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秋天开始普遍实行军管,直至七十年代初。最混乱的两年宣告结束。尽管城区的各种暗堡和路障还未清除,街头还有淡淡的硝烟味的零星枪声,小孩子手里还玩着破钢盔和子弹壳,但操着粤式普通话的陆军第47军进入C城。电灯亮了,公共汽车又出现了,街头小店也纷纷开门营业,红卫兵志愿者正在上街当交通警察和去车站搬运货物。基本秩序的恢复正在受到民众欢迎。学生们正在奉命返校闹革命。人们在广场上、大街上、操坪里乃至乡村的禾场上载歌载舞欢腾雀跃,俗称跳“忠字舞”,以表现他们对形势好转的庆祝,还有对革命及其领袖毛泽东的忠诚。全民皆舞的景况如疯如魔,在今天看来可能让人难以理喻。
我对这一景况留有几点印象:
一, 当时的舞曲大多是一些入时的革命歌曲,如《大海航行靠舵手》、《草原上的红卫兵》、《阿佤人民唱新歌》等等。从多数歌词所表达的含义来说,这些歌舞是一种强化个人崇拜和粉饰社会现实的心理强制和肢体规驯,是政治铁幕下的奴化教育。人们齐刷刷做出一些挥拳头、掏心窝、指方向、朝角落里踢坏蛋的动作,尤显内心中的愚昧和暴力。
二, 这种活动也受到当时多数人的热烈欢迎,是因为人们当时文化禁限森严,没有迪斯科和恰恰舞,没有巴黎时装表演和世界杯足球赛,青年人的活力缺乏发泄和释放的空间,忠字舞不能不成为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随着他们对这种活动的卷入,歌词含义逐渐变得不怎么重要,就像好吃的面包贴有何种标签一样不重要。鲜艳的服装,动听的旋律,学习技能的好奇,新结识的伙伴,竞赛胜利的喜悦,异性们动人心魄的肢体线条,更能使红光满面热汗淋淋的男女们内心激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忠字舞就是那个时代的迪斯科和恰恰舞,全民性的肢体狂欢常让有些道德保守人士满腹狐疑。
三, 忠字舞还悄悄推动了各种异端文艺的卷土重来。事情是这样矛盾着的:忠字舞意在用革命文艺扫**一切所谓腐朽的“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文艺,也确实在那个时候取得了废黜百舞的独霸地位。但另一方面,因为节目需要不断更新,因为经常举行汇演和评比的竞争性压力,基层的很多艺术人才虽然难逃政治压制,但重新受到非正式的启用甚至尊宠,他们带来的芭蕾、秧歌以及各民族舞蹈的知识技能大受欢迎,并在革命的名义下一一得到汲收和推广。我认识的两个女知青,都出身地主家庭,皆因能歌善舞,比工农子弟们更早吃上了“国家粮”,调入了官方演剧团体。同样的道理,为了迅速培训出更多革命的乐手,舒曼的练习曲或者柴可夫斯基的G大调也在青年人中间几乎公开流行,被急需革命文艺功绩的政治官员们心情复杂地默许。在我所插队的那个公社,知青中一下就出现了上十把小提琴,田边、地头、厕所、浴室以及防空洞里还出现了随处可闻的高音美声咏叹调。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接触到西方音乐,在小提琴上把中国革命歌曲拉出欧洲小夜曲的味道。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与老木、大头等人下乡前偷袭了一次学校围墙那边的省社科院图书馆,在天花板上挖洞,下面果然是满地堆成米多高的书海。我们跳入软软的书海里,凭着中学生的眼光,在这些临时封存的书堆里胡乱寻找,见形容词华丽的就要,见爱情故事和警匪故事就要,最后在书海里拉了一泡尿,各种书刊塞满了两个大麻袋。其中有古典名著也有青春格言和卫生指导一类手册,当然还有我们满世界寻找的乐谱。对于当时很多青年来说,异端与正统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别,唯有好听的异端和正统,与不好听的异端和正统,才构成差别。所谓政治限制,还有对付这种政治限制,仅仅是文字性的区区小事,与忠字舞的感官愉悦没有太大关系。大队党支部书记四满带着民兵来检查时,看到歌本,只瞪大眼睛检查歌词,对舒曼练习曲一类看也不看,而《外国民歌两百首》这一类书上,只要有“大毒草仅供批判”,还有重重的惊叹号,也就被他们放过。倒是我日记本里的一句话被他们大惊小怪:“我想随着列宾的步伐漫游俄罗斯大地”,是我随意写下来的,无非是用点酸词来赞扬列宾的油画。四满书记是读了书的人,知道俄罗斯就是苏联,就是修正主义,拍着桌子大骂:“你好不老实,还有一个人没有交代出来!”
“我真的什么都交代了。”
“硬要我点破是吧?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
“我能说的都说了,真的没有了。”
“还有一个姓列的,是什么家伙?”
这句话被他憋了三天,总算说出来了,但我不明白他说什么。
“你们还想一起偷越国境投靠苏修?这瞒得了谁?”
我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把我的日记本甩在我面前,铁证在此,看我如何狡辩。我这才哭笑不得地解释列宾何许人也。他听了好一阵,半信半疑,丢下我去猪场看饲料发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