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人看来,做错了事道个歉是软弱无能的表现,是窝囊废才肯干的事情,而在我看来,不会道歉的人才是弱者。不愿道歉的关键是个怕字,怕一道歉会失去威信等等。一个怕字在作祟,那不说明他是胆小的弱者是什么?我体会,做错了事勇于道歉,能贏得对方之心。即使对方素质不佳,谈不上有什么人心可以贏,那也可贏得公众之心。贏得人心是最重要的。而知道道歉是贏得人心的最有力办法。也许有人说赢得人心何用?人嘛,活在人群之中,不得人心,那实在是没意思了。
拿我自己经历过的事为例,也许更有说服力。十年前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上学。那里集中的是一群当时全国较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大家推举我做这个作家班的学委会副主任。当时我们这帮学员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到四十岁之间,在这样一帮人中负点责任也是挺有面子的。那时我又穿着校官服,做什么事模范带头作用还不错,所以我的话同学们一般都挺当回事。
有一回,我把我的暑假实习作业(一部中篇小说稿)交给某刊编辑部了,他们看后决定重点推出,并要同期加评论文章。编辑部叫我自己找个最理解我作品的人来写评论文章。当时我正忙别的事儿,听说另一位同学有事要去编辑部,我托付他见到责任编辑后将我的稿子带回。他是我的战友,当时我们作家班一共五个军人,同学们戏称“五朵金花”,我们开玩笑说是五位解放军叔叔。我们俩都是解放军叔叔了,相互更没什么隔膜,我托付他时说得就比较随便:“一定别忘了带回,下周就发稿了,忘了就来不及了。”我嘱咐他的是带回。因为责任编辑也是老熟人,资历比我老,而且当时正因别人的传话误解我获了两次奖后看不起责编了。如果这次说得不好会让他更加误解,可是这位战友回来后我管他要稿子,他说没看见那位责编,但留了条子说我叫他们快点把稿子送来。这正是我担心的,他却偏偏这样说了。我一气竟连说,你老伙计用心不良!用心不良!当时一伙同学正在场聊天,我当他们的面说完出气的话就干别的事儿走了。等我回来时听这战友正当同学的面骂什么呢,到跟前一听原来是在骂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有什么权力让我这样那样?都是一样的作者,半斤八两谁不知谁呀!”我本想战友嘛,没什么隔膜,怎么想就怎么说了,没想到对他刺激竟那么重。震惊之后马上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分了,而且不该当众说得那么随意,是有点忘乎所以了。于是我当即上前道歉:“我错了,请大家作证,我正式向你道歉!”他更加大声地骂:“我不用你道歉,你算干什么吃的,你有什么权力让我这样那样!”我说:“我错了,我是没权力叫你咋样,寻思咱不是战友嘛!”他骂:“谁跟你是战友?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有什么权力指责我?”我又说我确实错了,他还是不听,同学把我推回宿舍。
过了一会儿,那战友还在时断时续骂,我又出来向他道歉,他仍是那些不接受我道歉的话,但声调低多了,软多了。
那一宿我没睡好,想了好多。我们确实是没什么隔膜的战友,经常互相开玩笑,在玩笑当中体现着友谊。有次我们集体上街,快到中午了,走着走着他忽然对我说:“上次xx婚礼钱你还没交呢!”他指的是我们作家班一个同志结婚,我们五个解放军叔叔每人出一份钱共同买一件礼物,由他先塾钱承办,然后分头将钱交他。我记得我已交过了。但我这人有时马虎,以前出过类似的事,所以有些犹豫说:“我记得好像交你了?”他说没交,肯定没交,我这记性没错。我想那就是我又马虎了,当场掏出钱来要交。他说算了,算了,中午也饿了,你就用这钱请我们吃中午饭吧。我说那也是你请我们哪。他说别计较那么清楚了,反正用这笔钱吃。我们几个就一同进了饭馆。点菜时我还故意多点,不让他把这笔钱省下一点儿。我们几个吃得非常愉快,回校后他才告诉我们,那钱我确实交过了,等于捉弄我请了次客。我也想法捉弄他。有次我们作家班和北京外国语学院搞联欢,有个女文学爱好者对他挺崇拜的,和他说了不少话。我们乘机恶作剧,制造了一封外国语学院女学生写给他的信,约他某天晚饭后在我们学校大门口等她。他接信后真的如约在大门口等起来。那时正值深冬,路边积雪很厚,那晚又刮北风,他就那么虔诚地等着。我们假装路过问他干啥,他说等一个亲戚小孩。我们才开心地大笑着走开了。我们这一笑,他才猛然醒悟是上了当,打着喷嚏回到宿舍,一时成了笑柄。这样的友谊关系,却一下子因我过分的话破坏了,实在不该,实在可惜。我又进一步反思,我当了学委会副主任,大家尊重我,常了我就有些忘乎所以了,说话好伤人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我又到那战友屋里当其他同学面向他道歉,而且我说,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反正我认为我错了,我必须向你道歉。他虽然没说接受,却没再骂。以后我主动和他说话,涉及到他的事我格外关照几句,我们关系又逐渐正常了。有回一块去广州参加笔会,我俩的车票号正好是面对面。坐下来后他终于说:“你是好人!”我说:“我错了!”同学们都说:“别假谦虚了,兆林你确实是好人!”这件事使我认了道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