕赵这些地方呢!大家看,这些诗句里流露出来的气概,哪里像是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呢?
其实光是写诗,还不足以说明陆游跟韩侂胄属于同一战线,因为写抗金北伐的诗,那是陆游一生的习惯。这里我还要说一件事,这件事儿,更是铁证如山地证明了陆游对韩侂胄的支持。那这是什么事呢?
大约在庆元六年(1200)左右的时候,韩侂胄请陆游为自己的私家园林写了一篇《南园记》。除《南园记》之外,后来陆游还给韩侂胄写过一篇《阅古泉记》(嘉泰三年,1203)。据说韩侂胄为了表示对陆游的尊重,在邀请陆游来游览他的私家园林的时候,还专门把自己最宠爱的一个妾四夫人叫出来,给他们弹琴跳舞,侑酒助兴。没想到,这两篇记竟然成了陆游的“负谤之作”,成了他晚年的一个“污点”,成了他攀附权贵贪慕虚荣的证据。
其实在这两篇文章里,陆游并没有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对韩侂胄阿谀奉承一番。这两篇记表面上是为韩侂胄的私家园林写的,实际上表达的主要思想并不是给韩侂胄歌功颂德,而是鼓励韩侂胄要继承先辈的功业,到战场上去建功立业。并且在文章里他还委婉地劝告韩侂胄:不要眷恋炙手可热的权势,要及时地功成身退。整篇记“似褒而实贬”,是在对韩侂胄进行委婉的劝诫。既然这两篇文章是专门为韩侂胄写的,那当然可以说明陆游是支持韩侂胄的了。其实,陆游支持韩侂胄北伐这件事,我们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北伐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理想,这是有利于国家的大好事啊。可是,史书上的记载偏偏跟我们的理解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呢?按史书上的说法,陆游跟韩侂胄的这种关系,居然成了他晚节不保的一个证据。为什么在我们心目中,一个为国家统一奋斗了一辈子的爱国诗人,居然会留下“把柄”,让人批评他晚节不保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得谈谈韩侂胄这个人的背景,这样我们才能明白,陆游为什么会支持韩侂胄?他支持韩侂胄又为什么会给人落下口实?
首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陆游坚定地支持韩侂胄北伐,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跟韩侂胄的出身背景有关。韩侂胄的曾祖父就是北宋的著名将领韩琦。韩琦在世的时候,当时边疆流传过一则民谣,其中有一句是这么说的:“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这“一韩”就是指韩琦。这句民谣是说在韩琦镇守边疆的时候,敌人一听是他带兵,吓得骨头都软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所谓虎父无犬子,作为将门后代,韩侂胄当然多少会受到一点家族的影响,他也确实很想像他的先祖那样,能够在战场上有一番作为。
正是因为韩侂胄的先祖为宋朝立下过赫赫战功,所以在抗战这一点上,陆游毫不犹豫地站到了韩侂胄这一边。他强烈地希望韩侂胄能够振兴先辈的事业,在抗金北伐的战场上再展雄风。因此尽管陆游跟韩侂胄本人并没有很深的私交,但韩侂胄的这个家世给了陆游信心,他希望韩侂胄能够把抗战这面大旗继续扛起来。
第二个原因,那就来自陆游本身了。开禧北伐的时候,陆游已经八十二岁了,如果说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的话,那就是收复中原了。所以他比一般人更加迫切地希望看到北伐成功的那一天,他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到国家的统一。而从当时的局势来看,似乎也只有韩侂胄有这个能力完成这项艰巨的使命。这也是陆游坚决支持韩侂胄北伐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可以来看看他晚年写的一首词《诉衷情》,通过这首词,我们更能理解陆游这种迫切的心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从这首词里,我们可以发现,晚年的陆游,经常会在梦里、在回忆里,回到当年他骑着战马,不远万里,来到四川边境南郑从军的那段时期。可是这段经历,已经像梦一样地消失了。当梦骤然被惊醒,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墙上挂着的旧军装——“尘暗旧貂裘”,那是他当年穿过的貂皮做的军服,现在军装上覆满了尘土,颜色褪了,就像遥远的往事一样暗淡了,被尘封了。其实陆游哪里是在感叹旧军装呢?他是在感叹自己——他的人也就像这件旧军装一样,被朝廷遗忘了,被战场抛弃了,英雄暮年,再也不复当年的英姿。
敌人还没有被消灭,可是英雄已经老去。他不甘心啊!“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沧州,本来是指古代隐士闲居的地方,往往选择在水滨。这里指陆游晚年隐居的绍兴镜湖边的三山。在这首词里,陆游再一次用到了唐代大将薛仁贵的典故。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薛仁贵那样的大将之才,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像薛仁贵那样出师远征,平定天山,收复国土,他只能在小乡村里虚度年华,“身老沧州”。一想到这些,怎么能不让老英雄泪流满面呢?
从这首《诉衷情》,我们可以看到,尽管晚年的陆游生活很穷困,日子过得很凄凉,但他的爱国**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这才是陆游为什么会如此坚定地支持北伐的主要原因!
现在我们已经了解了陆游支持韩侂胄的原因,可是还有一个疑问我们没有解答。那就是陆游支持韩侂胄,怎么会落人口实,成了他晚年的一个“污点”呢?为什么像《宋史》这样的正史,会把他跟韩侂胄之间的这种交往说成是他晚节不保的证据呢?
原来,虽然在抗战北伐这一点上,陆游和韩侂胄是一致的,应该算得上是“同志”,可是从根本上来说,韩侂胄和陆游并不是同一类人。他们的不同点有很多,我这里只讲其中的一个不同,那就是他们对待北伐的动机不一样。陆游的动机,我们很清楚,是出于对国家的那份最深沉最强烈的爱,是从国家利益出发的。但是韩侂胄呢?恐怕他的动机就没有陆游那么纯粹了。为什么说他没有陆游那么纯粹呢?韩侂胄发动北伐战争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解释一下韩侂胄是怎么上台的,是怎么掌握朝廷大权的。事情的导火线还要追溯到淳熙十六年(1189)的二月初二。在这一天,孝宗皇帝赵眘禅位给儿子赵惇,这就是历史上的宋光宗。可赵惇这人实在不是当皇帝的料,别的不说,他有两大毛病就是致命的:一个毛病是惧内,怕老婆,因为长期受皇后的压抑,竟然得了精神病,平时就不能正常主持朝政;第二个毛病就是不孝,因为怕老婆的原因,赵惇甚至不敢去朝见太上皇,跟赵眘的关系搞得很僵。绍熙五年(1194),太上皇赵眘驾崩,赵惇竟然借口生病,不肯出面主持父亲的丧事,这样一来,光宗就彻底失去了人心。当时,以赵汝愚、韩侂胄为首的一帮大臣就秘密策划了一场政变,想要废掉皇帝。在这场政变当中,韩侂胄成了一个关键人物。因为他有个特殊的身份——他是宋高宗的皇后、也就是当时的太皇太后的姨侄。要废皇帝,必须先请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可一般的大臣见不到太皇太后啊,这个时候,韩侂胄的身份就变得很关键了。他请出了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以太皇太后的名义,立赵惇的长子嘉王赵括为皇帝,这就是后来的宋宁宗。
皇帝换了,可是政治斗争并没有结束。宋宁宗即位以后,在这次事变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两个人——韩侂胄和赵汝愚,因为争权夺利成了势不两立的政敌:一边是以赵汝愚为首,赵汝愚是皇室宗亲,正是他主持策划这场政变的;另一方是以韩侂胄为首,韩侂胄不但是太皇太后的姨侄,现在他的身份跟皇家更是亲上加亲了——他的侄女就是宁宗的皇后。于是韩侂胄以外戚的身份开始手握重权,跟赵汝愚形成了对立的两派。在政治斗争中,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可能出现什么中立的状况。在这一轮斗争中,最终赢得胜利的是韩侂胄,他后来当上了宰相,赵汝愚被罢免。后来赵汝愚被贬到湖南永州,路上不堪忍受地方官的侮辱而自杀。
韩侂胄上台以后,当然就忙着通过各种手段来巩固自己的权力,他为了彻底清除赵汝愚这一派的势力,排除异己,扫清障碍,发动了“庆元党禁”。这次党争打击面很广,包括像陆游的好朋友周必大、当时最著名的学者朱熹等人都在打击范围之内。韩侂胄这种一手遮天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后来连韩侂胄自己也意识到这样做不得人心。嘉泰二年(1202),庆元党禁解除,韩侂胄为了继续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开始着手筹备北伐。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依靠外戚的身份掌权的,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怕被人看不起,所以才急于干几件大事,树立自己的威信。于是,当时有名一点的抗金志士,像陆游、辛弃疾,都成了韩侂胄拼命争取的对象。韩侂胄就是要借助陆游他们这些抗金志士的声望,利用他们的号召力,来为即将发动的北伐制造声势。陆游并不想卷入政治斗争的是非里面去,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被卷进去,但韩侂胄既然锐意北伐,那陆游当然会表示支持,这跟政治斗争无关,因为在他的心里,只有国家统一才是最高利益。
只是可惜得很,大权在握的韩侂胄最终辜负了陆游的期望。他虽然有心恢复,却是个志大才疏的人,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的旗下大多是一些纨绔子弟,以为北伐是儿戏,建功立业唾手可得呢。就在陆游八十二岁这年,也就是开禧二年(1206),在根本没有准备充分的情况下,韩侂胄就匆匆发动了北伐战争。这场由南宋朝廷发起的战争,因为过于仓促草率而遭遇惨败。
开禧北伐惨败的结局,是南宋朝廷再一次向金人求和。为了向金国表示求和的诚意,投降派杀害了韩侂胄,把他的头当作议和的信物献给金人。韩侂胄在后来的《宋史》中,被列入“奸臣”一栏。而陆游的晚年因为支持韩侂胄北伐,在正史的记载中,竟然成了他晚年所谓的一个“污点”。比如说像他给韩侂胄的私家园林写的记啊、他写的那些拥护北伐的诗啊,就都成了跟韩侂胄“同流合污”的证据。有人就说陆游写这些诗啊、记啊,是因为害怕得罪韩侂胄,甚至还有可能是贪图个人名利。可是我觉得,韩侂胄的错误并不在于发动了北伐战争,他的错误在于太急功近利,太看重个人的权势。陆游就更谈不上是晚节不保了。我们想想看:要是陆游真是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的人,那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应该去巴结像秦桧那样的权贵啊,那才是他最想当官的时候啊,那个时候名利对他才更有用处。可二十多岁的陆游都没有为了自己的功名前途去巴结所谓的权贵,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又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的名利富贵,放弃自己坚持了一生的信仰呢?
晚年的陆游,生活的确很贫困,如果他要求韩侂胄照顾一下他,改善一下生活,或者照顾一下他的子孙,凭韩侂胄当时的权势,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是事实上怎么样呢?在这里,我可以举出几个证据,证明在韩侂胄当政期间陆游从来没有主动为自己谋取过任何个人的利益,并且也没有因为畏惧韩侂胄的权势而改变自己的处世原则。
第一个例子是在庆元四年(1198)的时候,七十四岁的陆游决定不再继续领取“退休金”,当时叫作“祠禄”。
这里要补充解释一下“祠禄”的意思。宋代有祠禄的制度,所谓祠禄就是以主管道教的宫观为名,安置一些闲散的官员,称为“祠禄官”,以这种名义发点工资,相当于一点微薄的“退休金”了。祠禄官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也不用去那个什么宫啊观啊的去上班。
祠禄是陆游晚年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现在他不再继续申请祠禄,正是表明了他的一个态度。什么态度呢?当时正是韩侂胄权势熏天的时候,陆游这么做就是为了跟权贵划清界限。事实上从这以后,朝廷也就再没给陆游发放“祠禄”了。
祠禄停掉以后,陆游的生活更加困顿窘迫。不过,他是个很有骨气的人,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贫,但他对非分之财没有一点觊觎之心。嘉泰三年(1203)的时候,辛弃疾也被韩侂胄重新起用,并且来到山阴成了陆游的父母官。这两位南宋政坛上的爱国志士,是神交已久的好朋友,现在终于握手了!辛弃疾没想到像陆游这么有名气的人,居然还生活得这么拮据,就经常送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接济他。后来他看到陆游住的房子年久失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多次提出来想帮他翻修一下。可是陆游婉言谢绝了辛弃疾的好意,他不肯为了自己的私事动用公家的财产。这再一次充分证明了陆游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支持韩侂胄北伐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可是在韩侂胄当政期间,他并不曾利用任何直接和间接的关系为自己谋求过个人私利。
第二个例子,庆元六年(1200),陆游的好朋友朱熹去世。当时庆元党禁还没解除,正是韩侂胄以铁血手腕打击异己的时候,朱熹生前的很多朋友都已经跟他断绝了往来,现在更不敢去表示追悼。陆游却还是不失他的战士本色,没有因为畏惧韩侂胄的权势,害怕被牵连到党争中去就保持沉默。在那种白色恐怖的情况下,他还专门写了祭文,公开表达他对朱熹的悼念。
第三个例子,嘉泰二年(1202)的时候,七十八岁高龄的陆游再度被起用,奉诏到临安去修国史,同时兼修孝宗和光宗的实录。有些人把这次重新起用归结为是巴结韩侂胄的结果。想想看,他这么大年纪还能到朝廷当官,不就是拍马屁成功的结果吗?那么,事实上是不是这样呢?
当然不是。陆游被召去修国史,是因为他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本来就担任过几届朝廷的史官,而且他经历了南宋的四个皇帝,对于这段历史,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是修史的最佳人选。何况史官是最没有油水的官,要是韩侂胄真的想照顾他,怎么会给他这么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做呢?而且,这次修史工作一完成,陆游就马上主动提出退休了,没有一点留恋京城、留恋权势的意思。这同样说明,陆游以七十八岁的高龄还奉诏修史,也只是他爱国热情驱使下的一个必然选择。因为以陆游的一贯性格,只要他还有这个能力,他就会抛弃一切个人的恩怨,随时为国家效力的。
除了这几个事例之外,我还有一个证据,也能证明陆游虽然迫切地希望北伐成功,但他并不是盲目地支持韩侂胄。他的战略思想是非常成熟非常稳重的,这点就跟韩侂胄的急功近利很不一样。比如说,陆游对战争的看法是:北伐要选用经验丰富的元老重臣,不能偏信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人。再举个例子来说吧,在北伐的筹备阶段,韩侂胄重新起用了六十四岁高龄的抗金英雄辛弃疾,委任辛弃疾为浙江东路安抚使。就在辛弃疾被皇帝召见之前,陆游还专门写了一首诗送给他,把他比作是像管仲、萧何一样的将相良才,希望他不要介意过去朝廷对他的冷落和排斥,担负起恢复神州的大任!在这首诗里,陆游提醒辛弃疾用兵要谨慎,说“古来立事戒轻发”,告诫他不要仓促应战,同时还要提防那些小人们乘机陷害,“往往谗夫出乘罅”[78]。可见,陆游和辛弃疾,在抗战北伐这件大事上是完全一致的,而且在思想上也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可惜的是,后来果然像陆游担心的那样,辛弃疾这次重新出山还不到十五个月,就被小人陷害罢了官。
在这次战争里还有个很重要的细节,也有力地证明了陆游对战争、对朝廷用人的清醒认识:早在四十八岁他在南郑从军的时候,就提醒过当时的四川宣抚使王炎,不要重用骄横的吴挺当大将军。当时王炎没有采纳他的建议,结果养虎为患,就在这次北伐战争中,吴挺的儿子吴曦果然谋反叛变,暗中投降金国,自己在陕西称王。虽然后来叛军被镇压,但还是给宋军的北伐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从这些事例我们都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陆游支持的是抗金北伐,而不是韩侂胄这个人。尽管他在很多方面并不赞同韩侂胄,但在国家统一的这个大前提大目标下,他确实是对韩侂胄寄予过厚望。
开禧北伐,是陆游一生中经历的最后一次北伐战斗,让他失望的是,这次北伐又以失败而告终了,在投降派的主导下,宋金再一次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和议——嘉定和议(嘉定元年,1208)。这一年,陆游已经八十四岁了。开禧北伐只不过是他一生主战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而这次北伐的失败,竟然让八十四岁高龄的陆游,仍然逃不过投降派的赶尽杀绝——在彻底清洗主战派的“嘉定更化”中,一个退了休只能领一半工资的老人,因为被划入主战派的行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得了个“落职”的处分。所谓“落职”,也就是所有官衔职名都被罢免[79],包括最后留下的一半退休工资也被剥夺。这一次的落职,跟当年陆游因为“力说张浚用兵”被罢官,是何等惊人的相似!一个为爱国而奋斗了一生的战士,到了临终前,居然重新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不过,八十四岁的陆游早就完全看透了政坛上的黑暗,他早就不在乎个人的这点名分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激**在他心中的,只有一份极其纯粹的感情——那就是爱,对这个国家最深沉的爱。这种爱,不会因为任何形式的打击而改变。他的临终绝笔,将这份深沉的爱推向了极致。这就是我们每个中国人都非常熟悉的那首《示儿》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是陆游生命的绝唱,也是他作为一名战士,至死不渝的一个梦想。八十五岁的老人,他即将追随自己最爱的人于九泉之下,所以在这个人世间,他唯一放不下的,就只剩下一件事了。这件事,不是个人的名利,不是儿孙的前途,不是所谓的家业,他唯一的牵挂就是——“但悲不见九州同”。国家没有统一,他是死不瞑目的!不管受过多少挫折,遭受过多少诽谤,他始终没有丧失过信念。即使是到了九泉之下,他仍然会继续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王师北定中原日”!等到那一天,子孙们一定不要忘记把这个胜利的消息告诉自己!活着的时候,他没有看到这一天,但他坚定地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陆游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是矛盾的一生。他对爱情怀着忠贞不渝的信念,却不得不懦弱地屈服于现实的压力。爱人去世后,他的心也死了,留在人世间的他只是一只独来独往的“孤鹤”。漫长的五十多年,他只能在痛苦的回忆中度过。他对国家怀着深沉的爱,可是作为一名身怀绝技的战士,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亲身参与大规模的北伐战争,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国家统一大业终于没能完成。一代英雄,只能孤独地老死在乡村,就像他自己感慨的那样:“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陆游的一生,是悲怆的一生。但是,在我看来,陆游的一生,并不能用“悲剧”这个词来概括。因为他的心中,始终怀着最强烈最深沉的爱。他不能和爱人长相厮守,可是他对唐琬的爱,一直延续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他们爱情的见证地——沈园,也成了爱情的圣地,延续着一代又一代人对于爱情的神圣信仰。他不能成为一名驰骋疆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可是作为一名诗人,他战斗的武器绝对不仅仅是手里的弓箭和宝剑,他手中的笔也是他战斗的武器。这个武器,他一直坚持使用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知。”[80]
英雄不能以成败论,陆游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虽然英雄的肉体已经化为了尘土,可是他的诗却一直流传到了今天,他的精神就闪耀在那些充满**和爱的诗篇里。爱上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只爱一个人!换句话说,“爱”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忠诚地爱!不论这个爱的对象是富有还是贫穷,是生机勃勃还是伤痕累累,无论他是强大还是弱小,你对他(她)的爱都始终不渝。这么难做到的事情,陆游就做到了!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份爱的强度和深度,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浓烈,更加执着。
陆游的人生不是悲剧,没有爱过的生命才是可悲的生命。正是心里那份始终如一的强烈的爱,深沉的爱,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陆游,一个完整的陆游!唐琬虽然早早地去世了,可是因为有爱,她永远活在陆游的世界里;陆游虽然已经化为了尘土,可是因为有爱,他还永远活在我们的世界里。因为,对这个国家,对我们所爱的人,我们依然爱得如此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