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盖(1 / 1)

太平墟有一个大宅院,久经风吹雨打,已成断壁残垣,主人不知去了何方,留下这个地方建成了一所村办小学。宅院大门外有一堵青苔斑驳的方墙,正好挡住院门,就是人们常说的“照壁”。中国古代思想家荀子说过:“天子外屏,诸侯内屏,礼也。(见《成相篇》)”说的是帝王之家照壁在外,大夫之家照壁在内,是很有讲究的。

照壁没有多少保安的意义,只是对门外视线的遮挡,以便避开公众的观看。比较而言,这里的下层贫民院房一般来说就既无内照壁亦无外照壁,敞敞的大门朝天,大概粗茶淡饭乃至家徒四壁一类也没有什么需要掩盖。由此可见,藏有藏的资格,看是看的权利,只有富人和官人,才有视域的超量占有,才可以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家,而自己一出门就可以透看别人的家,享受目光的无所不及。

现代社会里单向透光的玻璃幕墙是照壁的升级形态。还有警卫线、黑帘轿车、专用电梯、电视监视眼、保密文件等,其实都是照壁的延伸,显示出观看权利的不同等级。领导人一般都配有单独的办公室,是不可以被随意观看的,于是便多了一些神秘和威重之感。一般低级职员则常常像是宽大办公室里的大宗鲜货和混装物品,彼此间的隔板也很低,以便电视监视眼下无所藏匿,或者领导人前来时一览无遗,统治首先在目光里实施。

至于某些体育名流和著名影星,虽以引人注目为专业特点之一,也是不大容易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没有大事由或者大价钱,你根本休想睹其尊容。只有那些名声还不够或者对自己名声缺乏自信的小人物,才会争相露脸,凡有出场和上镜的机会就往上凑,甚至不惜做姿作态装神弄鬼,不惜媚眼频飞、飞吻四播乃至脱衣露体。在这里,尽量避开目光和尽量争取目光,已成尊卑贵贱的区分标志。

视线中隐有强权,“看”才可能当作一种惩罚的方式。流氓在大街上把一个女人剥光衣服,虽然未伤及她的皮肉,但让她的隐秘之体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比毒打她一顿更构成侮辱。监狱里每个囚房里的监视窗,则代表着执法者二十四小时的观看权,一个哪怕舒适和豪华如星级宾馆的高级囚房,只要有了这种窗口,也意味着被囚者自由的丧失和尊严的完全取消。

公共话题是大众一种广义的“看”,因此常常指向这个世界最为宝贵的东西,比方说性,是个人生活最要遮盖的部分;比方说高层政治,是社会生活中最常遮盖的部分。很多作家和记者都深谙此理,动笔就往这两大热点使劲,即便重复即便粗劣,也永远会有热销的魔力。这也证明遮盖可以刺激对展露的追求,“欲盖弥彰”是之谓也。遮盖几乎是展露的一种变式,为观看提供更为恒久和强大的动力。人们的视野里越是多见警卫线、黑帘轿车、专用电梯、电视监视眼、保密文件等等,就越会有活跃的民间政治想象。到过京城的人几乎都知道,首都的出租车司机好像个个都是总理和部长的哥们,政治局上午开会他们下午就知道了会议内容,甚至是政治局下午开会他们上午就可知道了会议结果,国家大事全都由他们日夜操着心,此类偷窥在铁幕时代最为多见,到政务逐步公开的年代倒会渐渐减少。

有一次,我在餐桌上遇到一位奇人,是一个普通交通警察,听我的朋友高君提到河北省一位副省长,立刻指出名字记忆的错误。高君不服,与警察抬上杠了。警察仗着酒威一口气说出河北省全部省级以上官员的名字,让高君傻了眼。这还不算,警察又一口气说出中央很多高官的名字,还有他们的履历,他们的配偶和子女的诸多情况:比方说哪个部长的女婿在哪个军区当差,在什么时候翻过一次车;哪个书记的公子原来娶的是哪个市长的千金,在什么时候双双出了国。警察没有料到,碰巧高君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竟与他比试起来,居然历数中央更多高官的个人档案,你说得出总理的儿子是谁,我就可以说出省长的儿媳是谁;你说得出元帅得了什么病,我就可以说得出元帅吃的什么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的调查研究与生计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业余爱好,是一种佐餐的口舌之乐,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