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海上花落(悄然辞世)[472]02(1 / 1)

张爱玲传 刘川鄂 6055 字 13天前

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这年秋天,《中国时报》鉴于张爱玲的文学成就,鉴于新作《对照记》的特别价值,将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的“特别成就奖”授予张爱玲。作为评委之一的陈芳明这样评价《对照记》:

这样一位小说家,以她的缺席来证明她的存在。作为一个台湾文学史的研究者,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她的着迷与沉溺。她在去年出版《对照记》时,我认为这是台湾文坛的一个重要事件。在行将就木之年,她还能够保持创造的活力,为台湾读者提供第一手资料。尽管是单薄的一本小册子,却反映了一位作家的坚韧、倔强、矜持。我坚持推荐她成为去年中国时报文学成就奖的理由,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479]

张爱玲欣然接受了这个奖项,并写了一篇《忆(西风)——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得奖感言》。该文发表于1994年12月3日的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当是她留给读者的最后一篇文字。

在这篇文章开头,她谈到了自己的感想:

得到时报的文学特别成就奖,在我真是意外的荣幸。这篇得奖感言却难下笔。三言两语道谢似乎不够恳切。不知怎么心下茫然,一句话都想不出来。但是当然我知道为什么,是为了从前西风的事。

接着张爱玲较为详细地回忆了自己1939年冬参加《西风》杂志以《我的……》为题的征文的经过,谈到自己如何写作《我的天才梦》,如何怕超过了字数,本被通知得了首奖,但后来首奖换了人,她只得了“特别奖”。在该文最后,张爱玲还在愤愤不平。她说:

五十多年后,有关人物大概只有我还在,由得我一个人自说自话,片面之词即使可信,也嫌小器,这些年了还记恨?当然事过境迁当然淡忘了,不过十几岁的人感情最剧烈,得奖这件事成了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所以现在得奖也一点感觉都没有。隔了半世纪还剥夺我应有的喜悦,难免怨愤。现在此地的文艺奖这样公开评审,我说了出来也让与赛者有个比较。

不过,张爱玲仅凭记忆,对半个多世纪前的那次征文活动的有关史实叙述有误。有人查过原始材料,征文限定的字数是五千而非五百,张爱玲得的是名誉奖第3名而非第13名。[480]

八十一、面对死神的幽默

《忆(西风)》是张爱玲的最后一篇文章。为了接受《时报》文学奖,她还特地拍了一张照片,这是她的最后一张照片。刊在次日的《时报》“艺文生活”版上。照片中的张爱玲,身着一件羊毛质地的黑色长袖毛衣,大挖领、领口、袖口是白边,黑毛衣上有大朵的白色多绫花,内衬一件网眼白背心。有着银丝的头发浓鬈,清瘦的面容镇定安详。而最惹眼也最让人称奇的是,她左手举着一张卷成筒的华文报纸微靠在右肩上,报纸上有一个用大号字印出的竖排标题:“主席金日成昨猝逝”。

张爱玲还告诉皇冠出版社,再版《对照记》时,要把这张照片放在最后一页,并补写了一段文字说明:

写这本书,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头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人家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其实这倒也不是拟于不伦,有诗为证。诗曰: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一笑。

面对死神,张爱玲仍有她的幽默。她一生写诗只有几首,这可以算她的绝笔诗。

1995年5月2日,张爱玲还给几十年的老朋友夏志清写了最后一封信。

头一年刘绍铭和葛浩文两位学者正合编一本《中国现代文学读本》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刘绍铭托夏志清问张爱玲,哥伦比亚大学有个学生译了她的《封锁》可否收进这本书内。张爱玲回信说,她自己早译了这篇小说,只是放在仓库中懒得去拿。她一向是喜欢自译的。等了半年,也未见张爱玲自己的译文,刘绍铭要夏志清催问的信也久不见回音。后来才得到张爱玲寄来的一张有图并写有“给志清王洞自珍”赠语的信卡和一封长信。信的全文是:

志清:

一直这些时想给你写信没写,实在内疚得厉害。还是去年之前看到这张卡片,觉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欢的一切。想至少寄张贺年片给你,顺便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不趁目前此间出版界的中国女作家热,振作一下,倒反而关起门来连信也不看。倘是病废,倒又发表一些不相干的短文。事实是我enslaved by my various ailments(为各种疾病所苦),都是不致命而要费时间精力在上面的,又精神不济,做点事歇半天。过去有一年多接连感冒卧病,荒废了这些日常功课,就都大坏。好了就只顾忙着补救,光是看牙齿就要不断地去两年多。迄今都还在紧急状态中,收到信只看账单与时限紧迫的业务信。你的信与久未通音讯的炎樱的都没拆开收了起来。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让别人译实在painful。我个人的经验是太违心的事结果从来得不到任何好处。等看了你的信再详谈。信写到这里又搁下了,因为看医生刚暂告一段落,正趁机做点不能再耽搁的事,倒又感冒——又要重新来过!吃了补剂好久没发,但是任何药物一习惯了就渐渐失灵。无论如何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没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许说过在超级市场看见洋芋色拉就想起是自珍惟一爱吃的。你只爱吃西瓜,都是你文内提起过的。

爱玲 五月二日[481]

张爱玲写一封信就是三天的工作,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到她那一两年的身体状况已十分糟糕了。

夏志清小张爱玲一岁。他们一个是创造审美价值的人,一个是对审美创造的高低进行评判的人。在张爱玲的后半生的文学道路上,夏志清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人物。不仅在文学史上对她高度评价,而且对她平时的生活、工作、写作极为关怀。张爱玲初到美国之后创作并不顺利,夏志清为张爱玲作品在台湾出版获取较固定的版税收入起了重要的介绍作用,迈阿密大学、赖德克利夫女子学院、加州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的工作,都有他直接间接的介绍推荐。可以说是她一生的挚友。“我同爱玲无话不谈,大学毕业后,我在上海、北京爱上了两个女子的故事,也吐露给她听了。”文学教授夏志清是一个浪漫才子,1944年夏天他在上海初见张爱玲的那个文青聚会的下午认识的刘小姐就是他爱的两个女子之一。他还有很多爱情故事。其中有的女主人公在美国跟张爱玲都有交集。但张爱玲从来没有“八卦”过,这也很符合她的极端个人主义的性格。[482]

5月17日,张爱玲给林式同写了一封信,又是为搬家的事。她说伊朗房东在找她的麻烦,要她雇人清扫房子,吵得她有些吃不消了。她想搬到赌城拉斯维加斯(Las Vegas)去。

林式同大吃一惊。这么远的地方,这么大的年纪,又孤身一人,这怎么可以!于是立即打电话,问她在拉斯维加斯有没有熟人,回答是没有。林式同坚决地对她说,那不行,不能去,没人照应怎么行。张爱玲又提出在洛杉矶另找新建的房子,林式同告诉她,近年美国经济不景气,要找新房子较困难,要她先住在目前住的地方再说,反正到7月份房租才到期。这期间他一定帮她找新房子。

半个月后,林式同列了一份公寓招租表给张爱玲,要她参考挑选。又过两天,张爱玲打电话来说伊朗房东又不赶她了,要她继续住下去。她还说,以前患过的皮肤病又发作了,而且很厉害,连衣服都不能穿,整天照紫外线。因要用太阳灯,因此常感冒,久不见好。林式同建议她去买墨西哥人穿的斗篷衣,一块布上只有一个洞,穿脱都比较方便。张爱玲听了不置可否。

电话中,林式同听着张爱玲的语调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没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虽然他们一生只见过两次面,但作为张爱玲最后10年跟她交往最多对她帮助最多的人,后来回顾十多年的相识和来往的原因,林式同对张爱玲的“为人”做了一个总结,有助于后世的读者、万千张迷了解这一位奇特的作家。

在林式同看来,张爱玲具有这样几个性格特点。

一是高度敏感。她对人性的感受力,超乎常人。她对日常来往的对象,一定有她的选择。

二是离群索居,因为怕麻烦。张爱玲的离群索居是她出自内心的自然要求,在她的心目中,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以及带来的繁文缛节,就是麻烦,而她为解脱麻烦所持的态度,就出自她的不予不欠的自主人生观。在她遗物里的信件中,如果她不喜欢的人写信给她,或是她预感信中会提到有什么不值一看的事,她收到信后连拆都不会拆。轻而易举的拆信动作都不做,那就更不用想要她花精神去应酬听电话了。按她的个性,她不想装电话,她那电话只是为了怕病倒要人帮忙才装的,在住汽车旅馆的时候,如果她不想找人,就没有人可以用电话联络到她。由此推想一般要去接触她的人,不管是自认为出自如何的善意,对她来说,大概都是可有可无的,总是要她花精力去应付的,有些甚至是给她添麻烦的,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不应门,不接电话,尽量躲,结果和人群拉开的距离。也激起别人的好奇心,她越是躲,大家的兴趣就愈高。她的传说,是一个谜,大家都想一窥究竟。

三是不受缚于外加的约束,自得其乐。张爱玲和他在电话里闲聊时,她对所谈到的每件事都有浓厚的兴趣,也发表她自己独特的看法。她有时海阔天空,有时微妙细致,大大地增强了他的联想力。有这样生动活泼的想法的人,对生活中各种美好的趣味,是很有鉴赏力的。而这种自我欣赏的境界,用文字表达就足够了,不必借重其他的传达媒介。张爱玲说过,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很能自得其乐,而且这些喜悦,又都是随时皆在,顺手拈来的。在纯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如果没有她所不喜欢的,在很自然的情绪下,她倒是非常乐意交谈的。“有一天和我在电话上谈着谈着,她说了一声:‘我很喜欢和你聊天。’我无意地用我在商场上习惯的思维方式回答了一声‘为什么?’谈话不久就中断了。我为这句在当时不适当的回答,至今耿耿于心。”

虽然张爱玲的作品能叙述大众的感受,但她自己,却不受那七情六欲所束缚。譬如她不太留恋过去的上海。在言谈上,也从不表示对什么失误有憎恨的意思。对她喜欢的东西,也只是看看而已,没有占有和保留的欲望。她的叙事,总是点到即止,从没有把自己陷在里面。她的生活方式,是她内在个性的表现,不受外来的规范所左右。一般人被牢牢套住而不自觉的习惯,不管是属于社会上的或道德上的,她都觉得和她的个性格格不入,就认为是打搅她的麻烦,对于这些,她所采取的态度,就是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四是成名早——不和人来往的客观条件。她没有借钱、欠钱,不用信用卡,充分显示她的量入为出不借不欠的独立生活观。她成名得早,有固定的收入,可以维持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换了一个人,要顾及生活,想要隐居,不和人接触,恐怕就不太容易办到。话虽如此说,以她的收入,手头还是很拮据的。

五是看得破——身外之物,不足道也。张爱玲没有家具,没有珠宝,不置产,不置业,对身外之物,确是看得透、看得薄,也舍得丢,一般注重精神生活的艺术家,都有这种倾向,不过就是不及她丢得彻底。看她身后遗物的萧条情形,真是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不执着,不攀缘,无是非,无贪嗔,这种生活境界,不是看透看破了世事的人,是办不到的。

六是爱美——入世的态度。张爱玲很会调配自己而自得其乐,譬如在1993年5月,她做了一次整容手术,又觉得戴眼镜不适合她的脸型,因此配了隐形眼镜。她也买了好些化妆品,多半是保护皮肤的。她又喜欢买衣服,各色各样的都有,她花了很多钱去吃药看医生,去掉房租,她所剩的钱就不多了,不然她可能会买更多的衣服。因为怕蚤子钻到头发里,她把头发剪了,以后一直戴假发,最早的假发是全黑的,可能她觉得和年龄不合,后来用的都是黑中带白的了。她穿的拖鞋是胶底的,可以上街,但是那毛松松的鞋帮,很好看,但不能防雨,又容易脏。她这两样习惯,很特殊,给林式同的印象最鲜明。

张爱玲向建筑学家林式同提到她认为洛杉矶城里只有两栋建筑物够美,其他的就不怎么样,其中一栋是城中心的煤气大楼(Gas Building),林式同惊异不已——这和他的许多同行看法居然一致。那是一栋玻璃高楼,它的美是以材料搭配和比例感来取胜的,的确具有某种独一无二的吸引力。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专业训练,不太可能在洛杉矶地区那么多的建筑物中,单挑这栋煤气大楼为抽象的建筑美的代表。张爱玲对这楼的评语,显示她对形象美的感受力,出自天赋,与众不同。

1995年7月5日,张爱玲给王家卫写过一封信。

家卫先生:

很高兴您对《半生缘》拍片有兴趣。久病一直收到信就只拆看账单与少数急件,所以您的信也跟其他朋友的信一起未启封收了起来。又因对一切机器都奇笨,不会操作放映器,收到录影带,误以为是热心的读者寄给我共欣赏的,也只好收了起来,等以后碰上有机会再看。以致耽搁了这些时都未作覆,实在抱歉到极点。病中无法观赏您的作品,非常遗憾。现在重托了皇冠代斟酌做决定,请径与皇冠接洽,免再延搁。前信乞约略再写一份给我做参考。匆此即颂

大安

张爱玲

七月五日,一九九五

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整理张爱玲与父母宋淇和邝文美生前的谈话和书信,于2010年出版《张爱玲私语录》。其中有一封,1995年7月25日张爱玲致函宋淇:有个香港导演王家卫要拍《半生缘》片,寄了他的作品录影带来。我不会操作放映器,没买一个,无从评鉴,告诉皇冠“《半生缘》我不急于拍片,全看对方过去从影的绩效”,想请他们代做个决定。不知道你们可听见这个名字?

“那是我找家卫代笔的。”多年之后信件当事人、导演谭家明说。[483]1948年出生于香港的导演谭家明,是香港城市大学教授。1980年执导首部电影《名剑》,1982年导演的电影《烈火青春》被视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代表作。2007年他凭借执导的《父子》获得第2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我一直想拍《半生缘》。”这就是这一封“乌龙信”的来由。

八十二、永伴,1995中秋月

至少从1992年2月17日写下遗嘱起,张爱玲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早在出版《红楼梦魇》时,她就公开在书中说自己“去日苦多”;在私下里给朋友们的信中,她一次次地诉说着“自己说着都嫌烦”的病痛的折磨;她赶着编全集,苦撑着编写《对照记》,还有未“团圆”的《小团圆》,她要给读者留下一份完整的礼物……

她最后一次搬了家。

她最后一次照了相。

她最后一次写了信。

她最后一次打了电话。

她还在苦等着那个最后的最后……

也许她想起了自己的笔下的衰老: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她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哦,这是七巧。而张爱玲呢?

她似睡非睡躺在地毯上。生来就会写小说,七十年来酿着文学的美酒,她用那浓郁的芳香醉倒了千万人,没醉的也已经半醉。她知道她晚辈的青年痴迷着她,港台的读者迷她,大陆的读者迷她。她感觉着血液在全身慢慢地流动,在手臂上慢慢地流动,在骨瘦如柴的手臂上流动。她知道全身的血液都流过了手臂,流到了那支生花妙笔里,而今再也拿不动笔了。……她不会流泪,她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一切,她使尽全身力气努力抬起手臂——那是怎样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也许她想到了年轻的时候: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哦,这是潘汝良。而张爱玲呢?

只有写作是自由的,一开始动笔,便发现她的天才梦在文学的伊甸园里,便舍不了它了。就因为人性是可珍贵的,它仿佛有魔法——自由的人到处掘金挖宝为读者展现她的人性传奇……

也许她想到了爱情,那欲仙欲死的倾城之恋: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哦,这是白流苏。而张爱玲呢?

上海的陷落成全了她。在那几乎成为文学真空的世界里,以她的才华,以她的文学品位,她不来填空谁来填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爱玲并不觉得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确定了。她只是静静地躺在蓝灰色的毛毯上,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安详的收场。提琴咿咿哑哑拉着,在洛杉矶万盏灯的夜晚,水一般地流着,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这不是爱情,这是命运。爱情在这里: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留情》中没有爱情。拥有红白玫瑰的振保以前是太好的爱匠,但他也不是爱人,何况还是“从前”。而娇蕊呢?“是从你起,我才学会,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是只有女人才懂得爱、珍惜爱吗?《诗经》中的佳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范柳原哪能欣赏?胡兰成哪知珍惜?赖雅又哪能体悟这东方神韵?分明只有爱玲能欣赏,能珍惜,能一韵到底。

也许,她还想到了一个个亲人:

晚清佳话,贵族血统,洛杉矶不会好奇;畸爱怨偶,无爱的爱,大西洋没有眼泪;父亲困死斗室,母亲客逝他乡,早已是波澜不惊;姑姑高寿而卒,弟弟孤身病退,只剩下鸿雁稀飞……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484]

中秋节快到了。美国没有中秋节,但月亮照常升起。

那么大,那么圆。

是流苏的月亮吗?范柳原半夜打电话,以月谈情。流苏不甘心不明不白的身份要与柳原分手,她拒绝了月光,也拒绝了柳原。但一个电报把她召回,即刻在月光中投入了柳原的怀抱。“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前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这月光是情欲的**者,它不属于张爱玲。

是芝寿的月亮吗?“今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的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这月光是恶魔的小天使,反常的明月映照绝望的心境,张爱玲没有绝望。

是七巧的月亮吗?“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这月光是疯狂的象征物,它的照耀下是一个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的疯狂世界。太阳般闪亮的黄金世界淡下去了,七巧一级一级走进了没有光的所在,月亮般朦胧的情欲生活化成了噩梦,七巧一步一步走进了衰老和死亡。张爱玲没有疯狂。

从小看月亮,数星星,长大后描绘着变幻无穷的月夜奇景;她的脸如满月般饱满,她的生活与月亮共着进退……

蓝灰色的毛毯、洛杉矶的圆月。

张爱玲静静地、净净地躺在月光里。

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

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

1995年的中秋月属于张爱玲。张爱玲的月光静静地、净净的,如诗如画,如梦如烟,柔情似水,绝世凄凉……

八十三、与蓝天碧水永处

1995年9月8日中午12点30分,林式同刚回家正打算翻阅当日的报纸,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把他从沙发上惊起。

“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是伊朗房东的女儿打来的,她说:

“你是我知道的惟一认识张爱玲的人,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我想张爱玲已经去世了。”

林式同一惊,急切地说:“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通过电话。”

“我们几天没见过她,也没听见过她房间有任何声响,估计她已经不行了。刚才我已叫过急救车,他们马上到。”房东女儿又说。

“我马上过来。”林式同答道。他突然想起了张爱玲三年前寄给他的遗书,叫了一声“我有她的遗书”,就放下了电话。

不一会儿,正准备出门的林式同又听见了电话铃声,他连忙抓起听筒,对方说:“这是洛杉矶警察局,你是林先生吗?张女士已去世,我们在这儿调查一下,请你等20分钟再打电话来。”

林式同赶到了西木区罗切斯特街的张爱玲住的公寓,在门口见警察和房东正在忙碌着,他告知了身份,并把遗书给警察看过了。警察还认真地查看了他的身份证、驾驶执照,以确定他的遗嘱执行人身份。

林式同想进房间,但被警察挡着了,要他在走廊等着。一个女警察拿出一个手提包交给林式同,说这都是重要的遗物,不能让房东收去。林式同看了一下包里的东西,里面装满了信件和文件,还有一串钥匙。

殡仪馆也来了人,并要林式同在火化手续单上签名,以证明遗体确属张爱玲本人的。林式同反问说,我没见过遗体怎么可以证明并签名,警察才把他放进了房里。

林式同是张爱玲朋友中惟一见到她逝后身容的人,他描述说:

张爱玲是躺在房里惟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去世的,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向外,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腿都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

法医说张爱玲死于心血管病。林式同根据平时所知和眼前所见判断,她一直有牙病、眼病、皮肤病,特别爱感冒,身体长期受这些病患折磨,没料到她还有心血管疾病,这才是要命的病。她不爱自己烹煮食物,也不爱上馆子,尽用些罐头、牛奶等方便食品果腹,体质衰弱,免疫力下降,常常几天不吃东西,人都瘦干了。一遇大病,就毫无抵抗能力了。

她死前即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清醒地整理了各种重要证件和信件,装进手提包,放在靠门的折叠桌上。她就这样清清白白又冷冷清清地走了。在为张爱玲清理房间时,林式同考虑到这是一位女士的房间,因而请了一位姓朱的小姐来帮忙。房内的地上摆放着许多纸袋,床前的地上放着电视机,她成天躺在**看电视,以此来忘却病痛和饥饿,甚至靠电视的声音催眠。对门朝北的窗前,堆着一摞纸盒,这就是张爱玲的写字台。她坐在地毯上写作,旧信封、买菜单、收据、报纸上都留有她的字迹。除了她自己的作品和台港寄来的报刊外,没有任何别的书籍。墙上也是空空如也,没有挂置任何装饰。

她的浴室也很凌乱。浴缸变了色,洗脸盆旁的药柜里有许多药瓶和洗漱用具。没有毛巾,只是到处扔的纸巾。林式同推测,她可能是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才用了这么多纸巾。

贮衣室里挂着张爱玲近几年买的衣物一些纸袋,但没有箱子。她不爱用箱子,嫌搬起来麻烦,每搬一次就扔掉不少东西。

她只用胶皮浴用拖鞋,用脏了就丢,还有几大包新的没有用过。

厨房里也多的是一用就扔的纸碗纸碟和塑料刀叉,金属餐具大都是新的,没怎么用过。咖啡壶倒是常用,她喜欢喝浓咖啡。

张爱玲还租有一个小仓库,三英尺见方,藏有其英文著作、打字手稿等物,都用手提袋装着。在与仓库老板签约时,她填了自己和林式同两人的名字。林式同才得以进入仓库整理东西,然后遵照遗嘱寄到香港宋淇处。

张爱玲遗嘱的主要内容有这样几条:

死后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遗体。

不举行任何葬礼仪式。

骨灰撒向空旷无人处。

遗物全部寄给宋淇先生。

宋淇夫妇,跟张爱玲有40多年的深厚友谊。刚到美国之后,张爱玲给邝文美的信中就称之为“最好的朋友”,因此这些身后物也留给了他们。[485]

第二天是星期六(9月9日),张爱玲去世的消息和遗书内容,在台湾赫然大幅地被登了出来。

张错建议马上成立治丧小组,成员为:林式同、张错、张信生,及在纽约的庄信正。而以张错为对外新闻发言人。早上十一点半,林式同和张信生到Rose Hills殡仪馆商谈丧事手续和费用方面的事。殡仪馆的人说看情形张爱玲已去世三四天了。

五十年前,她以小说集《传奇》震动文坛,今天,又以“传奇”的方式平静而自然地走向了死亡,在中秋月快圆的时候。她的死,“是维持做人尊严,顺乎自然的一种解脱方法”。

台港和大陆的各大报刊纷纷以显著位置刊登了这一不幸的消息,美国的《纽约时报》和《洛杉矶时报》也有讣闻登出。

张爱玲享年七十四岁,广受欢迎的中国小说家。作品风靡台港读者,最近才在中国大陆解禁。晚年隐居洛杉矶。张女士原籍上海——一九四三年中篇小说《金锁记》奠定文学成就。她最受欢迎的长篇为《秧歌》(一九五四),以及《赤地之恋》(一九五六)。作品如《倾城之恋》《怨女》《红玫瑰与白玫瑰》曾拍成电影。文评家特别赞赏她早期短篇故事。南加大东亚语文学系张错教授说,张女士非比寻常,如果不是身逢国共政治分裂之际,必然已经获得诺贝尔奖。遗体于九月八日发现。自然原因死亡。[486]

噩耗传来,海内外张迷为之震惊,台港海外的许多知名作家都著文表示哀悼,大陆也有部分作家学者表示了哀痛的心情。台港的某些报刊还辟出了纪念专号,两岸的出版社也纷纷推出了纪念文集。9月9日晚,聚集于洛杉矶的一百多位现代诗人在早已计划的“以诗吟月”活动中,临时增加了一项:为张爱玲不幸去世默哀。9月16日,北京女子书店举办张爱玲作品展售活动。

爱丁堡公寓和卡尔登公寓成了大陆张迷“朝拜”的圣地。位于洛杉矶西木区罗切斯特大街的张爱玲最后居住的公寓,也有海外张迷前往凭吊。

一时间,谈论张爱玲的文字铺天盖地。其文迷人,其人也迷人。张爱玲迷住了这么多人。从来没有哪一个现代作家去世后有这么多来自民间的怀念文字。

殡仪馆的办事员说张爱玲的遗体在头天下午已经进了殡仪馆的冷冻库,离手续完成后再火化还有几天之隔,为了不耽误时间,林式同当下就申请了在法律手续上必需的死亡证。也在火化授权书上签了名。从9日去过Rose Hills殡仪馆之后,林式同几乎每天打电话和那里的办事人Eberle询问申请火化的进度,还预先付清所有殡仪馆的费用以打通手续上的障碍。殡仪馆在收到张爱玲的遗体后,立即向洛杉矶县政府有关部门申请火化许可,在得到许可后遗体立即于9月19日按遗志火化,前后除手续必需外没有任何耽搁。火化时,亦按遗志不举行任何仪式,照殡仪馆惯例也没有旁观的必要。11日(星期一)晚,林式同和庄信正通过电话后,他们决定一切按遗嘱办理,不举行葬礼,这建议和张错在十二日晚所表示的意见不谋而合。

遗嘱吩咐骨灰撒在空旷的地方,按加州法律只能撒到离岸三里外的海里,林式同向安排船只的Borden太太说最好把出海的日期定在星期六,大家都可以按时出席,她说九月三十日有船,于是定于该日举行海葬仪式,这天正巧是张爱玲的七十五岁冥诞,大家觉得很有意义。

八点整,殡仪馆开门,林式同到办公室取到张爱玲的骨灰盒,这是一个一英尺高十英寸直径的木质圆桶,桶底扣着一片金属盖,用两个螺旋钉钉着,上面贴着张爱玲的名字。他恭恭敬敬地捧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多年来常常写信、聊天的朋友,现在就在他手里了!心里混杂着似实似虚、亦哀亦怅的不安感。

当天(9月13日)风和日丽,治丧小组除在纽约的庄信正因太远不能赶来外,其他三位成员林式同、张错、张信生,都出席参加。除此之外,还请了三位朋友做摄影工作,把全部过程都记录下来。许媛翔照相,张绍迁和高全之录影。也准备了红白二色的玫瑰和康乃馨。张错、张信生分别撰写了祭文。

九点整,大家和船长在第七十七号泊位会面,然后上船出发,这船可容二十人,开在水面上相当平稳。

他们把张爱玲的骨灰盒放在船头正中预设的木架上,然后绕以鲜花,衬托着迎面而来的碧空,拂袖的微风,真有超世出尘之感。

此时晴天无云,波平浪静,海鸥阵阵,机声隆隆,大家心情哀肃,陪伴张爱玲走在她的最后一程路上。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船长把引擎关掉,船就静静地漂在水上,于是大家向盛张爱玲的骨灰盒行三鞠躬礼,念祭文,然后在船长示意下开始撒灰。当林式同向船长要来螺丝起子,想打开骨灰盒的金属底盖时,船身摇晃得厉害,靠着张错的帮忙,他才打开骨灰包,又按船长的指示,走向左边下风处,在低于船舷的高度,开始慢慢地撒灰。当时汽笛长鸣,伴着隐隐的潮声,灰白色的骨灰,随风飘到深蓝的海上。

在专心撒灰的同时,其他同行各人,把带来的鲜花,也伴着撒向海里。此际海天一色,白浪飘飘,大家的心情随张爱玲的骨灰,飞向遥远水天之间。

从没有见过张爱玲但当天参加送别的张错教授后来写道:其实,她离开我们的世界非常遥远,只是,如此隐秘也还不可避免的公众,被众人谈论,同样被众多人喜爱。

不舍的是活着的关爱她的人。

然而,这人世,她也许早已无心眷恋。

……然而,她避世而不弃世,执着而不自恃,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对生活负责,所以她还认真做她应该做的事,拒绝她不愿意不喜欢的事。

她没有拒绝人生。她只是拒绝苟同这个和她心性不合的时代罢了。[487]

9月30日,是张爱玲七十五岁生日,美国西海岸的华人作家为张爱玲举办了一个追思会。

有人认为对这样一位闻名的大作家的吊丧仪式如此简单太凄凉了,与她的地位、名声不相称。但真正爱张爱玲且懂得张爱玲的人都觉得,惟其如此,才与“张爱玲式”的人生相合。

这一天,张爱玲的骨灰撒向了太平洋,她将与蓝天碧水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