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沁的军马终于出现在可敦城西北,并和萧字旗的侦察队伍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这场冲突的胜负并不重要,但这场冲突却确定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穆沁真的背叛了!
不久,又传来穆沁反叛汉廷的宣言,他的口号(或者说是借口)果然与阿兰多的死有关。他宣称自己上了汉廷的当,斥责汉部失信无义,说漠北的英雄为汉部立了功劳却反而惨遭屠戮,号召漠北所有部族都起来反抗!
不过,穆沁的这些宣传起到的效用并不是很大。现在还留在汉地以及萧字旗下的胡族兵将,大部分人的生活过得比还在漠北游牧的时候好,而且汉军的编制、纪律也让他们感到要从内部造反是困难重重。漠北诸族不服汉廷的也有,但这些人大多还处于汉军体系之外,如尚未归附汉廷的部族如蒙古、乌古、敌烈诸部,在汉军体系内不满汉廷而又比较成规模的,大都已跟随穆沁走了。
为了因应穆沁的挑衅,诸将中马上有人建议:将所有和穆沁有关的漠北胡人都从军中清理出来,杀掉!
这个建议让几个漠北胡将为之一寒,但一向以冷酷见称这次却表现出了罕有的仁慈,他非但没有接纳这个将领的提议,反而公开宣布要放和穆沁同族同部的老弱回去。
“我不杀你们!因为大汉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无论胡人,还是汉人,我们都视为一体!汉军不会杀汉廷的子民!你们回去告诉穆沁!将来他就会知道,他这次的选择有多愚蠢!”
萧骏对父亲的这次决定感到又是讶异,又是钦佩,心想:“南边的人都说父亲嗜杀,其实不是的!父亲根本就不嗜杀!像这次他做的事情,只怕连二叔、三叔也做不到!”
然后在短短两天之内,萧铁奴就把所有的“胡族老弱”都放走了。而他“放走”的人在人数上远远超过萧骏的想像!萧骏原来以为只有几千人,谁知道萧铁奴竟然“放走”了几万人!
桑莹比他丈夫先一步明白了过来,萧铁奴这么做根本不是仁慈,而是狠辣!他是借着这个机会把城内大部分无益于战斗的人口都驱逐了出去!经过这场驱逐以后,留在城里的除了战士、工匠、牧夫等之外,就只剩下一些强壮的妇女,一些有用的商人,一些即将成年的少年!
这场驱逐的直接结果是让萧字旗后勤官顿时觉得军粮预算舒展了许多,可预期的粮食供应时日至少翻了一翻。而这些人被“放”出城外以后,无衣无食,便循着汉军的指示向西去寻找穆沁祈求庇护。穆沁是打着为漠北诸族出头的旗号反叛的,这时几万人的队伍去投奔他,他到底是理会,还是不理会?
想到这里,可敦城内的萧骏不禁为他感到为难。
“大帅,”桑莹请令道:“桑莹请领一支兵马,追着这群人去寻那穆沁的巢穴。”
萧铁奴却没有采纳她的请求,淡淡道:“别侥幸打了一次胜仗就得意起来。打仗的事情,难着呢!”
他没说什么原因,但事后一个老兵痞却为桑莹点破了玄机:“你想想,你要真带着人马跟着,穆沁还会出现吗?那样这几万人最后又会跑回来。再说,只要穆沁理会这批人,他就是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想不露形都不行了!”
就长远来说,人口的增加对一个部族的发展是很有利的,但就战时来说,一些不能随时上战场的人却会成为拖累。特别是眼前这个情况,双方的兵粮其实都不是非常充足,口粮的消耗更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这时留在可敦城内还有将近四万人,萧铁奴分之为三部。
第一部为战斗机动队伍,除了负责侦察敌情之外,还随时准备迎战来袭的敌人。汉部的轻骑侦察十分发达,骑兵纵出,方圆数十里都在其视野之内,有此为耳目,不但可敦城的军队能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迎敌,而且可敦城周围的土地都可以发挥出作用来,不至于敌骑未至城内军民就闭门坐困。
第二部为工事队伍。部分工兵、大部分工匠乃至妇女都归入这个行列中来,这一部的主要任务是尽量集结城内外的物资材料,以可敦城为中心修缮防御工事。
第三部为生产队伍。数千农夫出身的兵丁被组织起来,在城内外的农田种植生长周期较短的作物,又在侦察轻骑确定为安全的范围内,派出人手采集果实,猎杀野物,并将城内还剩下的牛羊马匹驱出城外放牧,或者收割草叶入城饲喂,挤奶为饮,炼制奶酪——总之,就是穷尽一切办法延长萧字旗的粮食供应。
三部人马有的专任,有的互相间有交叉和轮休。萧铁奴太熟悉大草原的生态了,他知道此刻东北的蒙古、乌古,东南的敌烈诸部,以及西边的耶律铁哥、穆沁,也都不是拥有吃喝不尽的粮食,他们也需要利用各种资源来延续他们的生存。数千年来漠北民族在这片土地上对于汉族大军之所以能占优势,并不在于他们的战斗力远胜于汉军,而在于他们比汉人更能适应大漠与草原的生存环境。
“东边的蒙古部、乌古部和敌烈部,与西边的耶律铁哥、穆沁并不一条心。”萧铁奴对萧骏说:“如果是一条心,他们的行动就会更加配合、更有默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狐疑。实际上,耶律铁哥他们只是利用了漠北诸部对我们的警惕罢了。”
萧铁奴看破了这一点之后,便下令让侦骑以千人为一队,向东北、东南、西北、正西以更加主动的态度冲出更长的距离。萧字旗侦骑的活动,对围堵可敦城的漠北诸族来说是很大的威胁。漠北诸族的口粮就是牛羊,牛羊需逐水草放养,将牛羊驱逐得太近,会发生被萧字旗夺走的危险,这就大大限制了他们的马足,使他们在达成联盟的协议之前不敢对可敦城过分逼近。
“西边的穆沁震于我的威名,而东边诸族还没看破我们的虚实,看来我们还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萧铁奴对萧骏说:“不过,这也未必拖得了多久!”
其实,萧铁奴对对手的了解,也未必比耶律铁哥、合不勒等对他的了解更清楚。蒙古部、乌古部的战斗力到底去到哪里?敌烈诸部对汉廷的敌对态度究竟有多强硬?耶律铁哥到底号召了多少军马?西北的乃蛮人,西南的阻卜人是否也加入了围堵汉军的阵营?这些萧铁奴都还不清楚,正因为他不清楚,所以他不敢贸然进击。
也曾有部将建议放弃可敦城,但萧铁奴却拒绝了:“我们现在已经稳住了,只要向南会合了托普嘉,生还汉地的机会就很大!可是那样的话,去病在西北就会成为一支孤军,就算他现在还没死,我们一走他也会陷入绝境!再说,我们倾尽了漠南的物资,万里迢迢来到这里,什么也没得到就回去,到了燕京,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大哥,你们有什么面目去见其它军队的将士!”
只要萧铁奴一朝还在可敦城,就能对漠北诸族形成强有力的牵制与压迫,燕京方面再派一支大军前来,那就是里应外合之势。反之,萧铁奴一旦撤离了可敦城,那就意味着这次北征彻底失败,再要卷土重来,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如果是杨开远,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这样选择,因为更加稳妥,但萧铁奴却不愿意!
尽管已身陷重围,但“萧”字大旗依然在可敦城城墙上猎猎作响。这杆大旗在等待,等待着燕京方面和种去病方面的响应。
“爹爹,种叔叔会不会已经遭到不测了?”有一天,萧骏担心地问。
“应该还没有。如果去病已经完蛋,耶律铁哥和穆沁马上会拿着他的头颅兵临城下!”萧铁奴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二话不说,马上逃走!”
萧骏睁大了眼睛:“爹爹你也会逃走?”
“谁告诉你我不会逃走的?”萧铁奴道:“我逃走的次数,比我打胜仗的次数多出十倍!要不是这样,我早就死了,哪里还会有你这崽子!我告诉你个秘诀:在草原上,不,在任何地方,学会逃跑都比学会打胜仗更难,也更重要!”
当初种去病率领大军,追着耶律铁哥军的尾巴,越走越远,也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耶律铁哥似乎在引我兜圈子。”
不但前方的情形扑簌迷离,就连后方与可敦城的联络也出现了疑点。他派去直接和萧铁奴联系的人都没有回来,所能得到的,都是穆沁转手的消息。
“事不寻常,必有妖异!”
更奇怪的是,追了这么久,一直都没到耶律铁哥的另外一个据点古回鹘城。于是,种去病开始对几个向导产生了怀疑。种去病所部兵将,有许多对漠北地形、气候的规律都有很深的认识,但对于可敦城以西的具体道路,就严重依赖穆沁派来的几个向导。他是在几次生死中爬滚出来的人,警觉性比萧骏高多了,这一路追着耶律铁哥军队的尾巴,好几次他宁可冒着追丢了敌人的危险,也不肯让大军进入沙漠深处,对于尤其狭隘的地形更是慎之又慎,而这些都发生在他怀疑那几个向导之前——当时种去病担心的是敌军在耍诡计,而还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阵营内出现问题。不过,在发现向导可能有古怪之后,他立刻行动,没有丝毫迟疑!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种去病忽然以雷霆手段将那几个向导隔离开来拷问,其中三个在事发之后服毒自杀,两个死不开口,但终于有个耐不住刑罚招供了——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承认穆沁吩咐他们将汉军逐步带入死地!
如果失去了这几个向导,那汉军在这里将失去耳目,但种去病这时已经不敢相信他们了。他下令将除了那个招供者之外的所有向导处死,又处理了一批可能和穆沁有关的兵将,然后便派人依照大漠地形总结出来的规律探寻路径,这时候种去病才忽然发现:他迷路了!
前方不远,依然有耶律铁哥军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但种去病决定不再追了。如果一直向东的话,也可能可以回到可敦城——但那也只是可能而已,谁知道穆沁派来的那几个向导已经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了!
这时候种去病想起了萧铁奴的教诲:在漠北打仗,别急,一切以活下来为第一要义!然后他又想起了杨应麒给他的一封信:保住自己的性命,你的性命比一支军队还重要,因为我赔得起一支军队,却赔不起一个种去病!
“先活下来!”
于是种去病不再寻找道路——不管是追到耶律铁哥的道路还是回可敦城的道路,而是先寻找水草。
这样一来,事情反而好办多了,因为军中有不少经验丰富的牧人,寻找水草可以依据山脉、风向、水源以及沙土的干燥湿润程度来推断。种去病所部,再次成为一个军事化游牧部落,不久后他们就找到了一个草场,补充了养料。他们逐水草而走,慢慢地竟越走越西。一些将领担心起来,怕会犯了南辕北辙的错误,但种去病却在一番犹豫之后决定继续贯彻水草优先的原则。
“我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必须先得到确切的消息,包括敌军的消息,还有,就是弄清楚我们自己的处境!”
“那么六将军那边呢?”
“六将军那边……”种去病遥望东方:“我相信,他也会活下去的!”
在种去病决定水草优先于道路,且不再追逐耶律铁哥军尾巴之后,一直在前方牵引着他们的那拨可疑人马反而找上来了。
种去病心中暗暗冷笑,他在一个百里方圆的山漠之间兜了几天,弄熟了地形,然后布下陷阱,将这支军马给吃了!这场仗打下来,种去病才发现这拨人还不到一千人,之前的种种痕迹,都是在故布迷阵。
“他们果然是要先对付六将军!”
种去病有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几乎就想马上向东方冲去救萧铁奴,可是最后他没这么做。
“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种去病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不算背叛萧铁奴——因为这是萧铁奴对他的教诲,他认为萧铁奴的教诲优先于萧铁奴的性命——这一点种去病认为连萧铁奴自己也会同意。
这次伏击战还有另外一个战果,就是捕获了不少知道此地所在的俘虏。种去病将几个愿意开口的俘虏分隔开来,分别询问他们道路,只有当几个人的说法都一致无误时,才相信他们的话是真的。
这一审问下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数千里,眼下已经到达西夏与回鹘边境附近,再向西的话,就是回鹘的辖地伊州,向南,如能顺利越过沙漠,则可以到达西夏的西平军州地界。不过,这两条路都不好走。还有一个俘虏透露:耶律大石已经下令回鹘国王毕勒哥,要求他陈兵东疆,如果汉军到达这里便进行伏击。
这个消息让种去病感到左右为难,这时他的军队已经开始显得疲乏,毕竟,这部人马首先是一支军队,而不全是一个游牧部落,沿途的游猎放牧只是作为一种延缓粮食危机的手段,而不能永无止期地维持这支军队的供应。
种去病知道,他必须尽快取得新的补给了。不过,作为一支远来的疲累军队,他没有把握能在回鹘打赢本土的士兵。
这时,一个畏兀尔籍的随军商人前来求见,他告诉种去病,如果军队到达伊州,他就会认得道路:“从伊州到高昌,从高昌到敦煌,从敦煌到兰州的道路,我都认得。”
种去病沉吟道:“从伊州到高昌,那都是回鹘境内。从敦煌到兰州,那是西夏境内。要走这两条道路,相当于是提兵纵横于回鹘、西夏两国!我再高傲,也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
这个叫托术的商人道:“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们去了回鹘,不一定要打仗啊。”
种去病道:“如果那个俘虏所言不虚,那回鹘国王毕勒哥多半已接到耶律大石的命令,在回鹘东疆布防。只怕还没到伊州,我们便要大打出手了。”
托术问:“耶律大石的命令?什么命令?”
汉军规模大一点的军队,大多有随军商团,这个托术是种去病军随军商团的团长,跟着种去病出征也有好几次了,虽然不是军人,但在军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种去病对他十分信任,便不隐瞒,将俘虏的言语都说了。
托术听了之后,沉吟半晌,道:“将军,我看毕勒哥未必会听耶律大石的话。”
“哦?”种去病问:“回鹘不是已经成为西辽附庸了么?这个消息,还是你带来的。”
“是,消息是这样,但在这件事情上,毕勒哥未必会那么听话。”托术道:“将军你想想,当初耶律大石万里西进,借道高昌。当时辽国已灭,耶律大石向东无路,和丧家之犬也没什么区别,但即便这样,那毕勒哥也还是不敢得罪,接到耶律大石的书信后不但乖乖借出道路,还献上军马千匹,骆驼百峰,牛羊无数。又送子孙为质,愿为附庸——这个人有多懦弱,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大汉待我畏兀尔商人甚厚,我畏兀尔商人走西域的又多,所以回鹘国的消息,大汉中枢有时知道得比西夏还快,而在我一众畏兀尔商人的宣传下,大汉国威在回鹘也早已深入民心。辽灭于金,金灭于汉!毕勒哥当初不敢得罪夕阳一样的耶律大石,如今也断不敢得罪朝阳般的大汉!若我大汉与西辽同时向他传旨,他多半会两头应付。若说要他起兵与将军为难,我料他断断不敢做的!”
种去病转忧为喜道:“若依你说,他会如何做?”
“他会如何做,那要看将军怎么对待他。”托术道:“若依托术之计,莫如伪造一封敕书,假装我们已经征服了漠北,到此是代替大汉来敕封毕勒哥的。毕勒哥听了此信,就算不马上投诚,也定要好生款待我们的大军。等到我们军资一足,天山南北,大漠两侧——哪里去不得!”
种去病大喜道:“妙极!就依了你。至于敕书,却不必伪造了,我手头有真敕书呢。”
托术讶异道:“真敕书?哪里来的真敕书。”
种去病笑道:“是出发之前,总理大臣杨相爷签发,皇上亲自盖了印玺的真敕书!”
原来汉廷对漠北的政策,乃是且打且抚,安抚就要封官。漠北诸族大概会封几个王公,几个侯伯,杨应麒大体有个把握,但究竟该封谁却不能在燕京凭空决定。因此萧铁奴和种去病出发之前,杨应麒早让韩昉拟定了若干白金敕封卷册,空了名号,交给了萧铁奴和种去病,许他们便宜行事。当然,萧铁奴和种去病也不能滥用这种权力,什么样的族长该封什么样的禄位,在京畿时已经议定。这些族长拿到了这敕封卷册,那就是拿到了一张保证书,将来入京朝贡,便能从礼部处换得一张黄金敕封卷册——那才是正式的敕册卷册。
此次种去病北上,临机封了几个小族,但还没封到大族头上。他的权力,本封不了国王这么高的品级,这次北征也没料到就会到回鹘来。但该如何对西北如回鹘、西夏等国,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和种去病说过,所以种去病知道君相二人对回鹘的大致态度。他料若自己临机招抚到一个万里之外的藩属,不但大大有利于当前局面,而且以折彦冲、杨应麒处事之通达,多半不会见罪,反而有功。
托术却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又是骇然,又是敬畏:“都说麒麟宰相未卜先知,原来是真的啊!”
种去病哈哈一笑,也不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