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美国的新左派运动分子,现在差不多算是老人了。回首当年,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曾经错用过一些符号,就像男人错戴了女帽,婚礼误奏了哀乐。那时候加州青年学子们高扬“伯克利共和国”的大旗,在人民广场安营扎寨,种粮的种粮,煎饼的煎饼,一心要建立天国式的现代自由部落。哥伦比亚大学的“争取民主社会大学生协会”则攻占了大楼,好好享用了一番校长大人的雪茄烟和雪利酒,操着木棍、枪、燃烧瓶来保卫他们的五个“解放区”,任校园沦为一片硝烟滚滚的战场。他们誓与帝国主义的美国一刀两断,但多数人似乎并没有找到一种替代性的体制方案,只知道不要什么,不知道要什么,因此是一堆不满和绝望情绪的大混合,缺乏符号资源和恰切的符号表达,也就在所难免。这样,他们呼吁平等民权和反对教育商品化等等,但队伍里往往光怪陆离,有人举着马克思的图像来欢呼大麻和可卡因,有人分发完毛泽东的小红书便来散发**和一丝不挂地走进课堂,有人谈论着马尔库塞的“绝对自由”理论然后兴奋地向大楼玻璃猛掷石块。某些来自百万富翁家庭的千金小姐,则争相撕破自己的袖口,弄脏自己的头发,在摇滚乐中扮出暴徒和流浪汉的姿态,不愿被时代潮流所遗弃。
他们中间有红色的嬉皮士,有吸毒和性解放的革命军,使资本主义美国不仅面对来自社会主义阵营的冷战对峙,而且身后遭受一次个人主义的袭击,或者说是遭受着个人主义枪口里喷射出来的理想主义火焰。
这一切符号的奇怪链接,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然而暧昧、纷杂、混乱的思想拼图,显示出当时很多人精神尚未自立成型。有意思的是,六十年代的美国新左派如果看到八十年代的中国新右派,一定会觉得似曾相识。思想情感的时代季风当然不同了,马克思、毛泽东、还有越南和古巴,都不像在当年美国校园里那样时髦了;恰恰相反,美国体制是眼下很多青年的灿烂灯塔,他们一心要在中国实行最为彻底的现代化和西方化,要在唾弃一切乌托邦以后投向美国这最后一个乌托邦。他们最急切地宣传言论自由和市场经济,最激烈地讥咒专制和腐败,但同样受困于思想的混乱,受困于美学符号的贫乏和芜杂,比如一集会和游行就不由自主地大唱《国际歌》——居然可以唱得动情投入,唱得眼热泪流。他们难道不知道这首歌与美国体制南辕北辙?不知道这首歌纯属左翼声音而且差不多就是共产党的党歌?不知道这首歌是他们极不喜欢的毛泽东在1972年要求全党、全民、全军都得唱会的红色圣乐?
与美国的新左派相比,中国的新右派有同样的热情和破坏力,也有同样的光怪陆离:有人搂着情侣的腰却走在示威游行的行列里,似乎这里是示威也是逛街;有人吃着冰激凌却躺在绝食的广场上,似乎这里是绝食也是野餐;有些人言必称自我,却习惯于一齐振臂高呼口号,似乎步调整齐异口同声就是独立自我的临时标志;多数人愤怒要求官员们下台,却强烈要求官员来看望他们并肯定他们,要求官员与他们一起合影纪念,似乎官员们的看望和肯定非常重要,合影纪念也非常重要,必须在他们下台前完成。他们对上课、跳舞、进馆子的同学十分愤怒,认为那些人在可耻地逃避民主,然而他们宣称过民主就是为了大家今后更好地上课、跳舞、进馆子,但这一切美事似乎万万不可提前进行,提前了的民主就是不民主或者反民主。从理论逻辑上来说,他们是主张个人至上的,就是拒绝群体的;是利益至上的,就是远离崇高的。但他们眼下偏偏是在一个习惯于群体和崇高的国度,投入一种偏偏是群体的而且崇高的民主伟业,于是对革命的美学遗产常常既拒又迎。手挽手和肩并肩的时候,总不能唱《美酒加咖啡》或者《何日君再来》吧?总不能在喇叭里播放出爵士乐或者迪斯科吧?总不能一声不吭吧?他们连一首合适的歌也不容易找到,于是不假思索地接过左派歌曲,给喇叭裤和牛仔裤镀上金色诗情,让“英特纳雄奈尔一定要实现”响彻云霄。
《国际歌》就是这样兼容了二十世纪后期左派和右派的悲壮——问题是,这是一种交融汇聚?还是一种自我分裂和左右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