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柙(四)(1 / 1)

“前几次来,李校尉这里可只有冷水!”宇文士及咧了咧嘴,又开始吐红舌头。

“去年驸马督尉来得不巧,我的茶饼早就用光了。这次的茶饼是从老家带回来的,估计能用上一、两个月!”李旭轻巧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把宇文士及的攻击化解于无形。

“那说明老夫有口福!”宇文述坐在马扎上品了口茶,笑着说道。猛然间,他皱了皱眉头,端起茶水又细细抿了一口,喉咙上下动了几次,惊诧地追问:“这好像是南人烹茶的手段,与北方大大不同呢。李校尉家里莫非有人来自江南么?”

“晚辈是按道听途说的方法烹制,误打误撞,希望还能合二位大人之口!”李旭自己也端起一只茶盏,品了品,微笑着回应。

“你总是误打误撞,进入护粮军中,是误打误撞。救了唐公李渊一家性命,也是误打误撞。得来这身功名,还是误打误撞。仲坚兄弟,你这误打误撞的好运气,什么时候能转给我一些呢?”宇文士及放下茶盏,笑着打趣。

“以驸马督尉的身份和作为,估计不会看上我这点儿好运!”李旭微笑着摇头。

“你没听说过欲壑难添这句话么?”宇文士及天生喜欢跟人斗嘴,见李旭回应,立刻开始新一轮‘攻击’。

“我还知道人力有所穷!”

“一人之力固有所穷,何不假他人之手而攀之。况且路漫漫其修远长,一个人独行未免孤寂!”

“请督尉大人恕我知而有限!”不想与对方无止无休地纠缠下去,李旭很干脆地承认自己无知。

“知己之不足,才能取人之长。人之患,不在少知,而在多知却无断……”宇文士及却不愿就此放过李旭,继续吞吐着血色的舌头邀战。

宇文述饶有兴趣地看着儿子与李旭斗嘴,不出言制止,也不替任何人帮腔。小半年没见,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少年机灵了许多。如果说去年这个时候,自己不经意把一块璞玉当成了石头的话,今年,这块璞玉已经开始放出宝光。任何人,只要还有眼睛,都能看出其中温润颜色。

只是这块玉却晾晒在了李家的楼台上,这未免让人心有不甘。但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它偷到宇文家来,却是个非常有难度的挑战。万一把握不好其中尺度,恐怕不但令宇文家和李家的矛盾会变得更深,这块玉将来光芒四射的时候,宇文家也难免被其锋芒所伤。

“只要生在世上,就难免与人打交道。若总是特立独行,自然难免疲敝。若能借力使力,只会越行越远,越行越轻松。所谓得道多助,未必是道义之道,而是通晓和人交往的方法与门径…….”宇文士及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天的话不似往日般锋利,与其说跟人斗嘴,不如说试图旁敲侧击地来教育李旭。过了一会儿,李旭自己也听出了其本意,索性闭嘴不言,任宇文士及说得天上地下落花如雨。(注1)片刻后,三人都不说话了。非常耐心地端起茶盏,一口口慢慢品尝其中春天般滋味。随着日影移动,悬在火上的另一壶泉水又沸声如珠,李旭走过去,舀水,投茶,搅味,将养,默默地煮好了新的一壶春茶,将两个客人盏中的旧茶换掉,然后给自己也倒了半盏,举盏于眉间相邀。

宇文述与宇文士及赶紧坐直了身躯,在惊诧中举盏回敬。到了这个时候,二人才突然感觉到,此间主人应该是李旭,而不是他们两个地位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督尉和大将军。

主人家以茶礼相待,客人若是再胡扯些世俗闲言,未免污了这营帐中的气氛。父子两个以目互视,除了惊诧之外,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赏和了然。

对方这套烧茶待客之礼虽然做得有些生疏,却于举手投足之间告诉来访者,此间主人的独立与好强。“这块璞玉不属于李家,这个少年一直在试图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知道答案的宇文述心里未免些遗憾,但刹那间比遗憾更多的则是轻松和欢喜。

沉默了片刻,宇文述放下茶盏,笑着说道:““李公子不贪功自傲,若老夫再强说什么报恩,未免大煞风景!”

李旭笑了笑,没有回答,拎起铜壶,在老将军面前的茶盏中添上半碗春绿。

“可老夫身负统帅大军之责,这为国举贤的事情,却是不得不为的。”宇文述笑着继续,“此茶甚佳,老夫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常常饮此滋味!”

“如有时间,欢迎老将军常来我营中小坐!”李旭捧盏为礼。宇文述要举荐他,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但经历了今天交流之后的举荐,与宇文述事先的初衷未必相同。

李旭知道自己把握住了一些东西,他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我早知道他有志气,却没料到他志向如此之高!”回营路上,宇文士及仿佛还在回忆刚才的春茶滋味,兴趣盎然地说道。

“年青人嘛,有想法是好事!”宇文述盯着远方的流云,双目之间精光流转。此刻,流露在他半边有表情的脸上的却不是在李旭营帐中所表现出来的慈祥,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玩味的微笑,像是欣赏,又像是嘲讽。

坦诚地讲,在辽东之战前,宇文述并没怎么留意那个贫家小子。毕竟在宇文氏一脉树大根深,有才能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些人中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李旭值得笼络。少年人的表现纵使有璞玉的潜质,但这块璞也需要极其高明的匠人,花费很大的耐心和时间来雕琢。已经绵延了数百年的宇文家族没那份耐心,也没有付出那么大代价的必要。

况且此人出身极为卑微,家世和眼界限制了他的反展。纵使将来能有小成,其成就也终将被限制在固定范围之内。如果没有唐公这层背景,宇文家族甚至都不屑去留意李旭。一个出身卑微的校尉表现再出色,也不值得驸马督尉大人折节相交。但有了李渊的存在,少年人的身价立刻变得不同。挖掉它,对宇文家族未必能有多大帮助,对已经势力单薄的李家而言,却是不谛于重重一击。

所以,带着几分玩闹的心态,宇文士及找上了旭子,没完没了地跟他纠缠。而正是因为这种纠缠,让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地发掘出少年人的价值。

他把自己的发现汇报给了父亲,宇文述却对儿子的见解不敢苟同。自古以来,平民出身的人是草,世家子弟是树,草长得再高,也抢不到树的阳光。

令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是,辽东之战中,李旭这块璞玉突然大放异彩。一下子,不但宇文世家注意到了,裴家、王家、独孤家,以及很多无法于宇文家争锋的小家族也注意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光芒。世家大族们不会瞧得起一个从底层爬起来的年青人,但世家大族们不吝啬收下这样一个人才的效忠。据宇文述了解,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已经有了五个家族和少年人发生了接触。

然而,李旭却对所有拉拢不置可否。少年人这种执拗让宇文述有些进退两难,虽然在他眼里,李旭将来的成就依然有限,但放任其在李渊麾下成长,总会有一天,此人将成为李渊这头蛰伏的老虎身上的翅膀。对于一向与李家有罅隙的宇文家族而言,放任敌人的壮大就是给自己心头捅刀子。所以,他们不得不未雨绸缪。

但是,偏偏这个少年人对宇文士及有两度救命之恩。如果宇文家贸然出手相害,非但会让天下英雄齿冷,前来依附于宇文家的豪杰们也会觉得心寒。可放任他成长为李渊的臂膀,又等于无视自己家族的未来。再三考虑之后,宇文述父子决定折节拜访救命恩人一次。给少年人一个选择的机会,也给宇文世家一个报恩的机会。

很高兴,少年人虽然“不解风情”,却以另一种方式规避了已经吹到眼前的风险。

“爹莫非还想向陛下保举他?”宇文士及轻轻笑了笑,问道。

“当然,你爹我身负为国举贤之责,怎能视才不见呢!况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宇文家总不能让人说知恩不报吧!”老狐狸看着儿子,左半边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嗯,爹爹千万别保举他做得官太小!否则,会让人家说我们宇文家有功不酬!”小银环咝咝吐着舌头,眼角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是啊,以旭子的才华,放在李渊麾下岂不委屈!”宇文士及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开了,没有表情的右脸也开始不断抽搐。玉的质地再完美,也是要卖给人把玩的。如果玉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那大伙不妨就把它摆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总有一天它会因为无所凭依而掉下来,至于届时是将它纳入怀中还是任由其粉身碎骨,就要看老夫届时的心情。

“阿欠!”李旭猛然打了个喷嚏,吹散几缕水雾。营帐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品着清茶,少年人依旧在回忆自己刚才的应对。

“应该没什么不得体之处!”李旭笑着想。第一次与人斗心机,他对自己的举止很没把握。但他相信自己已经给了宇文氏父子足够的暗示。

宇文氏父子并不像谣传中那么恶毒,至少对自己,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他不想把双方刚才交流的细节告诉给刘弘基,因为旭子知道,以刘大哥的为人,他肯定不满于自己不当场拒绝宇文述的好意。

“选择宇文家绝对不如选择李家,因为李家现在需要人雪中送炭,去宇文家只是锦上添花!”当日,刘弘基的劝告有一定道理。但是,旭子希望自己能不依附于任何人而独立地存在。

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他不想让自己和自己身边的朋友再被人毫不犹豫地作为弃子舍掉,也不想成为世家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他还想像罗艺那样,从一个平民成长为一个英雄,甚至建立自己的家族。

如果此时徐大眼站在身边,他一定会指点李旭,告诉他官场的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置身于其中所面临的风险,远远高于战场上的明枪暗箭。

但是,徐大眼不在,此刻的旭子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懵懵懂懂,试图长大的旭子选择了通往成功的诸多道路中最艰难的一条。他很坦然,因为他对周围风险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