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祭002(1 / 1)

在西藏想你 刘兆林 5224 字 14天前

弟弟妹妹们都小,是我二表哥陪你去的。远在他乡见到亲人应泼是怎样的欢喜呀,可我不知该怎样对待你c指导员和蔼的话至今让我感动得不能忘掉。“划清界限是指政治思想上,你父亲有病,老远来看你,你陪他玩两天吧!”指导员的话暖得我眼湿了,我陪你在营房周围的山上转了不到一天就让你走。没什么可玩的不说,首长的话在耳边响着,陪你玩长了怎么能算划清界限呢。爸爸,让你走的话我说不出口,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正常人,一旦受了刺激发作起来怎么办。我说我要外出执行任务,并让班长配合我去说。你信了,答应当天晚上走。我又假装在你走之前离开连队,我背着挎包走出营房,茫无目的往前走,只是骗你相信我是外出走了。你又扔给我二十元钱,叫我买东西吃,还一直站在营房外边的山脚下看我沿着稻田埂小路往西走。夕阳血红血红正要落下去,我脚下的田埂路是那么难走我不时掉进水里,水里有二寸长的鱼儿游来游去,我也不敢细看那鱼儿。

稻田里的鱼游得多不白南,夕阳已有半边落下地平线,我想爸爸该回营房了,因为你要乘晚饭后的火车走。我把脸从夕阳那边扭过来一看,爸爸你咋还站在那儿不走哇,双手抄在一起,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紫红的望儿石立在营房门口,二表哥也还在你身旁站着。我的心像突然被刺破了,泪囊也像突然被刺破,泪水奔涌而出。

我喊了一声爸爸,可嗓子胀疼得只传出一点点声音,爸爸你不可能听见。一股不可扼制的冲动激使我想奔向你,我要把你送上车。刚跑一步便滑倒在稻田里,鱼儿在我身边乱蹦,我几乎全身湿透,脸上也是泥水,等我从泥水里爬出来,一阵阵冷战把我刚才还不可扼制的冲动抖掉了。我冷静下来。把爸爸刺激犯病怎么办?

爸爸不走怎么办,我又慢慢转回身,沿着窄窄的稻田埂一步一步朝落尽了的夕阳走,身L的泥水嘀嘀哒哒和我的眼泪一块儿掉……

爸爸,你只来部队看过我一次,那一次便成了我们父子关系的里程碑,立在分水岭上的里程碑。那以前我恨你,似乎同你毫无感情。我长大了,成了公民,当了军人,你对我有感情,我们却又开始划清界限。那时我真盼望你能像从前那样无情,我能像从前那样恨你,那我们的划清界限也就不会使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矛盾和痛苦了。

以后我们的感情真就沿着这个趋势急速向前发展,爸爸,因为家里没人理解你也就没人照料得了你,你的病频繁发作,屡屡入疯人院,一次比一次重的药物摧残,你神志每况愈下不可挽救,家里谁也管不了你,准都怕你,镇上的人都怕你、从那以后最使我心惊肉跳的事就是怕接家里来信或电报。你病一发作得谁也管不了啦,就拍电报叫我回去送你人疯人院,每送一次所消耗的精力怕是比三年的工作量还大。我第一次回去送你住院是十五年前,还没进家门就在小镇的街上遇见你。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只绿铁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着斧头砸砍的伤痕,显然你是在邮局门口用武力摘取的。不知这信箱怎么惹着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愤怒的眼里闪出酒精灯似的蓝火苗警惕着问我:“你回来干啥?谁让你回来的?”我说:“爸,我休探亲假,回来看你!…‘放屁!看你妈了个三角裤衩吧,搞阴谋诡计骗我,我是火眼金睛孙悟空他祖宗,你那两根黑肠子爬着几根蛔虫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说,你眼睛瞅着我说,你把我给至高无上英明无比光芒万丈的党中央的信送哪儿去了?你敢放半个谎屁不是你爹的**甩出来的,杂种!”你眼里的凶光和手中的斧子逼着我,稍有不慎,怕你真会朝我抡起斧子的。我心里响起一声悲叹,爸爸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我就地放下提包,掏出军人通行证用对付疯子的话跟你说:“爸,这上边不是写着探亲嘛,你看这军印l”你接过通行证左看右看,忽然又问:“探亲为啥带枪,带子弹?你个杂种,快给我交出来!”你指着通行证上“携带手枪,支,子弹/发”中的两条一似的斜线。我解释你指的那两个一字是代表“无”的两条斜线,若是“一”应该大写成“壹”。

你叉搜了我的衣兜,确信没有枪才说:“走吧,家去吧,帮我查查派性分子怎么断绝我和光芒万丈的伟大太阳毛泽东主席同志的联系!”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进门你就撬开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脱身问弟弟才知道,这回犯病总骂派性分子搞阴谋,一封接一封给毛丰席写信上告,邮局知是疯人的信便退给家里,你不知道,日夜盼着毛主席回信,接不着回信,你认为是邮票贴得少,第二次就贴两张,第三次贴三张,等到第三十封信时,三十张邮票把信封贴得无处再贴了,你才怀疑可能是邮局的问题。你想大概这邮箱是废了不开的,也许三十封信还都在邮箱里没动,你便摘来邮箱。查看过后又勃然大怒骂我:“你要不是杂种痛快给我查办邮电局去,他个派性分子阴谋小爪牙如不从实招来,老子亲自去取他的首级,然后无线电报告党中央,光芒万丈的伟大太阳毛泽东同志曾授予我对派性阴谋分子先斩后奏的权力,老子有上方宝剑在手!”他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杂种,快说,是不足!”听我说了不是,你不容分说命令我一分钟内出发,否则斩首。我不敢跟你儿戏,提了你砸坏的邮箱往邮局走。路上我焦灼地想着怎样才能把你骗去住院的汁舞,急得像家里有大火在烧房子。一进邮局的¨忽然一个灵感闯人我的脑子,我找到邮局领导,详细说了你的情况和我的想法。邮局谁都了解你,他们积极配合了我。我找了一张白纸,又找了一个大点的牛皮纸信封。用毛笔摹仿毛主席的字体以毛主席的名义给你写了一封回信:“xxx(父亲名)同志:

因外出私访月余,同京方见你三十余信,甚为感动,迟复为歉。你信所言情况至关重要,务请从速来京而谈。敏革命敬礼。毛泽东×月x日”那几年毛主席笔体极为流行,我成天没事就摹仿毛主席的草书关键的字,尤其“毛泽东”三字仿得像极了,封好后又在前后各打一个邮戳,该是北京邮局那个戳弄模糊了。我拿了伪造信,心怀野鹿样往家走,真怕一见你那冒蓝火苗似的毒眼睛识破我的阴谋。快进家门时我跑将起来佯装气喘吁吁一脸惊喜之色,见面不容你分说我便慌忙报喜:“爸爸,党中央给你来信了,快看是不是毛主席的!”爸爸日夜想着毛主席的回信鬼迷心窍了,见状毫没怀疑便信以为真。拆信前朝着北京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口中义念念有词一番:“至高无卜的绝对英明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伟大公民xxx(你自己名字)先生向贵中央致以崇高敬礼,礼毕,隆重接旨开始!”叉在脸盆中洗了手方用剪刀裁开信封小心翼翼抖开信纸。

爸爸,我真难以形容你看见信的表情,既像古时赶考巾了状元的读书人接到喜报,又像梦中做了皇卜的,还有点像装疯卖傻的小丑。你面对屋里的毛主席像敬了三个举手礼,鞠了二次躬又磕了了三回头,跪在地上捧信一字一顿诵读一遍。然后,你起身把信让我看了一遍,要回装进贴胸衣兜,直呼我的全名吩咐道:“你是军人,不用我多吩咐,该懂得落实最高指示不过夜的道理,随我星夜出发。”这是我没料到的突然情况。人院手续、钱粮衣物和看送人等都没找好,真要连夜出发一切全措手不及。我便进一步哄骗你说:“今天已经没有车了,无法出发。这是进京去见毛主席,你衣衫褴褛是对毛主席的不敬。该理理头发、洗洗澡、换上干净农服,还需起些粮票带上等等!”你认为我的话极有道理,便一件件认真办起来。

一办这些具体小事,你又像平时没犯病的你了,小心谨慎,扎扎实实,钱粮该带多少算得精精细细。白己刮的胡子,让我给你理的发,换上我以前邮给弟弟的军装。

这样一打扮,爸爸你那一身苍老和疯人气没了,年轻得侧面看去像我们连的二排长,既高兴义严肃,跟常人一样。跟我说话从来没有那样和蔼过,所有的警戒全放弃了,说大政方针定了一切由我具体安排。爸爸,你对我的欺骗给予那种真诚的信任实在让我心里难过,我真不理解骗子们骗了可怜的好人时怎么会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我不得不赎罪似地把探家带回的水果一个劲给你吃,好像你吃一个水果就是吃去我的一分不安。你只吃了两个,其余全分给弟弟妹妹们,妈妈也分到了,这在你的犯病史上是没有的。一纸假信竟胜似所有是丹妙药。爸爸,我计算好了车次,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咱俩先乘汽车出发,弟弟和你学校的陪送老师乘后边的汽车,这你全然不知道。我们在火车站等车时你忽然发现他们,他们像捉迷藏样想躲,我看要露马脚,忙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演戏一样说着骗你的谎话:“你们去哪儿,咋没跟我们同车走畦?”弟弟随机应变答得也一样成功:“我们单位忽然接到沈阳长途电话,同齿轮厂的订货出来了,厂长派我去发货!”我又问爸爸学校的老师,他说到沈阳一所有名的中学学习教育革命经验:爸爸一点儿没怀疑,还给他们娴抽,很高兴地说:“正好咱们是个伴儿,凑手打扑克吧!”你掏钱在火车站售货亭买了盒扑克,在车站就要打。我穿军装在车站不好玩扑克,你不答血,我怕坏了大事只好同你玩。我不时出错牌,因为我在琢磨买车票和买完车票以后的谎话怎么说,主要是怎样才能使你同意在我的部队驻地沈阳下车而不是去北京沈阳昀精神病院我有办法联系住上,其他的实在难。精神病人竟多得提前几个月预约而住不上院,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如此,那儿年中国怕是精神病人最多的国家了,听弟弟说以前爸爸住过的一所精神病院,旁边一个粮库失火,全体精神病人奋不顾身争先恐后没用消防队来人就把大火扑灭了,不少病人烧伤了,若沦表现起码有几个该记二等功的,可他们是疯子,没有正常理智没有被记功的资格,他们的事迹只是被当为笑谈传传了事。精神病人们啊。我忽然想出了计策,假托上厕所时溜进售票室,同售票员讲明情况请她配合。爸爸,买票时我故意让你听见要买的是北京票,售票员也故意让你听见大声说:“进北京要省以上机关介绍信!”我装模作样拿出通行证,售票员看后扔出来说:“上面只写沈阳就只能买到沈阳!”你都听见了,因此我跟你说必须先到沈阳下车换了通行证才能进京时你欣然同意了,并月补充理由说:“那可不,北京当然不是什么人都随便进的!”所以一路顺利,在火车上谁也没看出你是精神病人。我产生了幻想,觉得精神病没什么可怕的,一切不是都很顺利吗-下了火车,是你主动打招呼让弟弟和你单位的老师到我家去一块吃饭的,这就更顺利了。你安安稳稳过了一夜,夜里我就要好了车,第二天顺顺当当吃了早饭我又骗你说通行证已经换好,车送我们到火车站去。我又说叫弟弟他们一块到车站送一送,你非常高兴,以为晚上就可以到北京了。可是车却朝精神病院开去。你轻轻松松愉愉快快我们却紧张得心要跳出来了,我们早就分好了工,一旦你发现车开进疯人院突然大怒要逃跑时我们便一齐扑上去,我抓你的胳膊,弟弟抱你的腿,老师按你的头,那时不管你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了。车开到精神病院门口时你眼里忽然蓝光一闪时我们仨突然将你抓住,你脸像绷紧的鼓皮,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绝望地鄙视地哀哀地叨叨几声:“哎呀!哎呀!哎呀!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你们难道还懂得世界上有羞耻二字吗?欺骗光芒万丈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同志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用全身力气骂了十几声罪该万死,肺肯定气炸了,车窗的塑料玻璃被震得嗡嗡直动,你气得吓人的眼珠几乎要飞离眼窝了,瞪着我说:“你倒吱声啊,你是你爹揍的吗?你还有什么脸吱声,算了吧,丑死了……”我不看你,也不跟你吱声。我心如烧热的铁石,滚烫而坚硬。我不害怕也不发愁,因为在精神病院就如监狱一样,你是犯人,你的一切叫骂和疯狂在那里都习以为常。我从容地为你办理着入院手续,一切都停当了,最后检査有无传染病时透视出你正患肺结核。传染病患者精神病院是不能收的,医院非叫把结核病治疗到无传染的程度再来住院。这至少要在我的家里闹半个月!这真如晴天又一声霹雳。我跟医院好说歹说,千求万拜,总算答应至少要注射一星期青链霉素后再送去。

我们把你绑架着拉回家中,从此我说什么话也无法取得你的信任。你狂暴地发泄、肆虐的怒骂,窗玻璃也砸了,灯泡也打碎了,我的话你一句也不再听。为了给你用药,我费尽了心机。第一次还比较顺利,我把安眼药片放进饭里,因为放得少,你吃得又狼吞虎咽没有发现。可是少量的安眠药无法使你入睡,你整夜都不合眼,不住地骂卑鄙卑鄙丑死了丑死了,骂得四邻不安。早饭我便多加了几片安眠药,这次被你发现了,你把吞进嘴里的苦药吐出来,一碗饭全扬在我脸上。从此你不吃家里做的饭,总到街里买点心吃。吃前一定要反复查看十几遍,看是否放了药。不给你吃药你就无法安静,不安静也就无法给你注射青链霉素,不注射七天青链霉素你就无法入院,你不入院我就没法生活。真愁死我了,几夜工夫便生出许多发。我便求助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妇,她是唯一没参与对你行骗的一个,她的话你还能将信将疑。我让她把药包进饺子里。她端给你一碗饺子。包了药那个放在碗尖上,如果按顺序吃,第一个准是包了药那个。她说她过生H没工夫做别的只包了几个饺子请你尝尝。你很感谢她,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伸手拿碗中的饺子吃,却偏不拿最尖端上那一个。我急得心尖儿突突地抖,盼上帝能暗中将你的手移向包药那个饺子,然而你只吃了一个便再不吃了。妻子花言巧语好容易说动你又拿起一个饺子,正好是包了药那个。我惊喜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了,可饺子送到嘴边你忽然又被一句多余的话惹恼,饺子嗖地飞到南墙上又碎落在地。我的心机又枉费了,颓然躺到隔壁听你语无伦次地乱骂。骂声时起时伏,时断时续,忽而自言自语,忽而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像用一片锋利的玻璃刮割着我的神经。绝望中你胡言乱语说到“毛主席说以预防为主,预防为主,预防预防防御防御防御一切坏蛋!”我忽然得到启示,又跑到机关门诊部,请我认识的一个医生帮忙。我到街里买了几支氟奋乃静癸酸酯注射液交给他,让他戴上红十字袖标,装扮成流行病防疫人员到我家去打预防针。按约定好的时间医生到了家,我正若无其事在看书,他一进屋我佯装不认识问他干什么,他遵照我的嘱咐并有所发挥说:“最近发现流行性霍乱,党中央国务院非常重视,周总理亲自指示人人都要注射预防疫苗一周,每天两次!”爸爸,你问医生:“毛主席有没有指示?”“毛主席批示‘同意’!”你又上当了,爸爸,你说你是外地来的问用不用交钱,医生说免费,你连连谢着医生撸起衣袖。当医生取出药刚要注射时,你发现药名是治精神病的氟奋乃静癸酸酯注射液。你用过这种药,你知道被这种药摧残后的难受滋味,你立即勃然大怒,一掌将药瓶打碎在地,用最仇恨的语言骂着医生。无辜替我挨了骂的医生真令我感动,他竟能赔着笑脸向你道歉说拿错了药(他是想先给你注射氟奋乃静,待你精神恢复正常后再打青链霉素)连忙拿出青链霉素来。你看后仍骂着不肯打:“你是哪国人H的医生,青链霉素治什么病你不知道吗?我一刀宰了你个兔崽子医生!”医生仍赔着笑哄骗说:“大叔,这是国务院卫生部新推广的,经过实验i正明青链霉素兼有预防霍乱的效能。”“那你们先打,你们不打就是阴谋陷害!”本来我和医生已事先商量好,为让爸爸信以为真,先给我打维生素B2之类的营养药然后再给你打的,你的眼睛扫瞄激光一样盯着医生的手和针,我只好亲手拿过青链霉素药瓶让医生先给我注射,这真是一种残酷而艰难的欺骗,欺骗的代价就是心灵和肉体的双倍折磨。好好的身体每天陪着注射三次青链霉素,我能支持得了吗?当时顾不得考虑这些,忍痛挨了针,你才愤愤地跟着把药打了。消炎药只能消炎啊,于精神分裂毫无补益,我就时刻琢磨着阴谋和各种小诡计哄骗着你,盼着快点过完七天。每天费尽了心机。我还有我的工作、事业和将来,我不能任意糟害我的身体。我便和医生一起将青链霉素和蒸馏水瓶上的字弄掉,注射时我用蒸馏水,你用药液。如果氟奋乃静不是黄色的油脂而是无色的水质就好了,就可以骗过你注射了而达到镇静。可是我们国家还没有这样的药,我只有用我的心灵和肉体的双倍折磨作代价度日如年地煎熬。当然你更在煎熬,你几乎是在用刀子在切削着生命。你H夜不合眼地咒骂,精力耗损得太大,眼窝深陷如井,里面放射着恶毒的蓝光。冷丁见到我的人也都吃惊是否得了癌症面无人色瘦形可怖。第五天我就熬不住了,因为你日夜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骂,不但面对我,而且专门在夜深人静时推开窗子点着我的名向外广播着骂。不知详情的人以为咱家里儿子虐待老人,告到街道公安派出所。民警找上门来教训我,我又从民警身上得到启示。我请求他们协助我,装成查户口的,说没有户口的一律拘留审查,尤其扰乱社会治安者。我替你“讲情”说你是临时来部队探亲并替你保证不再吵骂了,民警得了你的保证才离去。你果真不吵骂了,那一夜只是吃烟一样连连吸烟,在屋子里打转。我以为你是真被吓住才不吵闹了,我便实在无法支持地睡去。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死一般的睡中,弟弟将我摇了又摇才摇醒过来,说爸爸不知哪儿去了。从几天几夜未睡而睡的酣睡中强醒过来那不好受的滋味是难以言传的,我和弟弟四处去找你,爸爸。先是厕所,后是饭店,再是副食品店,都说没见你去过。我们又跑到火车站,也没找见你的踪影,查遍列车时刻表,这段时间既没有发往家乡的列车也没有去往北京的。我们又找了一家公用电话,往全市所有派出所都问过了,是所有,嗓子都说哑了,没有你。我们又尽全力寻找了附近容易出危险的地方,直找到万家灯火齐明家家都在灯前愉快地用晚餐了。在两个角落里我们无意看见两对恋人在拥抱,人家认为我们在寻无聊,被小声骂了两回缺德后只好返回家。爸爸,你哪儿去啦?我心急如煎,七八天来精心编造的谎言和希望犹如气泡噗地破灭,心机统统枉费了。火烤一样的焦虑中我分析了一下情况,你一是回家了,二是去北京了。去北京你没钱买车票,即使去了,北京治安严密你会被遣送回来。所以我叫弟弟和老师赶回家乡去,如果见到你再给我拍电报我再回去。暂时我还得上班工作弟弟和老师一走,我已无法上班了,一气睡了两天一夜,接着便病倒在床。高烧、胡话、有气无力,噩梦连绵不断,一会梦到见你被汽车撞死,一会梦见你从火车上跳河身亡。还梦见你在北京见到毛主席,毛主席亲自送你住进医院,精神分裂和肺结核全治好了。可那都是黄粱一梦。弟弟一封长信述说了你徒步跑回家乡的经过。你没钱买车票,即使有钱你也怕被人截住而不能买票乘火车。你仓皇跑到郊区,沿着铁路线往家走,渴了吃把雪或吞块冰,饿了嚼两块饼干。日夜走,不知你困了在哪睡过觉没有,还是你像红军长征似的边走边睡了。鞋磨破了,掉底儿了,冰雪中不能光脚走,你脱掉背心撕成布条缠在两脚上,两脚都打了紫黑紫黑的血泡。不知你是躺在哪儿还是风雪中脱下贴身背心的,反正你走了一千好几百里,到哈尔滨时饿极了,把全身总共五块钱拿出来到饭店买了一盘饺子,找你的钱也顾不得要,端了饺子到墙角狼吞虎咽活像一个逃犯,饭店的人真以为你是逃犯报告给城市民兵。民兵们不容分说把你抓到指挥部,你骂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结果遭好长时间毒打,又从你身上搜出我伪造的那封毛主席来信,当即把你当现行反革命关押起来,给咱们镇革委会打长途电话后才知道你是疯子,最后由镇革委会派人到哈尔滨将你送人当地精神病院。一场灾难暂时过去了,可我好像跨越了十年,头发纷纷白了,以后你每犯病一次我和弟弟们就要遭一次这样的罪,而你三五个月准犯一次,顶多也挺不过半年。这些年来你一共犯了多少次啊,我三十多岁的满头白发就是说明。后来经不起你这样一次次的折腾,就把你接到我部队的家里,一住就是六七年。六七年啊,中间多少离奇曲折难以让人相信的悲惨故事,写两本《天方夜谭》也写不完的。八二年你又犯病闹得邻居忍无可忍告到派出所,告到我们部队,我才不得不把你送回老家。你和我同住这段生活我曾写过一篇小说《爸爸啊爸爸》,读者纷纷写信说写得真实感人,还得了当年的优秀文学作品奖,我却只字没敢向你提过我写了你,我深知你一旦看了肯定又要重重地犯一次病的。你至今都不会知道你年轻却白发苍苍的儿子独自滴落着泪水面对稿纸无可奈何地默默呼喊着爸爸啊爸爸。那篇《爸爸啊爸爸》也算这篇祭文的一部分吧。

爸爸啊爸爸,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你也没举行过生日酒宴让我们给你拜过寿,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生日,反正我的记忆里没有点蜡吃蛋糕等过生H印象的。也许你我一生都太不幸都不值得过什么生日吧,今天在我为你书写这篇为了忘却的祭文时又迎来了我第三十八个生H,生日这天我不敢也不能有欢乐。我坐在家里整整一天续写了这篇祭文的三四千字。爸爸,我恨你,但我的生日毕竞是你给的,生H这天,我还是想起了你的几件好事。小时候也记不清是几岁了,有一回我病了,什么病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腿t长了个大疖子。不能走路,炎症引起发烧,好像是春天田野里的雪半化没化的时候,我嘴唇烧裂出一道道口子,口渴就想吃什么清凉而H.甜的东西,说真的,那时我还想不到橘子苹果之类的水果,所谓清凉而且甜的东西无非是胡萝卜、西瓜、甜秆儿,顶多也就是梨了。春天菜窖里的胡萝卜已经吃完,西瓜是不可能有的,梨一是得花钱买,二是小镇的副食品商店当时也没有了。或许秋天晚熟的苞米秆儿刚割倒就冻了那种“甜秆儿”还能找到,但也不会有多少水分了。妈妈跟你说了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叫你到少陵山脚下水库边的洼玉米地去找找看。爸爸,你看看我,还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有点烫手便出去了。我知道要在平时你是不会去的。你在水库边的洼地里转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冻在冰里很细的甜秆儿。你用镰刀一点儿一点儿将冰凿破,取出那根还显着绿色的玉米杆儿,一尝,清凉倒是很清凉但是不甜。你带着它,又到另一片黄豆地里,用手一颗一颗拨拉着残雪下面的黄豆。黄豆已被黑黑的湿土泡胀了,你拣了满满一衣兜鼓胀的黄豆粒带回家中。那正是闹自然灾害第二年的春天,家家都挨饿,见到一兜儿黄豆简直就像什么高级点心了。你把黄豆和玉米秆儿拿回家时天已黑了,你让妈妈把黄豆一颗颗洗净,然后亲自用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麻子油为我炸酥豆儿吃。那时咱们镇还没有电,照明用的是煤油灯。你左手擎着一盏煤油灯,右手攥一柄小铁铲不住掀着锅里的豆儿。我躺在炕上听你手中的铲儿嚓嚓啦啦好听地响着,不时还唰地爆出一声豆儿熟了的脆响。你让妈妈把不甜的甜秆儿一节一节砍好,剥了皮儿,放在盘里,说等一会儿就着甜豆儿一块吃。豆子哔哔啪啪地挨个响了一遍之后熟了,放了点白糖你又一铲一铲儿盛到簸箕里。你说豆子是甜的,玉米秆儿是凉的,一块儿吃下去就是清凉的甜东西了。你正兴冲冲往我面前端时,脚下一个东西把你绊个趔趄,左手的灯一下掉在簸箕里,一灯煤油全洒在黄豆上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急着要甜豆儿吃,这可真扫了你的兴,妈妈气得直说你没用、废物。要在平时你准会和妈妈发火的,那次你却没发。你翻出一条干净毛巾把豆子几乎是挨个细擦了一遍,一尝有煤油味儿还是难以下咽,你用热水洗了好几遍,又重新放进锅里炒。你手中的铲子在灯影下嚓嚓啦啦又响了好久,直到洗湿的豆子又重新哔啪地响开了,爸爸你一定累坏了。你尝了尝说煤油味儿是没多少了,可甜味也一点没了,就那点儿白糖已都用上了,你向我道歉说:“没糖了,就这么吃吧,也挺香的。”我真感激你,爸爸,我吃几颗豆子就嚼几口冰凉的玉米杆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是最甜最美的一次吃食了,因为那是你摸过我的额头后亲自到老远的地方拣来又亲手为我弄好送到嘴里的啊。还有一次,是你患精神病后到部队和我一起住的时候。你刚从医院出来,精神正常着,每天除了做我们两个人的饭无事可做,不像在老家可以做许多活儿。你是读书人,有事没事儿都要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听广播新闻、看报纸。我就怕你关心国家大事,那几年国家大事瞬息万变、变一次你就想不通一次,想不通你还硬想,想想就犯了病。你好多次犯病都是这样的。为了让你有事干而不去关心国家大事,我就每天让你帮我抄写稿子,为了让你抄得慢些,不至抄完了又没事干,我就要求你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抄。你抄得那样精心,每一笔下去嘴角和眉梢都要随之认真地一动,身子也微微地摆,你是像在老家每逢春节用毛笔写对联时那样用心用力写的,钢笔字每格一个,笔笔按书法要求,尽管是用钢笔,经过严格基本功训练的柳公权体还是丰满有力地显出风骨。五百字一页的稿纸每天只抄两页。看着你抄得字帖一样的稿纸我心里十分不安,不值得这样费神去抄啊,寄到编辑部不知是否能用,即使用了七砍八砍排完铅字也就一扔了事。没办法,我权当给你治精神病的一种疗法了。尽管你抄得极慢,但经不住天长日久,加上你又以为我急用便总是长夜灯下奋笔,不久便没什么可供你抄的了。我就想法搜罗以前的废稿或是机关经我手写的一些过时公文材料让你抄。你就像有了意义重大的工作一样天天忘我地从事着你的抄写事业。我省心多了,只需找些可抄的废稿就行,实在找不到时我就找本杂志来,指定某某篇文章说需要抄,你便埋头抄。我以为你这样埋头抄下去便可以疗好精神分裂症。不想有天中午回去见你只抄了几个字,饭也没做,眼直瞪着废稿上的标题喘粗气。我问你怎么了,你眼里又冒出蓝火愤怒地质问我:“你身为国家干部,为什么现在还坚持派性观点?你党性哪里去啦?你们还想搞分裂不成?”我一看那份材料傻眼了,原来那是一份“四人帮”当政时搞的材料,我上班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翻看一眼就扔给你了,你大概猜疑气愤了整整一个上午吧。我连忙解释说拿错了材料,可是已经晚了,你的精神分裂症又发作了……

爸爸,我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写你的祭文了,要想写尽你苦辣酸甜、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生,没有一部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是完不成的。目前我的时间我的精力都不允许我再写下去。

爸爸,写了洋洋上万言我还是没法给你下个结论。那就不要写什么结论吧,岁月会洗去一切幸与不幸的。只是我要最后问你几句话,爸爸,你的葬礼是太隆重了,你配享受这样隆重的礼遇吗?作为家长,你没创造一个幸福哪怕只是平安的家庭呢,我认为你是不配享受这等葬礼的!不错,你生了一个咱们县志记有一笔的“名人”,可是仅仅生个可怜的名人这点功德就能对得起你的家庭吗?爸爸!不过,还是愿你安息吧。在我临离开家乡的告别聚餐会上,我的四十多位同学你的四十多位学生已把四十多杯美酒洒在地上祝你灵魂安息啦。

安息吧,我的可怜的灵魂被撕扯了五十九年已经分裂为分子分裂为原子分裂为中子分裂为质子分裂为核子了的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