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家懒外勤,鲁少爷就是。他对别人的事可以百倍殷勤,你想省出一分钱他就一定帮你省出两分钱,你想一天做完的事他就一定给你半天做完,比你亲爹亲妈还想得周到,一边周到还一边吹出兴高采烈的口哨,婉转动听如百灵鸟。如果你说他吹得好听,他就周到得更为风风火火,恨不能给你白干,恨不能将裤裆里的尿憋上一天。
碰到陌生人,他情不自禁地甩京腔,一口七歪八斜的塑料京腔其实让四川人或者江西人觉得更难懂。老婆一听到他满口塑料,就知道他要冒傻气,对家里的事肯定漫不经心,刚说就忘,心思全在别人那里。更让人生气的是,他对家里的事管不上这也罢了,挣回来那么多无用的劳动模范奖状这也罢了,儿子的事他总得管管吧。他对亲儿子从来只有高腔,任何一句好话都要说得恶声恶气,吓得对方像一只老鼠东躲西藏。他的京腔就不能剩两句拿到家里来?
我在前面《忏悔》里说过,一位中学英语老师说他不是读书的材料。他记得这件事,说老师说得不错,他学的那点东西早丢光了,没法教育儿子。妻子只好接过他的职责,承担孩子的家庭辅导。她自己也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只好偷偷陪着儿子死读:儿子从小学读到中学,她手里的课本也从小学升到了中学,常常插在她的衣袋里。在街头与同事推着小车卖咸菜的时候,一有机会就摸出书读上一段,碰到带眼镜的文化人来光顾,就赶紧问上几句。她被同事们嘲笑,但一想到儿子可以得到她的辅导,嘲笑算什么呢?她只是着急三角函数太难,一时还不容易懂。
她让儿子很小就开始识字:小,不是小鸡的小,而是《小逻辑》的小。红,不是红旗的红,而是《红与黑》的红。牛,不是牛羊的牛,而是牛顿的牛和牛津大学的牛……儿子的每一条鼻涕都闪耀着学贯中西的光辉。她后来还送儿子学过钢琴、国画、书法、英语、航模、足球、计算机等等,还进过数学和物理的“奥赛班”,有时一天之内在四、五个培训班之间匆匆跑场,像一只鸭子被母亲赶得连跑带飞。如果说鲁少爷夫妇曾经错失了读书的机会,那么她要在儿子身上把一切书都统统读回来,要把儿子栽成一棵知识的大树,要把儿子做成一个知识大卫星发射出去。
这当然需要很多钱,光奥赛班一个小时的讲课费就是五张大票子。母亲像当年在知青点干革命一样,再次想到了卖血这个最简单的出路。她有的是血,只要能让儿子成才,她的血可以像大江大河一样汹涌而出。
她的血终于流出了成果。儿子一举考入了重点中学的重点班,其神童般的优异成绩成了朋友圈子里的传闻,成了他们走到哪里都受到的羡慕。独眼老木还把他的二公子从香港送回来,央求他们夫妇代为管教——那是后来的事情。
直到这个时候,鲁少爷还是很少同儿子说话。很多年以后,他才想起自己实际上是与儿子说过很多话的,想起儿子差不多是他唯一的梦。他很少梦见别人,入梦就常与儿子相对而坐,谈鸡和狗,谈鸟和兔,谈养鱼和种菜,当然也谈儿子最喜欢的军舰、飞机以及激光导弹,谈吃了苹果核以后头上会不会长苹果树以及老和尚不结婚那么小和尚从哪里来……谈得真是开心呵,双方哈哈大笑。奇怪的是,他在梦中总是看不清儿子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张开开合合的小嘴,只能听到很像儿子说话的声音,在一个空****的大厅里回响。他怀疑儿子戴着一个面具,或者总是躲着什么柱子的后面,像一个罪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他真的有这样一个儿子么?他的儿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他为什么从来就不能在梦中看清那张面孔?
他想起那一次,假日里下乡去看望母子二人,走进家门,没见儿子。妻子说加加不就在村口玩么,这才让他记起进村时好像路边确有几个小人影,竟然被他错过了。他回头找去,找到了村口那几个娃仔:都是满脸泥污,说着乡下土话,挂着鼻涕傻笑,把夹杂着草须的红薯丝往嘴里塞。
“恩是徐(你是谁)?恩搞么里(你做什么)?”他们一起叫喊。
他的泪水一涌而出。因为这几个娃仔中有一个是他的儿子,他认不出来,而儿子也不能认出他。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失去了梦中儿子的相貌。
加加现在不说“恩是徐”了,说城里人的话了,甚至完全忘记了乡下的日子。但父亲永远也忘不了,每每想到这里,就有一阵刺心的痛,忍不住要省下一顿中饭或一顿晚饭,给儿子再省下两块钱。他要用这些钱给儿子买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以及世界上一切好的东西,要补偿儿子已经忘记了而且父亲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告诉儿子的那一段童年。人家有阿迪达斯,他儿子也必须有,人家有花花公子、佐丹奴、皮尔卡丹、圣罗兰,他儿子也必须有。他买不起那些名牌,只能买名牌的假冒产品,特别是买假冒但不一定太低劣的产品。话说得更坦白一点,他其实要的就是假冒货,这样可以少花些钱,可以花得起钱,却能使他的加加看起来一样也不缺,一样也不落人后,完全享受了现代生活。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那些亲爱的假冒货,像他鲁少爷这样手头紧巴的父亲,就得在儿子面前愧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一身寒酸倍受同学们取笑——他还算得上个父亲吗?
他最反感电视台里关于“打假”的新闻,最反感大人物们在镜头里慷慨激昂的“打假”动员,那无异于有钱人吃完了肉也不给无钱人留一口汤。你们这些臭王八蛋有屁没地方放么!他冲着邻居家的屏幕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好在他常去光顾的几个货摊并没有被打掉,只要风声一过,又纷纷冒了出来。更奇怪的是,只要电视里报道了哪里有假冒产品工厂,哪里有假冒产品批销,这些摊子上很快就会出现电视里面曝光的东西。好像电视里的警告刚好是他们的向导,电视里的曝光刚好是他们的进货指南,一跟一个准。他们百折不挠,赴汤蹈火,惦记着很多穷人对体面的需求,一心在全社会制造服装外形的平等化——如果不可能有实质平等的话;一心要实现服装技术享受的大众化——如果不可能真正那么大众化的话。在一个据说是平等化和大众化的时代,服装没有理由不首先实现这一点——即便止于远观的效果。
名牌广告充满着传媒之时,他们是名牌产家和上层消费者的大敌,却是鲁少爷这一类顾客最贴心和最知心的人,是他们最为感激的尊严提供者。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公共场合也跟着别人怒斥假冒,似乎生着很大的气,似乎他们已经穿上了正宗名牌,或者说他们是一心要买正宗名牌的,只是没买上,在商家那里受骗上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