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痞话(1 / 1)

读书人大多不会骂人,憋红一张脸,结结巴巴,还可能辞不达意和辞不尽意。倒不如一些社会下层的粗人,脑子里较少抽象和逻辑,所以深得骂人艺术之精要:那就是骂得感性,骂出具体形象,使听者脑海里有突如其来的声象涌现,形成猛烈的情感杀伤。

咒一个人将要倒霉,说他染色体将残缺,说他白血球将消失,说他的品德败坏心灵扭曲作风堕落违纪犯法,不可谓不恶毒,但都算不上骂人,至少算不上精彩的骂人,说不定还要招来他人的讥笑。“你要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要死七天七晚还不得落气!”这样就骂对了。“你将来生一个小孩没有屁眼!”这样就骂得更对了——没有肛门的小孩,其形象何其怪异刺眼,何其鲜明难忘。周围听到的人肯定神思飞扬哄笑不已,而被骂的人一定急眼。

我在乡下听到过农民骂人,发现在一般情况下,其恶意程度总是与具象化程度成正比。比如“你是我崽”,只是表达一般恶意时的语言。一旦恶意增强,抽象的父子关系势必转换成具体描绘:“我**你老娘顿顿的!”“我**你老娘叫翻天!”倘若恶意更强,村里人还有一种抹胯相骂的方式:每骂一句,撩起一只脚,在自己的胯裆下抹一把。无非是骂出了动作、场景、声响等细节还不够,还得辅以肢体表演,引导听众通向更多的直观联想。

粗痞话与科学理性的思维方式相逆,而且一骂就常常骂到裤裆里去,显示出人们的动物性未绝,特别是在情感和情绪的领域里,无论原始人还是现代人,都大多取义于近物,取义于身体,表达方式几千年一直恒定不变。一个衣冠楚楚的现代人,在最高兴或者最烦恼的时候,也可能有“他娘的”一类粗痞话脱口而出,非如此就难以尽兴和尽意,非如此就不能打开心理高压阀门。

据说太平墟以前有个骂出了大名的赣三爹,骂术十分了得,最终骂出了一门手艺一门业务。哪个人有了冤仇,特别是与外村人有了冤仇,就提一个猪嘴巴和两瓶酒去请他帮着出气。他操着一根木棍,随着骂声戳地指天,算是助骂的一件道具,类似县衙里的惊堂木。他开骂时要戴上客户的一顶帽子,或是缠上客户的一条头巾,以示自己仅仅是代人办事,对骂词并不承担责任。他一骂就是两个时辰,决无词语的重复,也不特别下流。有条有理,生龙活虎,声情并茂,酣畅淋漓。有设问有直述,有立论有反讽,有排比有韵脚,有口白有唱段。从骨头生蛆骂到舌底生疔,从尖刀剐肉骂到铁丝穿颈,从先人雷劈骂到后人马踩,从种禾禾死骂到养猪猪瘟,有时还骂出一些谁都意想不到的奇诡和荒诞:看你家奶崽满背上长几百只眼睛天天对着你眨!看你脚板里长头发一天长出两丈长!诸如此类,其画面之怪诞,足令某些现代派作家自愧弗能。

据说他的咒骂太恶毒了,那些被骂之人家不仅人畜遭殃,而且四周的草木枯黄,蚊蝇死绝,石头都要暴出裂纹。

当年这四乡八里都有匪患,只有太平墟真正太平,原因就是盗匪们都知道这里有个赣三爹,有一张毒嘴,不敢前来冒犯。

文化革命中,碰到上面有些干部做劳民伤财的事,太平墟就有人私下里恨恨地嘀咕:“要是赣三爹还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