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元一六八一年春夏之际新汉政权和南宋的谈判,其实双方的情况都很不妙,也都急于与对方讲和。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南宋的情况更恶劣些,而且宋廷对北方消息的掌握也不如汉部来得准确全面,所以便在谈判中落了下风。
欧阳适虽然口口声声不满胡寅和赵鼎谈出来的结果,但最后还是在胡寅的“好言劝告”下勉强答应。第二日在胡寅的担保下,欧阳适才答应放赵鼎回城,胡寅作为新汉政权的使者也一同前往。
这时赵构已经一口气跑到了当涂,秦桧派出去的人没日没夜快马加鞭才算追上,赵构听说汉部肯讲和松了一口气,暂时停车整顿行伍,又派出亲信嘉奖秦桧办事得力,吩咐他尽量答应欧阳适的要求。
赵鼎对于谈判的初次结果心感不安,在廷议中建议尽量把陕西保住,他以为:“汴、洛可以暂弃,陕西却不可不保。有陕西则汴洛尚有恢复之日,无陕西则汴、洛虽有难保。”
秦桧却道:“那四将军对这结果已经颇不满意,若我们再争下去,万一惹得汉部水师攻城,那形势便不可收拾了!”
赵鼎道:“韩将军所部渐集,便是那欧阳适攻城,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若能一战得胜,或者可让汉部不提逾份之要求。”
秦桧道:“若是败了呢?”
赵鼎犹豫道:“未必便败!”
秦桧叹道:“元镇,若无钟相之事,我们或者还可以跟他们抗一抗,但如今荆湖之事甚急,东有海船,西有江舟,若不赶紧和汉部议和,恐怕连湖广亦不保,湖广若是不保,便巴蜀也非我所有!遑论陕西、河南!”
赵鼎忍不住流涕道:“中原、西北二千里之地,一纸而付他人,此事谁忍为之?若非如此不可,赵鼎不敢署名。”
秦桧叹道:“为赴死之匹夫容易,为守艰之大臣甚难。此事你我不署名,却又让谁署去?”
赵鼎闻言痛哭,第二日与胡寅商议好细节起草文书,秦桧起草,胡寅修改,赵鼎抄写,他写一句便忍不住掉一滴眼泪,到后来议和文书上竟是泪痕斑斑,书写毕,将笔掷下道:“此书甚不堪,但我已无力再执笔,请他人抄过。”
胡寅道:“不用,不用,这份就好。”三人署名之后,便由中官领了胡寅到当涂见赵构——赵官家因听说欧阳适同意议和便不再逃了。
新汉政权中的南派士人,大多数人本来内心对赵构都还有一些君臣之念,但自赵构背盟捅了汉部一刀后,便是胡安国也耻为赵家之臣,胡寅此时见到赵构已全无敬畏感,一切但依上国使者到下邦之礼行事,见面亦不跪拜,但作揖而已。赵构心里虽然不爽,在这场合下却也不好发作。
这几日建康与当涂之间不断有文书往来,所以赵构早知道和约的内容,丧失对山东、两河的名分倒没什么,但要被迫割舍河南、陕西却和他当初决定北伐时的料想不同,不过这也还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陕西一失,中原从此难有规复之望,但正如当初秦桧所言:汉部就算得到了中原,也未必能灭金人,就算汉部真能灭了金人,那也不是短期之内能完成的,有这段时间作缓冲,他赵构便能将南方经营好,保住半壁江山。所以这份和约虽然成手于秦桧、胡寅、赵鼎三人之手,但赵构在背后实际上早就默认了其中的关键条款,否则事情如何能成?
不过,赵构心里虽然是有些肉疼的愿意,但面子上却还得表现得万分地肉疼和无奈,他一打开和约便“忍不住”仰天痛哭,宰相领群臣在边上连连磕头,如丧考妣。赵构又连连顾视胡寅道:“请多多与楚国公主言之,祖宗坟墓,要好生看待,不可荒废。”
胡寅道:“这个自然。”
赵构这才署名签押,跟着是宰相、枢密。胡寅拿到和议书以后回到建康,催促秦桧签发割地诏书,等割陕西的诏书也发出去后,欧阳适才扬帆撤兵。汉部水师这一番是顺流而下,什么船轮、八面风之字形行船法都用不上了,去的好生轻快,正所谓:当涂假哭未收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韩世忠望着汉部水师远去的风帆,咬牙切齿道:“若我能拦得住你,国家何至如此!”暗暗发誓定要打造出一支足以抵抗汉部的水师来。
汉宋新盟约是双方在经历过一次背叛与战争之后达成的协议,双方在互相制约上都考虑到了更多的细节,所以这份由数十万人鲜血染成的盟约反而比上一次轻易达成的盟约来得更加稳固。杨应麒拿到盟书之后松了一口气,知道南边的事情终于可以放一放了,便开始全面准备对金军的反扑。
不过,这件事情并不容易。汉军和金军在这一次毫不留手的较量当中几乎都是出尽了全力,东北方面汉部打不下会宁,中原方面金军打不下河东,双方的势力既犬牙交错又互相制约,已经达成了一种看似危险、实甚稳固的平衡。在双方都对彼此十分警惕的情况下,用所谓的计谋是很难打破这种平衡的,最终的办法,还是得有新力量的介入。
和南宋议和以后,汉部可以可以调东海水军助守山东、塘沽,但即使是东海军团最精锐的水陆两栖队伍,进入河北内陆深处也不是金军精锐的对手,所以东海军团的加入对汉部来说也是有助于防守,而对进攻意义不大。至于新得的陕西兵马情况也类似,而且陕西毕竟是新得之地,既要清楚南宋残余势力又要面对夏人的威胁,所以能够自保以作为河东的后院对杨应麒来说已是过望,要说从陕西调出重兵越过数百里去助攻金人,那是无论折彦冲、杨应麒还是曹广弼都没考虑过的事情。
“难道就这么僵持下去么?”
杨应麒考虑着自己要不要进入山东。这时候刘光世和张俊已经南撤,河南变成一片政治归属上空白领域,虽然曹广弼已经传檄汴、洛地区士绅组织自治,但若杨应麒能进入这个地区,能否组建起一支新的军事力量呢?而且以河南作为中枢的话,那么和东边的山东、北边的河东、西边的陕西便能连成一片。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战报给否定了——金人听说汉宋议和、宋军撤出河南以后便不断派遣游骑冲撞于河南与山东之间,力图截断山东与河南的联系,使得新汉政权在山东的文官力量难以进入河南。而曹广弼这时也正在太原竭力与金人周旋,精力顾不到南边,河东军团本身的文官力量相对来说比武将力量来得不足,所以对于河南诸州县只能节制羁糜,而无法团聚成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宗翰他们不傻,不会不知道若让杨应麒成功实现对这片地区的统治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全力阻止。
总的来说,新汉政权这时已经渐渐恢复了优势,但在丧失了大半个齐鲁军团和无数义军以后,新汉政权的攻击力却显得有些不足,要打破眼前的僵局,杨应麒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刀!我们需要一把刀!”
想到这里杨应麒给折彦冲写了一封信,这封信里讨论的,全是关于那把刀的出鞘问题。
华元一六八一年,夏,折彦冲签发命令,追赠在河北战死的副元帅宗颍为元帅,同时发布赵构的《谢罪表》,通告天下。
当然,赵构的这道谢罪表是不会在淮河以南出现的,汉宋之间的边界还没有正式勘定,不过双方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所以便暂时让一些地区出于模糊状态。
在东边,韩世忠在欧阳适退却以后便强烈要求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以与汉部抗衡,文官系统以赵鼎为首对韩世忠的主张也极力赞成,赵构本人也深刻体验到水师建设的重要性——在汉部的水师面前,长江已经变成了通途而不是天堑!由于来自海上的威胁是如此强大,所以海防的思想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层面。
在西边,张浚在接到割舍西北的诏书后几度都想抗命,但一方面是刘锜、曲端步步进逼,另一方面赵构怕变故再起汉部卷土重来,连发诏书命他撤到汉中,张浚在内外两方面的压力下无法自解,到最后建康方面甚至有暗示的言语质疑张浚是想拥西北之兵自立,到此张浚便无法再坚持下去,引兵退入汉中,部分陕西兵将不愿离开,在张浚南撤前夕叛变附汉,自秦岭以北遂全属新汉政权。不过由于新汉政权中枢的行政力一时没法到达,所以这一块地面实际上处于自治状态。刘锜在张浚南撤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西北严密防范西夏。在这一块土地上陕西本地守军的防卫力量是基本完整的。不久张浚罢帅,而被张浚囚禁的林翼等人也得以回归——在这之后,林翼便在西北消失了,从此渺无音讯,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残废而归隐。
在汉宋冲突期间,西夏虽有蠢蠢欲动之心,但这时的西夏已经不是李元昊时代那个重武轻文的西夏,而是经过仁宗改革后变得重文轻武的西夏,所以在几次小规模的进犯被边境汉军成功阻击以后,这个西垂之国便又老实起来。更让刘锜有些讶异的,是他觉得西夏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全在秦风路这边,因为在几次冲突中嵬名察哥和他的直系部署都没有出现过。在曹广弼以新汉政权方面大臣的身份移书夏主以后,夏主很快作出反应,向太原派遣了使者表示愿意固守旧疆。
在南边,则是赵构君臣在上演一场安绥内部的大戏,江南在汉宋新约签订以后逐步安定繁荣,吕颐浩罢相,秦桧上位,宋廷的政治局势逐渐稳定下来,但荆南平定钟相的那场战役却因为贻误了早期的战机而打得颇为艰难,许多宋室宿将都在这场战争中马折前蹄,而一颗新星则在这次战争中迅速崛起,由二线将帅跻身于一线将帅之中。
“真有岳飞这个人啊!”在塘沽,杨开远听到这个名字后暗暗纳罕:“还有韩世忠……应麒真能未卜先知?还是说他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这两个人的才能?”
不过这个不是很重要的问题杨开远只是在无事时脑中灵光一闪,他最大的心力还是放在北方的战事上。在燕京与塘沽的对峙中,杨开远和宗辅都已经出尽了全力,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对于这一点杨开远内心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本来就不以攻城略地著名,新汉政权的既定战略中也从来没打算以塘沽守军作为打开局面的突破口。
“可是这个僵局,总得打破!”
这时杨开远想到了一个人,一支军队:“他还活着么?还有战斗的力量么?”
其实杨应麒比杨开远更早就想到了这个人,并飞信传到塘沽、山东,转交太原,可是远在书信到达之前,曹广弼就已经在积极与和那个人联系了。
众兄弟都挂念的那个人,自然是萧铁奴。
可以想像,如今太原的防线已经稳住,陕西也已到手,在这种情况下,以前阴山脚下的那支孤军便不再是孤军。陕西、河东和敕勒川是可以连成一片的!河东和陕西的军事力量虽然进取不足,却能够作为萧字旗的大后方,为这把利刃提供源源不绝的后劲!但让曹广弼奇怪的是,他居然联系不上萧铁奴!派往阴山的人,无论是明使还是暗使,全都有去无回。曹广弼曾想过透过西夏迂回打听阴山的消息,但发现西夏态度暧昧后便没有贸然进行。
“铁奴到底怎么了?”
陕西离敕勒川不远,秦川易帜这么大的事情萧铁奴不可能没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了就不可能不派人来联系和打探消息!但是这些本来“应该”发生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
“难道……”曹广弼想起一个不祥的可能性:“难道在河东受到打击之前,萧字旗就已经被宗翰……”
曹广弼猜对了!太原确实不是金军取得真定大胜后的第一个打击对象!
宗翰既然决定各个击破,那就势必要从抗击力量最小的一方打起。萧字旗腹地最浅,后勤不继又两面受敌,虽然战斗力不错,但军队数量不足也是它的致命伤,如果以大军围攻,一旦主力疲弱便很难逃脱别歼灭的命运——就算萧铁奴自己能够带小部分人逃跑,他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也得作废,甚至萧铁奴带了主力部队南遁,只要离开了敕勒川他对云中的威胁也会大大降低,宗翰所面临的夹击压力也会减轻很多。所以在宗弼驰骋于河北时,宗翰就已致书西夏元帅嵬名察哥,约他夹击萧铁奴,金军只求除去萧铁奴这眼中钉,除去萧铁奴后阴山以南尽属西夏,此后金夏永为邻国,万年不渝。
宗翰的诚意很快就得到了回复,于是宗翰以娄室统领耶律余睹等人声势浩大地兵逼太原,但其精锐部队却和完颜希尹部一起逼进云内。宗翰原来的总计划是:先将汉部几个军势切割包围,第一步是歼灭萧字旗,歼灭萧字旗后迅速调兵围攻河东,第三步才轮到塘沽的杨开远,宗翰这样的计划已不是要占地,而是要杀人,不是以抢地盘为首要目标,而是要抢在折彦冲击垮会宁之前将汉部的几支有机力量各个击破。
这一场胡汉大战打到最激烈处,双方争夺的仍然是时间!
由于太原方面十分保守,所以宗翰前往阴山南麓的兵力调动便几乎没有受到阻滞,宗翰也预料到河东的那场战很可能会迁延甚久,但和萧铁奴的这场仗势虽然惨烈却可以速战速决,只要时机掌握得好,在消灭萧铁奴之后可以仍然可以迅速调回军队围攻太原!
可是,宗翰低估了萧铁奴的狡猾,正如他在接下来对河东的围攻中低估了曹广弼的坚韧一样。
那一天,夹山之下野风猎猎,在进入云内的路口,宗翰遇到了拦路虎,但这头拦路虎不是萧字旗,而是铁鹞子!
看到西夏的兵马出现在这里,宗翰的脸色有些变了,他派出使者去前去闻讯,在知道对方统帅是谁以后更是大吃一惊!
嵬名察哥!
嵬名察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看夏军在这一带的布置,显然不是千里远来,而是在这里经营已久,以逸待劳!
宗翰的使者问:“晋王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嵬名察哥一听笑了:“不是国相请我来的么?所以我就来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答案,但宗翰的使者还是忍耐住继续问萧铁奴在哪里,嵬名察哥笑道:“国相给我的书信,说是他杀人,我得地,我是管地不管人,萧铁奴在哪里,该问国相才是!”
嵬名察哥说完,旁边的西夏诸将都露出得意的笑容,上次宗翰骗西夏侵宋困萧,事后又反口逼逐夏人,害得夏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件事情夏边诸将提起来都恨得牙痒痒的,现在他们终于抓住了机会报复宗翰,这份爽快当真难以言喻!
金军使者气得脸色铁青,嵬名察哥见好就收,说道:“罢了,我就给你们透个信吧,我来这里已经好久了,地方是用五千匹马跟萧铁奴换的,至于他人在哪里,我答应过他不说,恕难奉告。你回去告诉国相,若是他愿意就此罢手,那我们双方便算扯平,从此金夏和好,互为唇齿。如若不然,便战场上见分晓!”
金使回去以后将消息告知宗翰,气得宗翰暴跳如雷。但事已至此,空自跳脚也无济于事。金军诸将或主联夏,或主进击,宗翰见夏人有备,又考虑到整个大局的胜负终于忍了下来。
可萧铁奴会去哪里呢?宗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萧铁奴南下进入陕西,或者干脆绕道河东帮曹广弼防守去了。若是那样倒还好对付一些,不过是攻打河东时多花一些力气罢了,可万一萧铁奴是越过阴山袭击燕云后背,那可就难办了。
最后宗翰留了完颜希尹在西北,既防西夏,又防萧字旗,他本人则迅速南下进攻太原。宗翰调动军队的速度是如此迅捷,以至于连曹广弼也没有发现金军云中路方向曾出现过外强中干的空挡。不过,在整个太原攻防战中,萧铁奴这把利刃一直没有出现过,他越是没有出现,宗翰就越是觉得不安。
这个马贼!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
金汉双方,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