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中的笑声很快就停止了,确切一点说,大伙的笑声被李旭和秦子婴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给硬塞回了喉咙里。平时本来就很少笑的李旭脸色铁青,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五指不停地开开合合。而秦子婴则张大了一双饱含诗意的眼睛,手指直直地探向了窗外。
“火,火……”从小读书读到大的秦子婴紧张得无法把话说完整。事实上,也不需要他把话说得再完整了,夹杂在北风中的号角声穿过窗子,把喝得半醉的所有人瞬间冻醒。
“是军营方向!”刘弘基第一个跳起来,冲下楼梯。简陋的木梯被他踩得摇摇晃晃,几乎随时要垮踏下去。
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顾及脚下的安危。楼梯的晃动越来越剧烈,整个酒楼都跟着晃悠起来。几个隔壁房间的酒客探出头来骂街,看见快速下冲的公子哥们,赶紧把头又缩了回去。王元通等人不喜欢欺负人,但那身黄色的戎服足以保证他们不受别人欺负。(注1)
“爷,爷,您还没付帐!”酒楼掌柜见众人欲走,赶紧冲了出来。王元通一把推开了他,骂道:“奶奶的,瞎了你的狗眼,爷什么时候赊过你的帐!滚开,唐公点兵!”
掌柜的不敢再拦,哭丧着脸蹲在了门框边上。走在王元通身后的齐破凝随手扔下一个钱袋子,叫道:“自己数,剩下的存在你柜上。若是敢黑了爷们的钱,小心你的屁股!”
“嗨,嗨,不敢,小人不敢!”已经自认倒霉的掌柜喜出望外,抱着一小袋铜钱连连作揖。从重量上他就能推测出来,袋子中的铜钱恐怕有小半吊。怀远镇地方小,没什么名贵菜。五百个钱,足够眼前这些瘟神们再来十次八次了。
早有伙计将众人的战马牵到了近前,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过于紧张,秦子婴的靴子在马镫边滑来滑去,就是认不进镫口。刘弘基看得不耐烦,大手一伸,拎着脖领子将他拎上了马背。在齐子婴的尖叫声里,众人抖开缰绳,风一般冲向了自家大营。
沿途陆续有出来喝酒的军官们加入队伍,片刻之间已经聚集成一小队。有人领头,有人断后,即便平素出操时也没这么配合默契过。
整个军营都被号角声从睡梦中惊醒,平时训练不卖力的公子哥们盔斜甲歪,一个个脸色煞白地站在风雪中看火。而那照亮的半边天的火光就在城外五里处,隐隐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不时被风送入耳朵。
唐公李渊早就来到了军营,带着长子建成和十几名贴身侍卫往来巡视。麾下这群没上过战场的雏儿们的表现早就在他预料之内,所以他也不感到生气,顶多是对迟迟归来的军官们冷笑一声,或是瞪上一眼,便径自走了开去。
主将的镇定让混乱的军心慢慢安稳,士卒们不再来回乱跑,讪讪地找到各自的伙伴,在旅率们的号令下排好队列。
“兄弟,哪在打仗?”李旭听见临近的队伍中有人小声询问。
“听说是有高丽人试图过河,不小心踩塌了冰面!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已经带他的人迎了上去,双方正在夜战!”一个神智稍微清醒些的队正低声回答。
“他奶奶的,粮草辎重摆了一堆,就在别人家门口。人家当然要过来烧了!”有人小声抱怨,不小心嗓门大了些,脏话被风吹出了老远。
立刻有人大声附和:“就是,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的主意,嚷嚷了一年了还不开打。河对岸那帮家伙即便是傻子也准备好了!”
瞬间,全场鸦雀无声。一句王八蛋,让所有人都变成了哑巴。长着耳朵的人都听说过,这次东征高丽是圣明的皇帝陛下亲自谋划,誓要让大隋永绝辽患。这样的王八蛋不需要多,一个就可以令大伙抄家灭族。
骂人的士兵自知失言,低下头拼命向人堆里藏。参与议论的也都低下了头,唯恐被有心人记下自己的面目。
“点卯!”关键时刻,李渊的声音从队伍前传来,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司兵参军扯着嗓子,挨个呼喊队正以上军官的姓名。从吹角聚兵到正式点卯的时间足够长,所有军官都很给面子地赶了回来。虽然其中大部分人都气喘吁吁,还有两个人一直在摇晃,风把他们身上的酒臭吹散,熏得前排将士直拧鼻子。
“从明天开始,不想被人捅了黑刀的,晚上别再离开军营!”李渊皱了皱眉头,喝道。
“尊令!”将士们齐声回答。作为大隋与高丽界河的辽水已经结冰了,对方的人马随时都可能从冰面上杀过来。这个季节,留在军营里的确比出去闲逛安全得多。
“当值的旅率带领本部兵马巡仓,严防有奸细溜进来纵火。其余人解散,回去睡觉!”李渊扫视了一眼麾下这些菜鸟,大声命令。
“是!”将士们答应一声,却没有动,几乎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营睡觉?这怎么可能,一旦敌军杀过来……?
“回去睡觉,黑灯瞎火的,踩塌了一次冰面,谁还有胆子踩第二次。睡觉,养足精神明天看好戏!”李渊大度地挥挥手,再次重复自己的命令。
“是,将军!”士兵们高兴地回答,嘻嘻哈哈地散了开去。唐公说得对,高丽人运气差,冰面没冻结实就急着过河。今夜已经将冰面踩塌了一次,肯定不会傻到去试第二次。
刘弘基、李旭等人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他们有过塞外生活的经历,知道塞外的河流无论多宽在冬天都会结冰。从现在开始,北风和雪花会将整个辽河都冻起来。大隋和高丽之间近百里边界上,处处都是冰做的桥梁。
是不是该提醒一下唐公?李旭用眼神向刘弘基探询。后者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以眼角的余光给了他斜斜的一瞥。
李旭顺着刘弘基的示意看去,黯淡的火光下,他看到唐公的家将李严带着三十几个心腹老兵缓缓向营外走去。微微侧头,他又无意中看到了另外二十几个百战老兵,跟在家将李顺身后走向了粮仓重地。
“你们两个回营去,别再带头胡闹!”正在前行的李渊转过身,仿佛预料到刘弘基和李旭的表现般,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们一眼,叮嘱。
“是!”二人躬身领命,大步走向自己的营房。
“唐公之举深得用兵之道!”回房间的路上,刘弘基低声评价。
“明松暗紧,分寸掐拿得恰到好处!”李旭点头认同。这话倒不是在拍李渊的马屁,自己这帮同僚是什么德行李旭最清楚,如果刚才唐公稍稍表现出些紧张之意,估计此时军心已经崩溃了。
“唉!”刘弘基叹了口气,仿佛在为怀远镇的命运而深深地担忧。他年龄比李旭大了一倍,看到的东西也比众人多出许多。把屯粮之所放在两国边境上,这是一个非常蹊跷的安排。但透过这种蹊跷,却能隐约推断出一个不可以告知于人的事实。
见对方不说话,李旭也有些黯然。去年弃学出塞,就是为了逃避这场战争。今年到怀远镇投军,也是为了避免成为浪死辽东的冤魂。但是,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自己无论怎么逃都没逃过…….
二人大步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从校场到住所的距离转瞬即至。可两个人仿佛都忘了路,斜斜地绕了过去,兜了半个圈子,又斜斜地绕了回来。
沉默了片刻,刘弘基低声建议:“兄弟,该咱们为唐公作点事了!”
“刘大哥,你说吧,咱们怎么做!”李旭点点头,声音不大,但是非常果决。唐公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的确应该有所回报。况且,方才他离去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显然有所表达,自己猜测不到李渊的心思,但这个问题难不住心思缜密的刘弘基。
“帮唐公守住怀远镇!如果大军未动,粮草先失,唐公肯定身败名裂!”刘弘基停住脚步,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说道。刹那间,草原上一起突围时那种蔑视天地的气概又回到了他身上。
这才是李旭认识的刘弘基,在兵营的这一个多月,日日和大伙一起呼酒买醉的刘弘基和草原上那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有时候,李旭甚至怀疑刘弘基是否有个一摸一样的孪生兄弟。
“怎么守?”李旭低声问。
“首先,咱得稳住自己,稳住身边这帮弟兄!高丽人不敢跟咱大隋主力正面对决,只要怀远镇的军心不散,咱们就有尽力一博的机会!”刘弘基想了想,说道。
“我尽力而为!”李旭仔细想了想,郑重答应。
对职位低微,从军资历仅仅有一个月的刘、李二个人而言,稳定军心并不是举手之劳。能托关系来怀远镇从军的人,家中背景都不太差。当初大伙都是为了避免上战场送死而来,包括李旭和刘弘基,何尝没抱着同样的打算。如今安全之所变成了危险之地,谁还有心思听两个新人的。即便他们是唐公嫡系,也不能让大伙拿身家性命去冒险。
但有了近一个月的酒肉交往,大伙就都是朋友,朋友之间自然可以交心,包括交流对眼前局势的判断。
这个交心的机会不用李旭刻意去找,当他和刘弘基商量好了对策绕回自己在军中的住所时,平素几个说得来的朋友早已等在了屋子门口。王元通、齐破凝、秦子婴、武士彟、张德裕…….熟悉的面孔一个都没少。
“二位,可把你们两个盼回来了!”远远地,齐破凝就上前打招呼。
“我和刘大哥刚才去办了点私事!”李旭笑了笑,低声回答。第一次有目的性地和人交往,他觉得格外别扭。
这种扭捏的表情在众人眼中却变成了神秘。他是唐公的世侄,军营里所有人都知道。两个人刚才迟迟不归,肯定被唐公召去议事了。而议事的结果,则涉及到大伙的身价性命。
“刘,刘大哥,李兄弟,你们,你们还好吧!”秦子婴涎着脸上前问候。平素身子单弱的他突然“胖”了起来,从脖子到膝盖都鼓鼓囊囊的,活像一头攒足了秋膘的糟牛。
“当然好了,难道你希望我们冻死不成。大伙在这站着干什么,有事进屋去说。冰天雪地的,你们不嫌冷么?”刘弘基打了哥哈哈,扭开门锁,把大伙让进屋内。
“对,对,咱们进屋说,进屋说,老齐,把你弄的酒赶快找人抱进来!”王元通陪着笑脸答应,迈开脚步率先向里走。全身上下六、七把刀互相碰撞,每走一步,都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刘弘基笑了笑,依次把大伙让进了屋,虚掩了门,吹着了炭盆里的火,又顺手在火盆上方吊了一个装满水的铜壶,然后才慢慢吞吞地问道:“几位兄弟这么晚了不去睡觉,找我们有事情么?”
“没事,没事,就是过来看看!”王元通擦着脸上的汗,话说得吞吞吐吐。
“真没事儿?”刘弘基明知故问。众人既然不说实话,他也乐得跟大伙兜圈子。扯闲课比耐心,他不信在座的有谁比得过自己。
“刘哥,咱们都是好兄弟,对不?”齐破凝是除了刘弘基外年龄最大的人,定力也最差,实在熬不住了,第一个把话头引向正题。
“那当然,一入军营,大伙就都是过命的交情。沙场上,能救你性命的只有身边兄弟!”刘弘基爽快地回答。
“过命的交情,过命的交情!”秦子婴瞬间白了脸,连连说道。他对沙场两个字太**,听到有人说及,心跳得就喘不过气来。
“好兄弟有话得直说,不能藏着掖着,对不?”齐破凝推了一把秦子婴,继续追问。
“是啊,朋友贵在交心。若是有话只说半句,那还是什么朋友!”刘弘基用铜签子捅了捅炭火,笑着回答。
火盆里已经有粉色的烈焰跳了起来,烧得铜壶滋滋有声。屋子里的温度渐渐高了,每个人的脸都被火光映成了红色。
“那,唐公打算什么时候带大伙撤离怀远镇?”齐破凝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如果大隋已经开始对高丽的战争,囤积粮草物资的怀远镇无疑是一个安全的大后方。但是,现在高丽人越过界河主动向大隋发动了攻击,当初抱着大军补给方便而特意选定靠近界河的屯粮重地,就成了最不安全所在。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伙都是君子,能逃跑时尽量别比其他人逃得慢。
“撤,如果你是唐公,你会带大伙撤么?”刘弘基突然正色,盯着齐破凝的眼睛追问。
齐破凝楞住了,他从来没把自己设想成过一支兵马的主帅。猛然间易了位置,在心中想法的剧烈冲击之下,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你,你是说,唐公,唐公根本不打算撤走?”王远通的上下牙齿不断打战,脸上淌着汗,身体却仿佛的掉进了冰窟窿。
炭盆旁的几个人脸色都变得雪白,他们都是读过书,从小受过训练的世家子弟。心思转得都不慢。按刘弘基得建议换个位置一想,先前的疑问登时变得清清楚楚。
任何人把自己摆到李渊的位置上,他都不会撤走。怀远镇囤积了足够百万大军吃三个月的粮食,若不战而走令粮食落入敌军手中,主将被千刀万剐也难谢其罪。可若是死守此地,就凭城里这一千二百名混吃等死的弟兄,恐怕支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被高丽人碾成齑粉。
“唐公当然不打算撤了,根本没撤的必要啊!怀远镇虽然小,其实固若金汤!”李旭漫不在乎地替刘弘基回答。第一次撒谎,他有些紧张。但在心情比自己还紧张的人面前,反而显得镇定无比。
“固若金汤?”众人的目光一齐向李旭扫来。李旭的老实厚道在军营里是出了名的,大伙虽然总笑他木呐,但在这非常时刻,同样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要比在别人口中说出来可信得多。
“对啊,大伙看不出来么?”李旭不屑地看了看大伙,按刘弘基事先教好的说辞解释道:“辛将军麾下的三万多大军就在咱们边上,与怀远镇互成犄角之势。敌军若攻辛将军,咱们从背后袭之。敌军若攻怀远,辛将军必斩其侧翼。而双方僵持时间一长,我柳城、卢龙大军必至,高丽人则陷入重围,有全军尽墨之险……”
这是历史书上讲过的战例,楚国大军曾经以这种阵势抵抗了秦军三个月。大隋不是弱楚,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派来百万援军。
“敌方主将不是傻子,他才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来攻。”刘弘基大笑着补充,仿佛真的刚刚与李渊探讨过眼前局势。“唐公以为,河面结冰后,敌军必以偷袭、骚扰为主要手段,绝不会与我们正面交手。”
听了这话,众人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怀远镇的城墙修得比较结实,如果敌军只是小股兵马来骚扰的话,很难越过这么高的城墙。况且大隋边军的驻地离此的确不远,看到怀远镇燃起了烽火,他们一天时间就能赶来增援。
“几位哥哥放心,有什么异常情况,我和刘大哥绝不会瞒着大伙!”李旭拍拍王元通的肩膀,低声承诺。
“况且皇上也不会让唐公真的冒险。按辈分,他们可是姑表兄弟!”刘弘基低下头来,满脸神秘地向大伙透漏。
“放心,放心!”王元通等人笑着点头。皇上和唐公是亲戚,这话大伙都听说过。他再糊涂,也不会拿自己的表哥去送死吧,众人以常理推测。
那一刻,没有人想到,圣明皇帝曾经毒死了自己的亲哥哥。堂、表兄弟更是杀过不止一个。只是觉得即将到来的战斗已经没有那么恐怖,窗外的风声听起来也不像原来一样焦灼。
“唐公说了,敌军不敢真的来攻城!”当晚,不知道谁把从刘弘基这里探听来的“消息”走漏了出去!
“刘旅率和李队正都没着急,还在那跟几个大人喝酒吃肉呢,咱们急什么!”有偷偷跑去查看情况的人回头向伙伴们汇报。主将如果逃命,肯定会带上自己的心腹。而他的心腹还在继续醉生梦死,眼前即便有危险也不会太大。
想想唐公当时不慌不忙的表现,大伙的心情更安定。抱着刀剑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起来,众人愈发佩服“唐公”的判断。昨夜的传言一点都没错,高丽人在踩碎了一段冰面后,主动缩回了对岸的辽东城。负责在大隋边境一侧警戒的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也鉴于恶劣的天气,将所部兵马撤入了怀远镇北侧十里的军营中。敌我双方又陷入了落雪前的僵持阶段,隋军不越境攻击,高丽军也乐得保持暂时的和平。
那一夜冲突的代价是,一个过了岸却失去了后援的高丽千人队被辛世雄将军全歼,无确切数字的高丽士兵跌入河中冻死。而仓卒赶赴河边迎战的大隋行军也死伤了七百多人,其中有五百多人是冻伤。
怀远镇保护辎重的弟兄们也“阵亡”了两人,他们在后半夜时偷了战马准备逃走,结果刚刚冲出营门就被隐藏的暗哨射下了马背。李渊当众处死了他们,并将首级悬挂了三日。然后宣布以与敌相遇力战而亡的待遇收葬,并将阵亡的消息通知了其家所在的郡县。
这个处理结果让很多人震惊,但没有人抱怨唐公残忍。总体上讲,李渊是个不错的上司。他不受属下孝敬,不克扣伙食,并且对大伙平时偷偷溜出去喝酒等违背军纪的小过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唐公平素待大伙不薄,那两个家伙临战时却当了逃兵,实在太不够义气!”齐破凝私下里如是评价。这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来怀远镇当兵的世家子弟们大多数武技不高,上进心也不强,但朋友义气多少都能讲一点。
“慈不掌兵。唐公这样发落,已经顾及了他们家族的颜面!”刘弘基低声附和。这是一句实话,世家大族比较在乎颜面,如果那两个人的尸体以逃兵的身份被送回家乡,整个家族都会为之蒙羞。
议论声中,谁也没心思再去计较训练强度为什突然加深了许多,军纪为什么突然严格了许多,连晚上不得主官批准不可出营的新规矩,都在不折不扣地被执行了下去。现在大伙由后队变成了前锋,而真正的前锋还在涿郡迟迟未发。虽然唐公的“亲信”认为,大伙只要守半天就能让高丽人落荒而走。可手底下若没有一点斤两,万一高丽人前来攻城,半天也不是那么好坚持的。
而逃兵又当不得,大伙也只有通过努力训练一途,才能避免被人在半天之内就壮烈战死。
正式训练开始没几天,李旭就发现自己所带的队成了香饽饽。原来因为他这个队正过于死板,很多人都希望换到别的队去吃粮。而现在,非但本队的人不再托人求情换走,还不断有人通过王元通、齐破凝等人说项,希望换到他的队中来。
“李队正教的招术好用!”士兵们都很聪明,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李旭带队练武时不侧重套路而重视招术拆解,几乎教给大伙每一招的都简单有效。这样的队正可不好找,谁不学是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李队正教的配合好用,前天吃饭时打架,我们四个人打趴下了别的队七个!”李旭麾下的士兵们自豪地炫耀。同样的战斗配合,经李旭点拨后,立刻变得实用。虽然变化只是那么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变化简直就是生死之差。
听了这些赞誉,李旭训练得越发认真。在他心目中,这也是自己能报答唐公的一种方式。招式拆解技巧来自铜匠师父,队列变化与相互配合来自徐大眼,这些积累下来的知识和经验与他自己的实战心得融会贯通,就变成了独树一帜的李氏练兵方法。
唐公李渊显然也注意到了李旭练兵的高效,几天后,李世民打着请教射艺的借口再次跑来追问李旭的师承。
“仲坚兄,你练兵之术师承于哪位名将?”李世民追过来问道。自从那天比箭输给了李旭,几乎每隔三、五天他就会到军营里向李旭请教一次射艺。而李旭本着报答唐公恩情的想法,指点他时也非常尽心。
“队列与配合是跟茂功兄学的,招式拆解是铜匠师父教的。他教我时,就是真刀真枪地对炼!”李旭擦了把头上的汗,如实回答。
“这两个人都为不世之才,仲坚兄真是好福气!”李世民低声赞叹,脸上的表情好生羡慕。
“若是见到茂功兄,你们应该能成为朋友!”李旭笑了笑,很认真的回答。
“朋友?”李世民略带诧异地问。
“当然,难道世民不想多认识几个豪杰么?”李旭微笑着问一点儿没觉得彼此之间身份的差异。他出阅历单薄,总以为男人之间最好的关系不过是朋友。所以跟徐茂功也罢,跟刘弘基也罢,当心中的畏惧和陌生感渐渐淡去后,随即很惬意交上了朋友。李建成和世民的身份虽然尊贵,但在他这个乡下孩子眼里,也只是家世好些,并不妨碍大伙平辈论交.
“当然,能交几个仲坚兄这样的朋友是世民之福!”李世民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热切地答应。
“原来他把我当朋友!”望着李旭走在士兵当中的背影,李世民微笑着想。“有这样一个毫无心机的朋友,似乎也不错!”作为唐公之子,长这么大,他似乎什么都不缺,唯一少的就是朋友。
李旭这种性子的人,朋友向来不缺。现在,他和刘弘基已经成了原来一同混吃等死的兄弟们的核心。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二人是李渊嫡系,总是能及时带来“机密军情”的缘故。比李渊的面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两个表现出来的武技太高了,连李渊派来协助大伙训练的老兵都不是二人的对手。
跟在两个武功好手身边,战场上被杀的几率会大大降低。所以,王元通、齐破凝等人非常庆幸自己又拣到了宝。只是两个宝贝兄弟最近不太给大伙面子,指点大伙防身之术时,比训练他们麾下的士卒还狠。
“站稳,看好了,手抬高,注意我的眼睛!”刘弘基大叫着,刀柄重重地顶在了王元通的肚子上。后者跟跟呛呛地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中。
“再来!”刘弘基用木制的长刀指着王元通,大声命令。
“兄弟,大哥,我歇歇,歇歇!”王元通喘息着摆手,鼻涕流出了老长。来辽东前,他跟本没拿过刀,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天生的慈悲心肠,从小到大肉没少吃,自己却连鸡都没杀过。
“你想被人砍了么?如果我是高丽人…….”刘弘基比了个牵发削首的姿势。王元通立刻跳起来,发了疯地将手中木刀向前砍去。
他不想死,家里还有万贯家财需要人继承。如果他稀里糊涂地被高丽人割了脑袋,刚好便宜了几个正出的哥哥。
“齐兄,过来帮把手!”李旭笑着,将一头公羊牵到了营前空地上。齐破凝抓着一把小横刀,哆哆嗦嗦走过去。突然,他跳起来,一刀刺穿了羊的心脏。
“用木盆接血,那可是好东西!”李旭在旁边大声提醒。已经脸色雪白的齐破凝抄起木盆,强忍着心头烦恶将木盆垫到羊尸体下。
他的名字听起来够威风,就是见不得血。秋天时士兵们杀羊囤肉,他在旁边吐了一塌糊涂。现在,他还想吐,但面对死亡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秦子婴穿得像头骆驼一般,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李旭伸腿拌了他一个跟头,然后将弯刀鞘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录事,得罪了。杀一个名录事参军,不知道记几级功?”李旭笑着问道。
“录事参军,八品,五,五级!”秦子婴喘息着,伸出五根手指。猛然,他意识到对方是说自己,气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试图站起来。却被李旭用一根手指头推到了下去。
“杀不死对方,穿多重的甲也没用。反而拖累了自己,被人活捉了去,押到京城去献俘!然后,贺小姐站在河边…”李旭笑着摆了个望眼欲穿的姿势。
秦子婴恼怒地爬起来,伸手去剥铠甲。一层,两层,三层,突然,他停住了。手指处传来一丝温暖的感觉,让他心里一片宁静。那是一个玉做的护符,用黄丝绦拴着,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四下看看没人,小心翼翼地将护符塞进了贴胸的衣衫内。
贺小姐是贺若弼将军的孙女,大业三年因祖父的案子被流放到辽东当营妓。秦子婴已经托人将她赎了出来,将来班师时,二人约好了一起去垄右去见秦子婴的爹娘。
李旭笑了笑,不再强迫秦子婴继续练武。虽然年龄比秦子婴小了很多,他却总觉得自己能看穿秦子婴的心思。那样幸福的眼神自己也有过,只是在不久以前,自己彻底地失去了它。
他笑着放下刀,去拎摆在一旁的水袋。冬天里冰冷的井水喝起来有股独特的清冽感觉,特别像在喝酒。他笑着摇头,又将水袋放到了脚下。挥刀隔开了做势拼命状的秦子婴。
双方真正互相了解之后,李旭发现这些混吃等死的朋友,其实有很多可爱之处。他们已经知道李旭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但他们依旧毫不在乎的和李旭称兄道弟。他们知道李旭性情古板,几番喝花酒时任他喝得半醉后一个人离去,下次却依旧要叫上这个小兄弟同往。他们职位都比李旭高,但却从不跟他摆官架子……
‘其实这些人的资质都不错,只是心中顾忌太多了些。’李旭轻轻一转手腕,将秦子婴刀上的力道卸偏了,然后侧身跨步,将对方撞了一个趔趄。
如果没有跟这些人在酒肉堆上厮混,他们出于爱惜颜面,绝对不会接受一个年龄比自己小了近一轮,职位亦比自己低的少年教导。可既然大伙一块喝酒吃肉成了朋友,年龄问题就被自动忽略掉了。
这也是刘弘基当初强拉着自己与众人喝酒吃肉的用意之一。在为人处事上,这个刘兄甚至比茂功兄还聪明。
李旭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从刘弘基那里又学到了许多东西。看看周围的几个朋友,他心中充满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