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静的新月悬挂树梢,晶莹的雪花穿过树枝的缝隙缀满大地,婉辞倚窗而立,面容一半落在清冷的月华中,另一半却晦涩难懂。
由于贞妃突然到来,原本的晚课被迫取消。 她有些明白早课时太后那股怒气究竟从何而来,怕并不单纯的针对各人的着装。
其实不用思索,也该明白,出于对贞妃的保护,皇帝不会任由贞妃离开他保护的范围,偏偏他们不过才来一日,贞妃匆匆赶来,却着实值得商榷。 宫里头虽有于冰艳虎视眈眈,但眼下边关局势尚未明朗,婉辞不信于家会有出格的举动,那么,皇帝为何甘心把贞妃带离皇宫?
摇了摇头,仍是不明白。 霜娥跟锦儿把今日的素斋端了上来,她叫住她们一起,锦儿尚有些羞涩,被霜娥按住身子,笑道:“我家小姐又不是洪水猛兽,都离了宫,能自在便自在些,小姐,你说对不对?”
婉辞笑意十足地道:“你伶牙俐齿,岂有不对的理由?”
锦儿被她们逗笑,心情似也放松许多,第一次大胆的与婉辞同席。 虽是素食,却也格外精致可口。 锦儿放下了心事,言谈举止随意快活了许多。
等饭毕,婉辞便打发了她们去歇息。 经过修建的鸿锦寺更符合皇家风范。 既有富丽堂皇的殿宇庙堂却也有精致清幽的亭台楼阁。 她们才刚到,多有新鲜的兴头。 婉辞便也不拘束她们,由着她们闲逛去。
铺开雪笺纸,静静思索半日,胸有成竹地落笔,佛门深院的清幽雪景不多时便尽收眼底。 苍穹辽阔、青山染黛,曲径通幽处萧寺掩映,郁郁苍柏落满积雪。 玲珑别透。 一株红梅吐蕊怒放,掩盖冬日的清冷萧瑟。
“画得真好。 ”身后却是一温柔的嗓音愉悦的赞叹。 婉辞一惊,忙回头,只见贞妃着米色滚风毛边对襟短褂,葱黄棉绫裙,浅笑嫣然。
婉辞正要起身,却被她轻轻按住,笑道:“寻常的日子。 我也不大喜欢那些礼数,就都能免则免吧。 ”
婉辞轻笑道:“虽这么说,却也不好让娘娘站着。 ”她起身给贞妃端来一张圈椅,又倒了杯茶,“娘娘若是过来,也该有人陪在身边,好通传一声。 ”
贞妃笑着摇摇头。 “我就是想来看看颖贵人,却也没料妹妹这里也并无人伺候。 我常常跟晚秋说。 这宫里我虽然没有机会与妹妹好生说上几句话,却一直把妹妹敬为知己。 宫里头人多眼杂,好容易来了这,能有机会跟妹妹说上几句话又不必忌讳太多,我已觉得心满意足。 ”
“嫔妾人微言轻,断断当不得娘娘这番话。 娘娘若喜欢。 可以时常过来,也是嫔妾的福气。 ”虽不懂她突如其来地示好,婉辞却也微笑以对。
贞妃将案几上的画拿近,细细端详,复又赞道:“妹妹这画不仅画工细致,难得地是神韵天然,我虽不懂画,却也不得不赞它的好。 ”
“娘娘若是喜欢,嫔妾权当心意赠予娘娘。 “婉辞淡淡含笑,清澈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贞妃。
贞妃杏眼蓦然一亮。 “果真送给我?”
她的欣喜那么坦率那么直接。 倒教婉辞一怔。 “明日我将画裱过。 再亲自给娘娘送去,娘娘意下如何?”
贞妃拍手道:“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凝视那画。 温柔的笑意为她略显苍白的面孔添上最动人的色彩,“我向来都认不大喜冬天,总觉得过于萧条了,如今看妹妹这画,方才明白,原来是我太看不透彻了。 妹妹这画,虽是雪景,却看着让人心头暖暖地,想必是应了旁人那句:画如其人了。 ”
夜寒,婉辞觉察茶水微凉,便起身为她续茶,贞妃目光随她而去。 “妹妹进宫也有大半年了。 ”
婉辞把茶水递了过来,浅笑道:“是,确有大半年了。 ”
贞妃接过茶盏,微笑着抿了一口,神色略有犹豫,许久才道:“妹妹的容貌才情放在宫里却也是有一无二的,如今,我却为妹妹可惜。 ”
婉辞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她今日的意思,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命,有些东西未必能够强求得来。 ”
“明珠蒙尘,却是所有人都不会愿意见到的事。 ”贞妃宛然一笑,眼底亦有足够的诚恳,“我想,皇上也一样。 ”
婉辞低着头,贞妃望去,烛光映下深灰的浅影。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她明白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等待来慢慢了解婉辞地心思。
婉辞固执的沉默渐渐令人窒息,贞妃正欲开口,婉辞却抬首粲然一笑,顾盼神飞间,三分清艳、三分宁定、三分清华,甚而一分的洒拖。 “娘娘的好意嫔妾十分感激,娘娘是有福之人,很多事娘娘不必亲自费心的。 ”
她模糊的回答让贞妃不知如何应对。 “你不是我,你不明白我地苦衷。 ”
“娘娘倘若放宽心,想必没有人能真正的伤害到娘娘。 嫔妾很是动容娘娘今日这份心,却是无福身受。 ”婉辞淡然而笑。
贞妃不觉一怔。 “你该明白,我对你并无心存利用之心。 ”
婉辞点头道:“嫔妾明白。 ”
她更是不解,语气不觉僵硬了些。 “你既是个明事理的人,就该知道我是真心待你。 ”
“嫔妾只是认为娘娘无须忧心,而嫔妾其实并不能帮到娘娘。 ”即使亲厚如皇后,却也不曾劝服到她,贞妃的心意她终是要拒绝地。
贞妃缓缓摇头,眼底微含凄凉。 “你并不知晓。 我其实是孤立无援的。 ”她嘴角带丝讥讽,道,“那些人,她们投kao我、奉承我,为的不过是我能帮她们获得恩宠的那一点恩惠。 背地里,有谁真正瞧得起我,真正甘心投效于我?唯有你。 我生辰时那幅画让我明白,你是把我当作和你一样的来看待。 我亦不会把你跟她们一同对待。 你们看我似是无须忧心,可是,我又怎能不忧心?我若是孑然一身也罢了,偏偏……”她停顿片刻,泪光闪烁,才续道,“我感佩你的才华。 却是真心诚意结交,更何况,除夕那夜,皇上待你并非无心。 ”
婉辞默然。 她并非不能体谅贞妃地心情,一个无依无kao地女子想要守住得来不易的宠爱势必要放弃一些她视如珍宝地东西。 有些话于她的身份立场是不该说的,但心里却隐隐为他可惜。 那样一个男子,他该是懂得守护的人。
“嫔妾人微言轻,原不配娘娘的盛情。 既娘娘推心置腹。 却也不好推却娘娘的心意。 娘娘今后若有差遣,嫔妾分内之事会为娘娘分忧解难,再多的,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婉辞笑意宁婉,话语虽轻,然却无任何转变余地。
贞妃放下手中茶盏。 竟觉察不到丝毫暖意,只勉强一笑,道:“妹妹是个有心地人,是我没有这样的福气。 ”她站起身,神色倦怠而失落。
见她要走,婉辞屈膝道:“娘娘,这画明日裱过了嫔妾会亲自送去。 ”她注视她疲倦的面庞,心中有不忍,“娘娘面色似乎不佳,嫔妾略懂医术。 可否给娘娘把一把脉。 ”
贞妃如临大敌一般不迭摇头。 踉跄的退后一步,以手掌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镇定心神道:“我没事,不烦劳妹妹了,这便回去了。 ”
婉辞将她送至厢房门口,目送她单薄的身影进入内室,才幽幽转身。
真被她料中,这里却早已不是清净的处所。
第二日,婉辞依规矩去佛堂做早课,才到院中,便看到有侍卫把守门口。 见她要出门,一三十多岁的太监忙躬身道:“奴才小路子给颖贵人请安,奴才奉太后娘娘旨意,请贵人速速搬离此处,太后娘娘吩咐,贵人地早课可以不用去了。 ”
霜娥正要开口,婉辞微微转头,以眼神制止她的话,转而道:“跟锦儿一起,帮东西收拾了,搬到院子里,等两位娘娘早课回来后,请了安我们便走。 ”
霜娥气鼓鼓的转身离去,婉辞淡然微笑。 贞妃在晚秋的陪伴下颤颤巍巍的从里间出来,此情此景不免一怔,微蹙秀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路子回道:“回贞妃娘娘,奴才奉旨接颖贵人搬到别处。 ”
贞妃向婉辞问道:“你要搬走,是为昨夜之事么?”
婉辞心中苦笑,却只得躬身回道:“嫔妾也是一无所知。 ”
贞妃这才淡淡点头,向小路子温和道:“既然是太后娘娘的懿旨,你们好生伺候颖贵人,不能怠慢了她。 ”
小路子点头应道。
贞妃不觉有几分失落。 “以为能在这里与妹妹多多亲近,看来也不是容易地事。 ”她话未说完,另一头定嫔款款而来,目光在她们身上微一打转,默不作声。
贞妃不易察觉的皱眉,却终究没有发作。 微笑与婉辞告别,才要出门,却见恪纯小跑着似要进门,她警觉的退到一边,双手交握,护在身前。
侍卫见是她也不曾阻拦,恪纯正要跃过门槛,却听到头顶一声巨响,头顶横匾直直的掉落,恪纯心中一紧,已来不及后退,身旁的侍卫眼明手快将她甩了出去,横匾重重砸在侍卫头上,晕厥过去。 贞妃面色如雪一般苍白,怔怔的站在原地不得动弹,定嫔睁大眼,握住胸口不停地拍打。 婉辞飞奔到摔倒的恪纯身边,恪纯许是受了惊吓,不住的气喘,婉辞见状匆忙掏出手帕,用雪搓湿,覆于她的面上,她的呼吸慢慢平息。
“霜儿,快去太后那里把秦太医找来。 ”婉辞急急地吩咐,定嫔惊魂甫定,也跑过来围住恪纯,急急地问她:“公主可有大碍?公主可有大碍?”唯有贞妃始终一动不动,晚秋不住的问她,她却紧抿嘴,失了血色地嘴唇不住的颤抖,却一言不发。
不消多时,秦太医跟随霜娥匆匆赶来,身后还有太后身边的碧玉姑姑。 秦太医诊了脉,察看恪纯脸色,抬头对婉辞道:“公主大病初愈,不宜奔波,加上惊吓过度,如今只能就近寻个处所,让公主休养。 ”
恪纯紧紧攥着婉辞的手不放,碧玉无奈,只得向婉辞道:“颖贵人,公主暂时托付给贵人,待奴婢问了太后示下,再作打算。 ”
婉辞点头,示意霜娥与锦儿一起将恪纯抱了起来,往厢房走。 定嫔猛地起身,犀利的眸子狠狠地盯住尚未回神的贞妃,眼里的寒意有如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