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我不知道,是欧洲公理化思维造就了他们的语言,还是他们的语言促成了欧洲的公理化思维,但欧洲文化的遗传特性,在理论语言中表现得特别明显。简单地说,这构成了一张言必有理的逻辑之网,却不一定是一面言必有据的生活之镜。形而上学、理性主义,乃至经院哲学,在这种语言里水土相宜、如鱼得水,似乎只能在这一类语言里,才能获得抽象不断升级和逻辑无限演绎的可能。
王尧:你这里做的比较很有意思。语言的文化性肯定是一个大课题,现在对中文成语的使用是用减法,当然也是一种文化现象。
韩少功:成语减少,实际上是语言弱化文化性和强化工具性的过程,是当代汉语正在简约化甚至粗糙化的表征之一。我想,我这里的意思不会被误解:我并不是主张一味地多用成语,也不是说英语这一类语言的抽象性和逻辑性有什么不对,更不是说汉语与英语之间只有差异性而没有交集点。这都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侧重地看一看:汉语与英语有哪些不同的文化背景,哪些不同的文化机能。如果我们了解拉丁文、古希腊文、阿拉伯文,肯定能把这一问题看得更清楚——可惜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王尧:语言文字的发展是非常缓慢的。现代汉语也还在生长中,汉语写作新的可能性仍待拓展。即使像鲁迅这样的语言大师,对现代汉语贡献很大,也是提供了汉语写作的一种方式。我们不能认为,现代汉语的使用问题解决了,实际上这是一个错误的理解。因为有了鲁迅,不能说我们现在只能做修修补补的事情,这过于自卑了。
韩少功:我觉得汉语还处于一个再生的初始阶段,鲁迅那一辈只是开始了而不是结束了这个阶段。中文是世界上惟一一种延续了数千年而没有中断和消失的大语种,经过了白话文的转型以后,将来对人类社会会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真是一个我们无法估量的空间,是一个未知数。
王尧:语言决定了认识世界基本方式的差异,这种差异使中、西方文明的特征区分开来。西方人有时不能理解中国的文化现象,他不能用汉语来思考,就进人不了角色。
韩少功:严格地说确实是这样。这正像我们如果不学会外文,也不能更深人地了解外国文化。可惜我们仰慕西方的青年多,真正学好西方语言的少,而且西方语言似乎只剩下一门英语,其他如法语、西班牙语、希腊语、荷兰语就门庭冷落,小语种更是无人问津。我在中国民航去蒙古乌兰巴托的飞机上,听到广播里有英语和日语,但没有蒙语,这种语言歧视真是既无礼又无知。
王尧:不懂得一个民族的语言,我们看他们的文化就总是隔了厚厚的一层。
韩少功:比如我们有一个中文词“国家”,把“国”与“家”组合在一起,体现了中国文化中一整套由孝而忠的伦理,一整套农耕文明传统中特有的思想情感,西方人怎么翻译和理解呢?很难。他们曾经把中文词的“面子”,翻译和理解成“荣誉”“尊严”“体面”等等,后来发现都不大对。最近有一篇文章索性把它译为:mianzi,干脆来个音译,当做一个全新概念。其实,每一种语言里都有一些不可译或者很难译的词,有一些不可译或者很难译的语法现象。恰恰是这些词和语法现象,构成了特定文化资源的宝库,值得译者和读者特别注意。朱光潜先生早就说过这一点。
王尧:不同的语言确实有着文化的差异,这种差异甚至与一个民族的生存方式有关。即使同一个语种,但是在不同的方言区,区域文化的差异也是明显的,像苏南与苏北就不同。
韩少功:我读古代的书有一个爱好,特别喜欢注意作者举什么样的例子,打什么样的比方,注意这些例子和比方来自什么样的生存方式。我读《墨子》的时候,发现他最喜欢用制陶、造车、筑墙一类活动来打比方,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工程师、实干家,成天在生产现场转,肯定经常有一身臭汗,与孔子、孟子、荀子那一类白领不一样。我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贺拉斯的时候,发现他们常常说到牧羊人、羊皮、马、牛肉,很容易从中嗅出游牧生活背景;还发现他们常常说到船、战船、帆、船长、舵、航行、进口、出口,商人一一透出地中海岸商业繁荣的气息。钱穆先生说,读史一定要读出人,这是对的。我们读语言也一定要读出生活,就像你说的要读出苏南和苏北的生存方式来,如此才能设身处地地了解人文。
王尧:英语以及其他一些西方语言很讲究时态。
韩少功:可能就与他们的生活实践有紧密联系。我在农村务农的时候,发现农民最不注重星期,也可能忘了年份,但对季节是念念不忘,农事活动严格依照季节进行,二十四个节气是他们最重要和最真实的时间。由于季节是循环的,中国人也就比较容易接受时间循环的观念,在语言中严格区分时态也就不是特别的必要。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人较容易接受佛教的转世轮回说:过去就是未来,未来就是过去,儿孙就是祖辈,祖辈就是儿孙。古希腊和古罗马人没有这种长久的、广泛的、深厚的农耕文明史,其时间意识很可能来自他们其他生活经验,比如航海的经验。在航海中,时间是在速度与距离中体现出来的。如果距离是直线延长的,那么航行时间也是直线延长的,这一天和另一天,这一个月和下一个月,意味着航线上两个绝不相同的位置,于是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不可能相交也不可能循环。这样,这些地中海岸的居民们,特别是与航海联系密切的城邦居民,很可能习惯于一种直线式的时间观念,在语言中严格区分时态也就变得极其自然。
我不能确定语言中时态表达方式的差别就是这样产生的。但我相信语言中的时态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它一定受制于特定的时间意识,而不同文化里的时间意识,一定与特定的生活经验相关。生活是语言之母。
王尧:我们可以体会到语言现象和整个社会发展的现象是有关联的。中国人表达时间是很模糊的,说“傍晚”到底是要傍多晚,是靠近晚上,可以“傍”好长时间。陈子昂怎样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无法言说的时空。所以中国人不会想到写《时间史》一类著作的。
韩少功:欧洲人把时间作为一个特别核心的哲学问题进行研究,对时间的思考是很深的,著作车载斗量。在中国,还有其他一些东方民族,看来是另外一种情况。印度人就不怎么关心时间,只关心永恒。大概就因为这一点,印度人也不大重视历史,历史与神话混杂在一起,不像是历史。
写作时应把语言这类问题忘掉
王尧从《马桥词典》到《暗示》,你对语言的认识似乎有了两次转向。你对语言有过深人的研究和思考。《马桥词典》有了风波以后,你自己说的比较少。
韩少功:谈自己作品总是很乏味,这与风波什么没有关系。
王尧:从语言写作角度来谈《马桥词典》《暗示》还是非常有意义的。
韩少功:我的语言意识觉醒得比较晚,写作上也没有什么语言上的特别。我从不单独对语言给予什么计较。总的态度是“用心而不刻意”。所谓“用心”,就是学习和研究语言时要认真;所谓“不刻意”,就是在写作中使用语言时大可放松,大可随心所欲。我相信语言是一个写作者综合素质的体现,需要水到渠成,就像苏东坡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一下笔可以跟着感觉走。一个写作者越是具有思想和审美的个性,他的世界就越丰富;反过来说,他越忠实地去表现这个世界的丰富,他的思想和审美个性就越强大。在这样一个不断互动的过程中,语言是他与世界的联系,当然是一种有限的联系。所谓“我手应我心”,常常不能完全地“应”上。但这也刚好使语言成了一个可以不断创造的过程,从一个语言共同体来说,是一个众人拾柴火焰高和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过程。
王尧: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作家们对白话文写作做出过很多尝试。
韩少功:有些人国学底子好,古汉语是他们的重要资源,我们读鲁迅、钱钟书等人的作品,还可以读出明显的书卷气。有些人受西方作品的影响大,翻译语言是他们的重要资源,巴金、郭沫若、曹禺、徐志摩等人就是这样,写出的作品比较新派和洋派,差不多就是说着中屆事的欧美文学。还有些人注意从民间语言那里取得资源,吸收俗语,吸收口语,是他们贴近社会底层生活的自然结果。沈从文、老舍、赵树理等人在这一方面尤有特色。汪曾祺说过,他每写完一篇作品,都要拿来朗读两遍,也是十分注意口语化的。当然,资源只是资源,并不能替代创造。不管是依重哪种资源,不管是追求哪种风格,都可能有生龙活虎的成功者,也可能有面目可憎的模仿者、低能者、粗制滥造者。一个作家最基本的觉悟,就是要对语言有感觉,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糟;哪里该短一点,哪里该长一点;哪里该再揉熟一下,哪里就该朴拙、直白甚至残缺……这里没有一定之规,只能因时、因地、因事而取其宜。写作经验可以帮助一个写作者做出判断,但最好的语言往往又是违反和突破写作经验的,是出乎意料的,是妙手偶得,所以还是没有一定之规。
王尧:一个写作者不能没有语言意识和语言感觉,也不能没有必要的语言研究和语言训练。
韩少功:但功夫在诗外,功夫在语言外。一味刻意地设计和制作某种语言风格,只能是舍本求末。写作的时候,他甚至应该把语言这一类问题完全忘掉,找到最恰当、最尽意、最有力量的表达就够了。这就像一个人刻意表现自己的美,时时惦记着自己的美,肯定就美不起来,眉来眼去搔首弄姿,倒可能让人大倒胃口。现在有一些说法,说“诗到语言止”,说“文学的全部只是语言”。我赞同这些人重视语言的态度,但怀疑这些吓人的说法,因为我怎么听,也只能听出一种对着镜子千姿百态的味道。
王尧:《马桥词典》让我们体会到语言在认识过程中起到非常关键性的作用,一些语词不在我们的知识系统中,被屏除在外,反映了我们认识的局限。“马桥”的语言在你的笔下整理出来,让我们看到另外一种人生。
韩少功:《马桥词典》是对语言的微观调查,当然也会涉及到一些语言规律,比方说你说到的语言与知识系统的关系。语言是生活的产物,因此一个词里经常蕴藏着很丰富的东西,比方历史经验、人生智慧、意识形态、个人情感与社会成规的紧张关系。语言并不完全是自然的、公共的、客观的、中立的、均衡分配的什么东西,而是一份特定的符号档案。我在蒙古的时候,知道蒙古人有关马的词汇特别多,一岁的马,两岁的马,三岁的马,如此等等,都有不同的名字。三岁的公马,三岁的母马,也有不同的名字。这在非牧区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我在《马桥词典》里写到一个“甜”,写到马桥人把很多美味都归结为“甜”。为什么会这样?是马桥人味觉迟钝吗?是马桥人语言贫乏和孤陋寡闻吗?可能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从这一个词切入进去,我们有可能走进一个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心理的、文化的大课堂。
王尧:《暗示》则是另外一种方式,是不是可以看成对《马桥词典》的补充?
韩少功:写完《马桥词典》以后,我感觉有些生活现象从语言分析的这个框架里遗漏了,或者说没法放入这样的框架。比方说“言外之义”,既然在“言外”,你怎么去认识它?它是怎样存在的?又是怎样进入感知的?这时候我就想到了具象,也想到了语言与具象的关系。我觉得具象分析可能是另一个框架,并且与前一个框架有形成互补的可能。走到这一步,我当然需要展开对语言哲学的反思。
王尧:语言学,语言哲学,在相当多的一些国家人文学界成为了一门显学。
韩少功:大概自维特根斯坦开始,西方很多哲学家把哲学问题归结为语言问题,于是潮流大变,哲学家都成了半个语言学家,被人称之为“语言学转向”。说实话,我写《马桥词典》就是多多少少受到了这一思潮的启发。但构想《暗示》的时候,我缺乏这种依托了,找不到现存的理论路线了。我读过国内外一些资料,没有发现多少用得着的东西。阿尔都塞、拉康、福柯谈到过“非言说”的语言禁区,都只是从意识形态压迫这方面立言,只是我关心范围的一小部分。倒是中国汉魏时期王弼等人的“言象意”之辨,还能给我一点点线索。我咨询过一些专家学者,包括刘禾。她说你这个思路很有意思,可以大胆走下去,最好能写成一本理论。据她所知,西方学者们在电影、摄影、广告方面都有些具体研究,但统纳到“具象”这一题目下来展开思考的还少见。我无意做理论著作,也做不了。我还是只能立足于自己的生活感受,只能在不同的文体中穿插,来点不讲规则的游击战。也许中文是一个很方便打游击战的武器,也许笔记体文学也是一个最方便打游击战的武器。我在《暗示》里有点同“语言学转向”抒着干的野心,好像要跳到语言之外,对“语言”这个符号体系给予怀疑、挑战、拆解,最后追击到逻各斯中心主义这个老巢,重炮猛轰一通。我不大赞成西方学界那个“人——言”的分析框架,倾向于使用“人——符号(象+言)”的框架。
王尧:但你似乎并不完全认同“眼球文化”“读图时代”这一类说法。
韩少功:视觉只是具象感觉的一部分,并不是我要说的全部。更重要的是,语言和具象实际上不可割裂。我花了很多篇幅来描述它们之间的互在和互动,并不赞同一些所谓反语言主义者的片面和夸张。我喜欢电脑从业者们经常用到一个词,叫“信息压缩”。
王尧:在一个符号里压缩很多信息。
韩少功:比方把很多编码压缩成一个简码。压缩以后,使用者们可能只记住了简码,只知道简码,对压缩内容和压缩过程完全忽略。我以为语言与具象就是这样一种互相压缩的关系。比方说“革命”这一个词,不同的人给它压缩了不同的具象。有一个老师曾经要求学生写出他们听到“革命”这个词的瞬间联想,结果学生写出来的各各不一:有红旗,有红军,有父亲,有手风琴,有广场,有官员,有电脑,有黄河,有风暴,还有菜市场……这就是说,“革命”留给这些少年的心理想像是不一样的。这些可能来自父亲对儿子的教育,也可能来自一次美妙的参观旅行,或者是电视里飞速发展的经济建设,如此等等。“革命”这个词被人们频繁使用,但在每个人心中引起的具象感觉千差万别,实际上也就是深层含义的不尽相同。
反过来说,人们也会在一个具象里压缩很多语言,比如有一件军装摆在面前,有的人会觉得亲切,因为他当过几年兵;有的人会感到恐怖,因为他在“文革”军管时期挨过整;有的人可能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现在当兵的没有几个钱,比炒期货炒楼盘差远了;还有的人可能喜不自禁,因为他听说过特种兵神通广大的故事,早就想学上几招。这样,很多由语言组成的记忆、知识、故事压缩在一件军装里,使人们产生了不同的心理反应,使这件军装产生了因人而异的符号功能。
在我看来,语言与具象是不同的信息压缩简码,在实际生活中互相激发,互相控制,互相蕴含。这大概才是人类心智活动一个较为完整的图景。言外之义,或者有言无义,或者一言多义,这一类现象也才可以得到大体把握。在现实生活中捕捉和澄清这些关系,是我在《暗示》中要达到的目标之一。
王尧:如果《马桥词典》是顺应了“语言学转向”,那么《暗示》是对这种转向提出一种反动,是另外的一种转向。这种转向如何命名?
韩少功:有一个老词叫“否定之否定”。从《马桥词典》到《暗示》就是这样一个过程。该怎么命名这后一半?我还没主意。
王尧:把语言问题和我们变化了的生活实际打通,这对于我们每一个处在这个生活中间的人都有启发,可能是很好的交流的话题。
韩少功:我说出个人的感受,并不保证它能取代其他人的经验。我在附录中强调了这一点,申明这只是一份孤证,法庭无需采信。我关切社会和历史这样的大事,但愿意与普遍主义的、本质主义的宏大叙事保持距离,退回到一种比较个人化的立场,也是一种文学的立场。小说小说,为什么是“小”?因为小说家不是写法律、写政策、写社论,而是个人化的表达,不强加他人。
我并不是方言主义者
王尧:使用普通话以后,语言作为一种有效的交流工具,使互相隔绝的各个方言区得到沟通。但放弃一些方言以后,很多文化的遗存瓦解掉了。这也是一种损耗。
韩少功:普通话是一个民族国家建制的一部分,所以也常常叫做“国语”,有时也叫做“官话”。其实所谓普通话本来也是方言。当年毛泽东登上天安门,如果一时心血**,搞点家乡主义,把湖南话定为官话怎么办?那一来,北方话就成为方言了。所以就语言本身而不是它的社会功能来说,我不承认有什么普通话,只有大方言和小方言的区别。北方话是大方言,湖南话是小方言,如此而已。
王尧:但民族国家的管理把某种方言变成了普通话,提升为一种法定的公共交流工具,就使这种方言发生了变化。
韩少功:就像英文在世界上的扩张,普通话也在中国境内扩张,而且像英文一样曾经借助国家权力的推动。这样做的好处是交流方便了,但普通话出现了跨方言、跨地域、跨文化现象,在很多地方有文化性削弱和工具性加强的趋势。我们说老舍、邓友梅、林斤澜、陈建功、王朔的北方话很“地道”,又说广东、福建、湖南等地作家写的北方话“不地道”,为什么?因为前者写的实际上是方言,或者说是作为方言的北方话;而后者写的是普通话,是作为普通话的北方话。两个“北方话”不是一回事。前者文化性更强,所以更丰富、更鲜活、更多形象和氛围、更有创新的能量——这都是文化的应有之义。而后者只剩下工具性,文通字顺,意思明白,但是少了很多“味”,就是少了创新的动力。
王尧:有些外地作家常常对京城作家既羡慕又不服气,觉得他们在语言上占有天然优势。
韩少功:这是没有办法的,就像印度、菲律宾、南非等地的作家看英国作家,也是没有办法的。这些作家如果想获得普通话的文化活力,一般的办法,只能是从他们的本土方言中去找,从他们的母语中去找。陕西话“养眼”,意思是漂亮、美好,比如说“那个女孩真是养眼”。有点意思吧?广东话说“生猛”,也有点意思吧?这些就是由外地作家引入普通话的方言词。很多外地作家都在做这样的工作。
王尧:东北的、西北的、四川的作家做得似乎方便一点,但南方各方言区的作家也在努力地做。
韩少功:从世界范围来看,印度、菲律宾、南非等地的很多作家也在这样丰富和改造着英语,使英语变得五花八门。对于保存和发展文化来说,这未尝不是好事。但这种普通话的丰富和改造还是有限的,并不能取代方言。有些陕西的、湖南的、江苏的、广东的笑话,还是无法翻译成普通话,一翻译就没有意思了,不好笑了。可见语言中有些东西是不可译的,就像数学中的质数,与别的数没有公约数,无法进行通分。在另一方面,对普通话的丰富和改造,一般也只发生在文学领域,包括口头文学与书写文学,对文学以外的领域作用很小。就算有作用的话,也是一个滞后和缓慢的过程。现在有很多计算机翻译软件,翻译商务语言、政务语言、科技语言、旅游语言以及一般理论语言,大体还行,就是很难翻译文学。用最好的软件来翻译文学,也不能省力,只能添乱,添大乱,任何一个文学翻译者都不会做这种傻事。因为文学语言不仅仅是工具,更重要的是文化。美国一个研究翻译机的专家说过翻译机能翻译文字,但不能翻译文化。”我在一篇文章里引用过他这一句话,说明翻译机只能适用于那种最大公约数式的语言,即工具性的语言,对于文化精微处的表达,帮不上多少忙。这不是技术暂时过不过关的问题,是语言的文化性本身具有非逻辑、非公共的特点,与计算机的基本工作原理相冲突。
王尧:如果语言只是工具,翻译软件当然是可以行得通的。语言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韩少功:以为语言都可以通过机器来翻译,是工具主义、技术主义、理性主义的信念。白话文运动以后,很多语言学家和语言政策专家都抱有这样一种信念,即把语言看成一种纯粹工具。
王尧:在写作中使用方言,其文化意义现在需要重新认识。
韩少功:出于专业的本能,我对于一切方言的写作都直觉地表示支持。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还有《金瓶梅》,里面就有很多方言。我不能想像,如果中国没有四大名著,如果中国没有老舍、沈从文、赵树理、艾芜、周立波这样一些作家,中文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当然,全世界的语言是一个多层次的结构。中文是一个语种,内部各种方言是亚语种,在更下的层次,还可能有亚亚语种。不同层面都有相似的问题,比如说工具性与文化性的关系问题,公共性与非公共性的关系问题,还有精华与糟粕的杂处共存问题。方言可能是地方性的“官话”,也有工具性的功能,更不可能都是精华。我并没有方言主义。我们谈了语言的文化性,但并没有说这些文化不需要交流,不需要借助对外交流的工具,不意味着语言的工具性就是一个贬义词。在公共交流和文化特异不能两全的时候,我们不能不做出一些权衡和妥协。这也是我眼下写作的常态。我尽量保全方言中比较精华的东西,发掘语言中那些有丰富智慧和奇妙情感的文化遗存,但我不能写得人家看不懂,必须有分寸地选择和改造,慎之又慎。还好,连《马桥词典》这样的书都被翻译成了好几种外文,好像外国读者也能接受个大概,使我对这种写作态度更有信心。
王尧:我们必须看到语言是公共化和非公共化的两面,至少这两个面我们都要注意,我们在不同的领域运用汉语的时候,会有一些区别。
韩少功:当然,写合同与写小说就是运用不同的语言,虽然它们都是方块字。前者显然会更注重公共化的一面。
单一和同质是毁灭的状态
王尧:现在最容易变得糟糕的是语言。我觉得中国人在这方面压力很大,各种语言产品都在冲击着我们,我们一不小心,就会把语言变成糟糕的东西,变成和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灵脱节的一种东西。
韩少功:有一个法国作家萨娜拉芙女士曾对我说:她研究法国中学生的语言,发现他们的祈使句里没有“假如你……”这种虚拟方式了,只剩下“我要……”也就是不委婉了,不谦让了,一个个都自我得咄咄逼人了,有“我”无“你”了。现在电视、网络、广告、卡通片等等对语言演变的影响很大,也许应该有更多的人来展开类似的调查,包括调查一下你说过的成语减少现象。我常常看到中央电视台上的字幕出错,有时四个字的成语,居然会错两个字,甚至三个字,弄得意思完全不可解,但记者、编辑、编审就是没有看出来。好像外国人难懂中国的成语,中国人也不懂自己的成语了。美国作家桑塔格说,资本主义全球化比斯大林主义更具有毁灭性,并没有夸大其词。“文革”时期,虽然文化人挨整,但文化人即便关进了牛棚,大多数内心里还是惦记着文化的,老百姓也是悄悄尊敬着文化的。我当时在乡下当夜校老师,农民一天累下来,晚上还是踊跃地来读书识字,一个个兴冲冲的。现在呢,虽然教育规模大得多了,高学历的人满街走,但文化在很多人的内心已经灰了,已经死了。黄子平说过,现在书店里书似乎不少,但大多数是“how to”的书,即只管“怎么做……”的书:怎么谈判,怎么恋爱,怎么炒股,怎么演讲,怎么公关,怎么修车,怎么美容,怎么留学,怎么搞定你的上级……书上的语言无一不是平白、粗糙以及轻浮的,大多充斥着陈词滥调。这是一个工具书的时代,是知识工具化和文化工具化的时代。文化繁荣的真相其实是文化空白,因为文化已经缺少价值准则和精神方向,已经没有求真、求善、求美的动力,只不过是赚钱牟利的工具。语言的工具主义趋向,只是这个时代潮流的一个部分。
王尧:从整个历史上来说,文化一方面是趋同化,但是同样还有一个趋异化。
韩少功:同与异是互相依存的。没有异,哪来同?还需要什么趋同?没有同,何以识异和辨异?怎么可能趋异?比方说没有共同的尺度,怎么能知道你长我短?没有共同的视觉,怎么知道你黑我白?因为一种不恰当的理解和宣传,因为文化单元主义和霸权主义的意识形态,近些年有些人把文化的趋同化抬到了不合理的高度,开口就是“走向世界”“世界文学”“全球一体化”“与国际接轨”,差不多成了一些心急火燎的“接轨分子”。很多中国作家不是走出去了吗?不是走出去已经十多年了吗?他们在国外把英语学好了、说溜了,但那大多只是工具英语,所以反而有了表达困难,有点不中不西的感觉,有点没根没基的感觉,就像一些用普通话写作的方言区作家,告别了方言,学会了简化版普通话,觉得这种话与自己的生活感受还是隔了一层,自己的语言资源在渐渐枯竭。北岛就一直想多回到中国走走,找回对汉语的感觉,加强自己与汉语的联系。当然也有些作家做出另外的选择,比如昆德拉。他索性用法语来写作了。
王尧:旅外作家放弃母语写作的,好像欧洲作家比较多,纳博柯夫也是从俄语转向英语。但中国作家放弃母语的实在很少。
韩少功:昆德拉法语写作还不灵的时候,就说过他的每一部作品就是为翻译准备的,因此必须放弃捷克语中一些意义含混的词,虽然是很有意味的词。可见昆德拉一开始就决心投入大语种,决心让自己国际化。这没有什么不好。他为全人类写作的伟大抱负无可厚非,何况捷语是一个较小语种,这样小的出版市场可能不够养活他。但我不知道他的法语能精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与那些法国本土作家一决高低。我也不知道他放弃了捷语中很多文化遗产以后,是否觉得有点可惜,是否觉得这不光是他的损失,也是全人类的损失。作家可以选择任何一种语言来写作,选择任何一种语言也都可能写出伟大作品,因为语言毕竟只是文学的一个因素,不是全部因素。我们既可以寄望于北岛,也可以寄望于昆德拉,以及所有在世界语言版图上流浪的作家。但我们不必相信什么世界语,正如我们不必相信什么文化的全球一体化。
王尧:如果这个世界只有趋同化的话,如果这个世界失去了语言及其文化的多样性的话,整个文明的前途便岌岌可危。
韩少功:单一和同质是毁灭的状态,不是生命的状态。我们可以想一想,地球若像月亮一样,遍地荒漠,那就单一了,同质了,植物和动物无从区分,土地和河流也彼此无异。那样一片混沌和冷寂之地,还可能是文明的世界吗?
王尧:其实你对英文并没有成见,曾经到大学里去专门进修英文。你现在还经常读英文著作吗?
韩少功:经常读一点。我在海南省作协主事的时候,给编辑们订了好几种外文杂志。我还抓过一次英文考试,机关里五十岁以下的员工都要参考。试卷归我出。考试及格的人,拿一万块钱奖金。
王尧:大奖啊!你确实没有语言的民族主义和地方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