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向天边的公路像孤寂地躺在大沙漠上的河,孤独的小客车则像河上驶着一只船,船尾拖着沙尘腾成一截短浪。我们十几个人正在船也似的小客车里,被寂寞和疲倦纠缠着,默默无语。忽然有人冲司机师傅喊了声要唱歌,车便停下了。
在新疆,长途汽车上的旅客都把半路停车解手叫唱歌。没考究这说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戈壁和沙漠上水和歌声都太难得了,就把寂寞旅途上少有的撒尿声想象成流水似的歌声了呢?反正我们也学会这样说了。这是去年深秋中国作协组织我们几个作家到新疆的南疆采风路上。人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新疆人说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我们乘的小客车披星戴月奔驰了六天,才仅仅沿南疆的塔里木盆地边缘走了半圈。车一天一天在大戈壁上跑,常常只能在住下时见到人烟。望着那些总也望不到边的石头和矮矮的骆驼草,不得不感叹,中国实在太大了。我说有人喊停车唱歌时,是西行采风的第六天上午,车停在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端的公路上。
车是停下了,可男女同在**裸的路上,这歌怎么唱呢?路南边有两座沙丘,上面长着不多几丛芦苇,既好看又是唱歌的好去处。我便和湖北的刘醒龙率先朝那儿跑去,他背着摄像机,我背着照相机,我们总是携带武器一样随身背着它们,以便遇了好镜头顺手拍下来,几乎人人都是这样。一跑上沙丘我便忘记唱歌了。沙丘往南,逐渐低下去的盆地远方,有支长长的长长的牛队细流一样在沙漠中缓缓移动,默默无声井然有序,真比意外看到一条河还令人激动。尤其我的生肖属牛,—向对牛怀有好感,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遇到这么多干事业一样排着队伍前进的牛们,我自然会比别人更激动的,何况那诗一般的色调和意境,肯定再不会遇到了。我一连拍了好几个空镜头,又和刘醒龙相互帮助各自留了身影。这时我们发现芦苹后面有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戴顶白布帽儿,他露在白布半袖衫外面的胳膊、脖子和脸,都是和沙漠很一致的沙土色,极有特色的新疆少数民族孩子形象。他手里还捧着一只蓝灰色的鸟儿,有鹦鹉那么大,好像那鸟是受了伤的,不然捧在手上怎么不飞呢。离男孩子不远的地方有几只羊,这牧羊的孩子正拘谨地看着我们。一定得和这孩子合个影!我和醒龙同时生出这想法,我们怕他不同意,又没更多时间商量,于是迅速想到钱。这些年我见过不少旅游区的孩子靠陪客人照相挣钱。醒龙先于我递给男孩子五块钱同时指了指相机,男孩却连连摇头做出不肯的样子。我连忙也伸手掏钱想再多给他一些,他把头摇得更坚决了。我们只好问他,陪照张相给多少钱能答应,他红了脸用新顋味道的话极轻地说了声,不要,他说出的只是不要二字,钱字根本没能沾着他的口舌。大概他最初摇头时以为我们想买他的鸟吧,也许那伤鸟是他救下来的呢。这孩子很矮,为了让他显高点,我特意把他拉到一个小沙坑边,我站坑里再弯曲了腿,才使他的白布帽勉强接近了我的肩头。我们身边有几株伏在沙上的胳驼草,那铁似的硬草矮得任我怎样屈腿也难和那孩子上半身一同摄进镜头。我让醒龙换了换角度,胳驼草才和孩子及一字横穿的牛队一同摄入镜头。照片印出来后,我便永远成了屈膝向那孩子和骆驼草屈就的样子。认真看过照片以后我仍然认可了这个样子。我照的当时,儿童文学作家郑春华也跑来了,她这位欧洲白人似的上海小姐提着鞋赤着脚,无疑更是想和这沙漠孩子合影的。当她和那孩子靠在一起时,孩子脏兮兮的样儿使她迟疑了一下,后来她在一次会上说那孩子心灵比自己干净的话证明,她当时确实因孩子的脏兮兮迟疑了一下。路那边已喊两遍开车,迟疑不得了,我们像抢东西似的又和孩子照了几张。往回跑时醒龙又把钱往男孩手里塞,他还是不接,醒龙只好把钱扔在沙地上。我这才匆忙开始唱歌,唱完也跑走时,男孩子也没弯腰去拾,那钱就渺小地躲在胳驼草下与我们告别了。我无心猜测男孩子是否会再把钱捡起来,那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真的有歌儿不由自主唱了起来,为眼前这片没受污染的净土而唱。唱时还想到昨天在“巴扎”(集贸市场)遇见那个赶毛驴车的孩子。昨天我们在和田市买了三块很重的地毯,讲好由卖家出人给送到集合地点的,可送地毯那小伙子走几步就扛不动了。时间非常紧,我们连价钱也没问就雇了身边一个小男孩的毛驴车。地毯连同小伙子一同被拉到集合地点时,我们忙昏了头,主动给那小伙子十元钱叫他走了。赶毛驴车那小男孩却不好意思地掉转车头也要走却迟疑了一下没马上走,我们才忽然发觉钱该给这男孩儿的,并且该由送地毯那小伙子付给。我们怀着歉意问男孩该付给他多少钱,他伸出了两个指头。重庆的黄济人马上掏出二十元钱给他,他连忙推脱说是两元,不是二十元,他说时也是没让钱字沾着自己的口舌。当时我就想了,维族孩子是有信仰的,他信守不是自己劳动创造的价值便绝不接受的原则。这原则只有净土培育的心灵才能认真坚守,而受了污染的心是守不住的。陪照相而不收钱那孩子,他没把自己的行为当劳动卖掉,一定是坚守了这土地教给他的这个伟大原则。
像音乐家手中的指挥棒儿,那二十元中的两元钱和落在沙丘上的拾元钱指挥我在心里唱了一路的歌儿,那是由衷而唱的,使得后来最寂寞的旅途也没有疲倦敢来纠缠我。那两张不常清洗却不让人感觉肮脏的小脸陪伴着我呢,看到偶尔的一簇胳驼草时,我想到他们,看到一棵孤独的胡杨树时,我也想到他们。戈壁沙漠上的生命真都是顽强而伟大的,那么小一簇草怎么就能在沙漠上活呢,那么高大的胡杨树怎么就能在戈壁上长呢?据说胡杨树可以长一千年不死,死了可以—千年不朽。连洗脸水都弄不到的干巴孩子,他怎么会活得那么自信呢?
又奔跑了二十多个小时,我们终于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了塔里木盆地的北沿。一过塔里木河,又停车唱歌了。河畔有树林做舞台,可以自由自在地唱。大家陆续唱罢回到停车地准备吃饭时,有人说在林子深处发现一个维族女孩,是进疆以来看到的最漂亮姑娘,搏援大家都去看看。我们以为他是太寂寞了搞恶作剧捉弄人,都没动,只有一个人被拉了去。不一会儿去的人回来说真有个漂亮姑娘,谁不看肯定是一大损失,执意鼓动大家去看。除几位女士外,我们男同胞都去了。清清小湖边,一个十七八岁的维族姑娘在树下洗衣服。也许水边的树营养太好了,从根部就开始长枝生叶。在细枝茂叶的小树陪伴下,她的一头黑黑长发随着搓衣的节奏轻轻波动在绿长裙裹着的肩上,很静很热的阳光把她脸晒得很红,像涂了闪亮的油彩,真个好清纯好动人。见我们一群外来人站到身边,她羞涩而有礼貌地用目光向我们笑了笑,又低头继续洗着。她抬头笑时大家看清了她又黑又长的睫毛,所以每人的手都痒痒地伸向了背着的相机。先是黄济人上前说给她拍照,她摇头说自己不好看,不照。后来听懂是让她陪我们照时才微笑着站起来,一一陪我们照了,从容大方,一丝不苟。说实在的,我们都受了感动。在内地,像她这么个漂亮姑娘,是不可能无偿陪一帮陌生男人一一照相的。因此,离去时黄济人代表大家塞给她二十元钱。黄济人是一行中最有钱的,每遇了付钱的事都是他出面。如果没见到牧羊孩子不要钱那一幕,我仍会感谢济人兄的。这回我却想,如果真的感谢她,最好记下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以后把照片寄她一张,让她也能把自己的美作为一笔财富留下来,甚至传给后人,这会比钱重要的。当然我也没能做到这点,甚至连钱都没给,不过我真的反思了一下,我们潜意识里是有比人家高贵想法的,觉得一帮大作家的时间很宝贵,半小时写的文章何止二十元钱呢,还会不朽呢。所以想接到信是越来越难了,这次采风散后就只接到些电话,真正的信几乎没有。这其中和钱真的无关吗?
果然,看到钱时,湖边女孩几乎和沙漠南端那男孩子一母所生似的,羞涩而不安地表示说,这不可以。但济人兄还是把钱扔在少女的洗衣盆边了。我走在大家后面,特意拐了几步路到姑娘家小屋看了一眼。那是间没有窗,只有一个小门的泥屋啊,墙上连一张纸都没有糊,土炕上,白被单儿蒙着一个睡汉,不知那是她的什么人。小泥屋里几乎连一件家具也没有,就像她的心地一样干净。我想了好多,她就长年住那泥屋吗?那泥屋连炉子也没有,冬天能挺得住寒冷吗?她的绿长裙是自己做的呢还是买的?她有钱买冬天的衣服吗?她为什么不面对那二十元钱说太少了再加十元,却说不可以呢?
回到沈阳后,我把新疆之行的照片单独装了一册。和唱歌时遇见这两个孩子的合影成了相册最前面的两张。一张背景是走着牛队的洁净沙漠,另一张背景是岸边长满矮树的清淸湖水。一看这两张照片,我便想到扔在遥远的骆驼草下和洗衣盆下那两张钱,而一看到别人或自己手中较大数目的钱时,我又不由得想到那两张照片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