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冯奕兰:死是一种解脱(1 / 1)

飞天记 刘庆贵 3987 字 15天前

冯奕兰和卜溪望是兰州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来到东风发射基地。结婚生子后,恰遇载人航天工程上马,他俩以事业为重,不想错过这千年难遇的机会,毅然决定把儿子留在外公外婆家,让退休的老人抚养。

然而,冯奕兰休完产假回部队后,心里难免牵挂儿子的起居作息冷暖温饱,晚上常因思念而失眠,再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头疼起来。开始只是在工作紧张劳累时疼,慢慢地在天气转变时也疼,近年来只要到了晚上入睡时就疼。在513医院看了无数次,医生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只好靠服安眠药度日。把卜慧星接来后,由于他从小没有享受过母爱,养成了自由、散慢、任性、叛逆的坏毛病,说不得,打不得,两代人的鸿沟越来越深,语言交流越来越难。儿子不听话,工作繁忙,家务繁琐,把她弄得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因而头疼也愈来愈烈……

卜溪望和冯奕兰难得在一起走走。自从卜溪望当上站长以后,他一门心思放在发射测试站的工作上,对妻子儿子关心得太少了。这次儿子出走,对他的触动颇大。他碰了碰身边的妻子,关切地问:“现在头疼怎么样了?”

冯奕兰侧身乜了丈夫一眼,嗔怪地说了一句:“还能怎么样!”她也不想让丈夫为她担心,因为她知道他身上担子的份量。究竟自己患的什么病?最近她上网搜索,看到有头疼症状的病太多了,就连感冒发烧皆可成因,还有高血压、脑血管梗塞、神经衰弱、脑血栓、脑供血不足、眼睛受损、三叉神经发炎、抑郁症,都能引起头疼,其中说到的抑郁症最符合她的症状。网上把抑郁症说得异常邪乎,病因不明,机理不清,无药可治,不发作的时候像正常人一样,发作起来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似的,身心崩溃,常常让患者产生生不如死的想法,不少病人最后选择跳楼自尽……冯奕兰看到此,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冯奕兰跟随丈夫穿过东风礼堂,向西一直走到空军基地的神箭宾馆,又想起了儿子偷啤酒的事情。她使劲地摇晃着脑袋,想把脑瓜中的影像驱赶掉,但脑瓜就是不听使唤,她下意识地“啊啊”喊了几声。卜溪望关切地问她喊啥,她也不答话。熄灯号响了,他俩回家看到儿子仍然趴在桌子上写日记。第一篇已经写完,第二篇也写了一多半。卜溪望拿来一看,说写得不错,指点了几句,让他睡觉,明天再写。儿子说正有思路,写完再睡。冯奕兰心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就坐在儿子旁边,陪着他写。冯奕兰刚坐下,又感到头疼袭来。她忍不住站起来,在儿子房间来回踱步。儿子不愿意听到她的脚步声,哀求妈妈别打扰他。不得已,她只好又坐下来,然而坐下来感觉脑袋就像针扎似的。她走到卧室,丈夫已经躺在**,也叫她快点睡,她说等儿子写完就睡。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儿子日记写完了。冯奕兰让他关灯睡觉,拿着他的草稿走到客厅。她看着儿子用歪歪扭扭的文字,写了他有生以来的两篇日记。日记按照宾成钢教他的思路,倒也很真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承认了错误。她这个当妈的看完后很感慨,她没有修改,也用不着修改,这是儿子原汁原味的作品,倒应该替他保存起来,或许对他今后成长有所帮助。

她轻轻推开儿子房门,将草稿放回桌子上,蹑手蹑脚走回自己卧室,卜溪望已经打起了呼噜。丈夫打呼噜的水平还相当高,刚结婚那阵子她很不习惯,后来渐渐适应,但自从得了头痛病以后,对他的呼噜又敏感起来。或者说,丈夫的呼噜也是她睡不好的诱因。她推了推丈夫,丈夫翻了个身,停止了呼噜。她钻进被窝,又想起了儿子的变化,真的应该感谢宾成钢。

不一会卜溪望的鼾声又起,冯奕兰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她索性披上衣服,走到客厅,打开电视看电视剧,然而剧烈的头疼让她无心欣赏。今晚怎么搞的?比过去疼多了。她使劲地摇晃脑袋,却不起作用。她又用两手使劲地敲打脑袋,把脑袋往沙发里撞,折腾了一阵子,感觉好些了……她累了,也困了,她喘着粗气,再次坐下来,靠着沙发,闭上眼睛,想歇一会。就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脑袋又像爆炸裂开了一样。这次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来得痛苦,她使劲往沙发上撞,往墙上撞。最后竟然钻到沙发底下,蜗着睡了一个晚上……此后,只要发作到了无法解脱之时,她就往沙发底下钻……

冯奕兰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又度过了几个月。最近一段时间,东风航天城风传着韦保家昏迷156天后苏醒的消息,作为同一个单位的战友,她极想替苏壁月分担点忧愁。一天下班前,她干完手头工作,信步走到苏壁月的办公室,坐到她对面,关切地问道:“韦总师最近怎么样了?”

苏壁月用自己的爱心和恒心将丈夫从死亡中呼唤回来,就像打了一个大胜仗,有一种特别的获得感和成就感,所以每当有人问到韦保家时,她都会如数家珍似的道出当时的点点滴滴。她望着冯奕兰,眼睛闪着亮光,又一次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当时的情景:“韦保家受伤后一直昏迷不醒。我按照医生嘱咐,天天呼唤他,到了第157天,老天有眼,奇迹终于发生了。那是个星期天,吃完早饭,我带着婆婆熬的瘦肉粥,匆匆赶往医院。进去后,我习惯地喊他,笑着对他说,保家,我来给你送饭了。这是妈妈专门给你煮的瘦肉粥,我还给你放了点黄酒和香油,可好吃了。说着,我用勺子一点点喂他,像往常一样,一边喂一边对他说最近站里发生的事。那天保家吃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喂完了还在咂嘴巴。我说,已经吃完了,吃得香吧,好吃再给你做。突然,我看见韦保家的眼睛睁开了。开始是一条缝,后来越睁越大。眼珠先是一动不动,后来竟左右转动起来。我高兴得走出病房,大声喊,韦保家醒了!医生护士们一听,立即跑过来。外科主任俯身轻轻地喊他,韦总师,有话你就说出来。待了一会,他‘啊’的大喊了一声。这是他受伤后喊出的第一声!我的关爱终于得到了回报,也创造了513医院病人昏迷最长时间苏醒过来的纪录。我激动得一把抱住他,竟然哇哇地哭了起来……”说到这,苏壁月禁不住又流出了热泪。

冯奕兰叹了口气,说:“这几个月真难为你了。又要工作,又要侍候韦总师,还得带孩子。看把你累得瘦了好几圈。”

苏壁月擦了擦眼泪,淡淡一笑,说:“摊上了,没办法。好在韦保家原来的体质好。他出院后住在家里,我就更忙了。现在每天早上我必须在起床号响之前一个小时起来,帮他起床穿衣洗漱,陪他出门,走上40分钟。要照顾韦保家,还要看管甲佳,确实很辛苦,好在有婆婆帮忙。眼看着韦保家一天天恢复得不错,我以为这个坎就这样过了呢,但天有不测风云,前不久抽血化验,又说肝功能不好。唉!真是祸不单行。难道是命中注定吗?歌里常常唱好人一生平安,韦保家是个大好人,过得怎么这样难呢?”

冯奕兰劝慰说:“别瞎想,哪有什么命不命?有病就治呗!”话虽如此说,但她最近也总想这个问题,是不是真有一种什么神秘的力量主宰着自己。

苏壁月苦笑着说:“你说得对。查出肝炎后,他拉着我的手说,壁月呀,我看你为我受了那么多罪,把你都累得变了形。人家说肝炎很难治,就别治了。大不了就是死呗,死也是一种解脱。”

“死也是一种解脱!”冯奕兰眼睛瞪得大的,“韦总师真的这么想?”

“可能是随便说的吧。我一听,立即捂住了他的嘴,瞪着他说,不要胡说八道,昏迷半年都熬过来了,也算是死过了一回了,肝炎怕啥?医院建议去酒泉看中医。后来,我爸给钱,我陪他去了几趟酒泉看中医,回来吃中药,效果不错。看来老天爷还是有眼啊!”苏壁月说完,关切地问冯奕兰,“你的头疼现在怎么样?”

冯奕兰摇了摇头说:“时好时坏,度日如年。”苏壁月说到韦保家的病痛,登时触动了冯奕兰的神经。她早就有这种切肤之感,在疼痛难忍之时,她也想到一死了之。然而,她放心不下丈夫,放心不下儿子,也放心不下航天事业。儿子这学期有了明显的进步,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宾成钢,宾成钢的确是她儿子的恩人。想到这,冯奕兰转换了话题,“不说那些倒霉的事了。我问你,你那位堂弟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问宾成钢吗?”

“就是。原来不是说他想来当兵吗?”

“来了。昨天已经报到。”

冯奕兰一听,兴奋得满脸写着欢乐。她问道:“办成了?不是说不属于重点大学,总装不要吗?”

“说来也巧。”苏壁月笑了笑说,“你是知道的,我爸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亲属开过后门,或者违规办过什么事。正因为此,我伯父对他很有意见,临走时还吵了起来,说我爷爷偏心,把我爸送上大学,而他一直在兵团种地。还说自己倒霉也认了,但到了孩子这一辈,你的孩子都参军了,我的孩子你就不能管一管?把我爸说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我爸找到弓司令。弓司令听完后,拍了拍我爸肩膀笑着说,现在今非昔比了。以前招不来人,现在抢着来。总装现在来了个新规定,到基地参军必须是硕士以上学历,本科必须是重点大学特别优秀的才要。弓司令说他有个外甥女,是211重点大学的毕业生,他姐找到他,让弓司令把她招到基地来,弓司令也没给她办。气得他姐把弓司令臭骂一顿,说人家一个县长能把七大姑八大姨的鸡呀狗呀都整出去,你一个司令连这点事都不帮忙。弓司令说,骂就骂吧,俺从来没有为自己家人亲戚办过私事,过两年就退休了,花不着为这事坏了一辈子清名。弓司令就这样挡住了。我爸又去找田政委,田政委倒是很体谅,恰好总装贾政委来基地检查工作,田政委把我堂弟的事反映了,总装干部部长调材料一看,专业对口,成绩不错,就把他接到基地了。”

冯奕兰高兴地说:“太好了!我那儿子又有老师了。”

苏壁月惊讶地问:“他是你儿子的老师?”

“是的。”冯奕兰滔滔不绝地说起宾成钢帮助儿子的事情,最后说,“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已经达到中等水平了。”

“带个孩子真不容易啊!”苏壁月听到他儿子的变化,心里着实替她高兴。

“可不。”冯奕兰说,“别的不说,就说每天早上叫小孩起床就不知有多难。今早我叫他起床,他翻来滚去就是不愿起来。我说再不起床我就吃饭上班去了。你听他说啥?他说,老妈,我没力气起来。我说你的力气跑哪儿去了。他说,我的力气昨天晚上都掉到**了,我得在**再睡一会儿,好粘回来。”

“说话还挺幽默呢!”苏壁月呵呵地笑起来。

“他经常说些大人想不到的话,逗得你哭笑不得。”冯奕兰认为自己的孩子很聪明,但就是没有用到正道上。

下班号响后,冯奕兰匆匆回到家里,一看儿子正在上网玩游戏,立即瞪着眼睛问他:“怎么玩起游戏了?”

放暑假后,卜溪望怕儿子又和原来那帮狐朋狗友疯跑,就教他上网玩游戏,以此拴住他。卜慧星也真是聪明,一教就学会了,连连闯关。为此,冯奕兰还说过丈夫的不是。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只好对儿子上网时间严加管束,规定每天要写完规定的暑假作业另外要读够20页书,才能玩游戏。

儿子嘻嘻一笑,说:“老妈,我今天的暑假作业做完了。你不是说做完作业可以玩吗?”

“书呢?”

“书我也看了31页。”

冯奕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真是妈的好孩子。不过,也不能玩太久,注意眼睛。”停了一会,她又说,“儿子,今天还有一件好事呢。你猜是什么好事。”

正说着,卜溪望进门了。听说有好事,他边脱衣服边和妻子开起了玩笑:“是不是发奖得钱了?”

冯奕兰很久没有听到丈夫的玩笑了,她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笑着说:“就知道钱!儿子,你猜。猜中有奖。”

儿子回答说:“给我买了好玩具。”

“不对。”冯奕兰摇摇头。

丈夫说:“评上高工了。”最近听说批下来一批高工,冯奕兰今年考核已经通过。

冯奕兰说:“我可不关心高工不高工的事。”

“哪是什么好事?”儿子拉着母亲,摇晃着问。

“猜不着了吧。”冯奕兰对儿子一字一顿地说,“你、那、位、大、哥、哥、宾、成、钢、参、军、了。”

卜慧星拍着小手,跳起来说:“哦!黑哥哥来了,又可以一起玩了。”

冯奕兰瞪了儿子一眼,他立即改口说:“大哥哥来了!”

卜溪望也感到挺意外的,待冯奕兰一五一十说出来龙去脉之后,他高兴地说:“明天去看看他。”

冯奕兰说:“人家昨天刚到,现在正在教导大队集中训练。”说完,对丈夫说,“今天老娘高兴,给你们爷儿俩做几个好菜。你不是说要教儿子玩个新游戏吗?你们先玩,50分钟后吃饭。”

冯奕兰说完,围上围巾,到厨房里忙去了。她拿出看家本事,为丈夫和儿子做了一顿美味可口的湘菜,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陪着丈夫喝了三杯,还给儿子斟了几滴。儿子放到嘴里,咂了咂嘴说辣,不好喝。

卜溪望给妻子斟了一杯,深情地望着日渐消瘦的冯奕兰,说:“你辛苦了,敬你一杯。”说完,和妻子一碰,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又倒了一杯,对妻子说:“第二杯,为儿子的进步干杯。”

就这样,全家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少有的晚餐。

晚上,安顿了儿子睡觉,冯奕兰和丈夫也早早宽衣解带相拥而眠。冯奕兰今天真的很高兴,她紧紧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丈夫发达的胸脯,喃喃地絮叨着儿子近来的种种表现。卜溪望一只胳膊从她的脖子伸过去,侧身紧紧地搂着她,耐心地听她絮叨。他也自责着对老婆孩子的冷漠,感叹着对家庭的亏欠。冯奕兰说,我们基地的父母真难呀!卜溪望说,尤其是当母亲的更难!说着,给了冯奕兰一个热烈而深情的吻。冯奕兰的嘴也紧紧地吮着他。此后两人完美地享受了一次久违的云雨之欢……

冯奕兰看着身边的卜溪望满意地睡去,习惯地听着他那不紧不慢的呼噜,自己的睡意也悄悄到来。然而,正想合眼,刚才被**燃烧而掩盖了的头疼又蹦出来了。她辗转反侧,起床服了一片安眠药和止痛片。哪里管用!她起身到客厅,又一次钻到沙发底下。然而,这次不灵了,头还是那样疼痛,她往沙发腿猛撞了一下、两下、三下……头像裂开了似的,从脑心往四周扩散开去,两个眼窝也剧痛起来……她从沙发底下钻出来,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撕扯着自己的毛发……头还是那样撕心裂肺地疼痛。她站起来,扶住沙发靠背,朝墙壁猛撞……

咚!咚!咚!咚!

也不知撞击了多少下,一直到头颅麻木了才罢休。她两手死死按住太阳穴,斜靠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死是一种解脱?”

“死是一种解脱!”

冯奕兰顺手抄起沙发上的一条丝巾,踉踉跄跄走出家门。

皓月当空,月光如水。她仰望着碧空月亮,如癫似狂地歪歪斜斜朝弱水河边的两棵夫妻树走去……

这两棵夫妻树还是冯奕兰发现的。那是她跟随卜溪望来到基地报到那天,两人徜徉在弱水河边,听着潺潺的流水,欣赏着岸边千姿百态的胡杨红柳,憧憬着东风航天城明日的辉煌。走着走着,冯奕兰一抬头,猛然看见河边有两棵胡杨树颇为神奇。她激动地“啊”了一声,拉住卜溪望的衣襟,指向那两棵树说:“溪望,你看那两棵树,多有意思呀!刚才从北面看只有一棵,走到跟前变成了两棵!”

卜溪望驻足顺势一看,不屑地说:“不就是两棵胡杨吗?一棵大一点一棵小一点,从北面看,大的把小的挡住了,侧过来看,就是两棵了。”

“一点都不浪漫。你再看看,它们长得像啥?”

“像啥?啥也不像。”

“真没品味,不会欣赏。你看它们像不像俩夫妻!”

经妻子指点,卜溪望摇头晃脑地品味一番,说:“唔!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

“夫妻树!”冯奕兰大声喊道。

是的,这两棵树很有意思。北边那棵较粗需要一人才能抱住,南边那棵较细。两树高十几米,相距约五米。两棵树上面的枝桠相互交织在一起,相映成趣,像夫妻俩搭肩挽臂婆娑起舞。更为神奇的是,北边那棵树在两米高处长出一支树枝直插南边那棵树,多么像丈夫伸出一只粗大的手,保护着纤柔的妻子呀!真可谓相依为命。

“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树。”卜溪望也看出了名堂。

“相濡以沫的俩夫妻。”冯奕兰拥抱着卜溪望说。

此后,这两棵夫妻树成了冯奕兰心中的寄托,无数次到此对着两棵胡杨诉说衷肠,也见证了他俩在东风基地的重要行踪:恋爱期间在此亲密拥抱,结婚后到此憧憬宝贝早日到来。后来,在两棵大树下又长出一株小胡杨,两年功夫竟然就长到一米多高,从此两口之家成了一家三口。孩子出生后放在外婆家,每当想孩子时,她都到此抚摸这株幼小的胡杨。一年前把儿子接来,她硬拽着丈夫带着儿子又一次来到夫妻树下。她像当年问丈夫一样,首先问儿子这三棵胡杨像什么。儿子瞅了半天,说不出像啥。经父母一再启发,问他像不像三个人。卜慧星随口说像三个外星人。话音一出,逗得卜溪望和冯奕兰笑弯了腰。卜慧星说只有外星人才能长成这个模样。

冯奕兰感到儿子想像力丰富,就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述起胡杨精神,儿子也问了好些奇怪的问题。最后,冯奕兰给儿子出了一道题目:“胡杨的叶子很特别,有尖的,有圆的,有长的,有扁的。一般人能看出三种叶,聪明人能分出五种来,超人能分出七种。儿子,你仔细看看,能分辨出几种?”

卜慧星立即认真起来,他很快就摘了三种不同的树叶:一种长长如柳树叶,一种胖胖如杨树叶,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什么叶。接着,他又找到了另外两种。父母一看儿子手上拿着的五种叶子,高兴得连连称赞儿子聪明。卜慧星不甘心,又继续观察,摘了几张叶子,看了又看,摇摇头扔掉了。最后好不容易找出一张叶子,和手中的几种反复比较,和原先的五种都不相同。冯奕兰接过来仔细分辨,又让卜溪望辨认,最后确认是第六种叶子。

冯奕兰赞扬儿子一番,突然转身问卜沂溪:“沂溪,见过胡杨开花结果吗?”

“胡杨还会开花结果?”卜溪望摇摇头说,“我还真没注意。”

冯奕兰跌跌撞撞地走到夫妻树下,举头仰望着明月,拿下搭在肩上的丝巾……

“死是一种解脱!”

不!我自己解脱了,宝贝儿子怎么办?冯奕兰扶住小树,抚摸着那皮肉稚嫩发青的树干,繁茂而细长的嫩叶左右摇晃。突然间儿子微笑的脸庞与期盼的目光闪现在她的眼前……儿子那么小,没有我的日子怎么过……明早儿子一觉醒来,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和爱抚,该如何是好……

冯奕兰像逃出了魔窟似的转身跑回家。她走进儿子的房间,只见卜慧星咂了咂嘴,充满稚气的脸上**漾出一丝幸福的微笑。他一定是做梦吃到喜爱的食物了,是巧克力吗?平时儿子特别爱吃巧克力,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到抽屉翻了一阵子,怎么忘记给他买几块放着呢?她俯下身子,轻轻地亲吻着儿子的脸蛋、额头、嘴唇。儿子翻了个身,又咂巴了几下嘴巴。

冯奕兰的头没有那么疼了。她转身关掉灯,脱掉外衣,就挤到儿子的**,侧身抱着儿子,不一会,竟有了睡意。

正当她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之时,嗡的爆炸声在她的脑瓜突然迸发出来,头痛又一次袭来。这次脑袋真的要爆炸了!电视剧《西游记》唐僧念紧箍咒时,孙悟空双手抱头满地打滚的恐怖情景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不愿意在儿子**打滚,噌地从**弹起来,走到客厅,像孙悟空那样,双手抱头,从沙发上滚到地板……

“死是一种解脱!”

生不如死的念头又一次涌出来。冯奕兰站起来,两手紧紧地拽住那条丝巾,牙齿咬得咯咯响。她再次冲出家门,跑到南环路。她停止了脚步,回过头来,望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军营,眼睛停留在自己居住的那一栋熟悉楼房上……

自己解脱了,但这样对得起卜溪望吗?

仿佛冥冥的天上传来一个声音:你解脱了,对你丈夫也是一种解放……

对!我离开了,卜溪望才能够再造另一段更加美好的人生……

冯奕兰疯狂地返回家,又一次打开灯,从茶几下面拿出一张纸,匆匆写了几个字,走进儿子房间,将纸条放在桌子上。她借着朦胧的月光,又一次亲吻了儿子。

冯奕兰又拿出另一张纸,写了两行字,走进卧室。看到丈夫熟睡的样子,她轻轻地在卜溪望的脸上亲了一口。卜溪望梦呓似的喃喃地说:“睡吧,都什么时候了。”说完,翻身又呼呼睡去。

“永别了,亲爱的!”

冯奕兰轻手轻脚打开衣柜,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再次拿起那条白丝带,打开大门,踩着月光,又一次走到弱水河畔她特别钟爱的夫妻树下,将丝带挂在北边那棵胡杨树枝上。

冯奕兰仰望着碧空明月,引颈张臂,双脚腾空,随即羽化成飞天仙女,朝月宫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