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塌桥事件,自然不是意外,而是经过严密策划的援救行动。
宗望死后,宗翰要求把折彦冲转而由他看管,他的态度极为强硬,东路军在其它一些事务上正需要西路军的合作,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折彦冲的看管权转手之际,韩昉便掌握了折彦冲所在的大致范围,到了两个月前更确定了折彦冲是被软禁在白登山,并推断出看管的人是完颜希尹。确定了折彦冲的位置后韩昉便与种去病接头,敲定了救援行动的大致方略,放出消息让曹广弼以为折彦冲在太原。然后,韩昉又利用手中的权力制造了一个破绽让种去病逃走,召集人手准备进行救援。
这次的整个救援行动要想开展,第一前提是宗翰不在,只有这样汉臣宰相韩企先才能得到较大的自主权。宗翰领兵南下以后,机智老辣的完颜希尹又成了救援行动的最大障碍,等到完颜希尹也被调虎离山,救出折彦冲的行动才能正式行动。韩昉进行这一切时宗翰都不在云中,而负责金国后方事务的韩企先对他又正推心置腹,对种去病逃走一事根本就没怀疑到韩昉身上来,甚至由于被韩昉误导而不怎么放在心上。
如浑河是韩昉、种去病确定折彦冲在白登山后经过反复考虑选择的行动地点,那座桥也是经过特殊改造的,行动那天桥底躲着一个高手操纵机关,那个“农夫”的两声“桥要塌了”就是暗号,至于商人、船夫、小树林里的接应等等更都是筹谋已久的伏兵。而其中一个最关键的细节,就是那条经过特殊训练的狗。那条狗不但嗅觉灵敏,而且颇有灵性,它原来的长相不但不丑,相反还十分灵秀,这样一条狗伏在桥边不免令人觉得突兀,所以种去病才刻意将它弄得又脏又丑,变成一条流浪狗模样。也正是靠着这条灵犬嗅出了折彦冲身上所藏的暗香,才让救援者确定了折彦冲身处第三辆大铁车中。
荒谷中,刚刚脱困的折彦冲环顾左右,身边聚集了以韩昉、种去病为首的数十个勇士,其他的人,要么就是在如浑河边牺牲了,要么就是作为诱敌的疑兵四散于各条道路。折彦冲捏了捏温调羽献上的那块琥珀,丢入草丛之中。这块琥珀虽然很有纪念意义,但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脱险,如果金人俘虏了救援者以后问出“暗香”的事情,那这块琥珀便会由救命符变成索命符!
“大将军,你看我们走那条路好?”
韩昉早已准备了两条道路,一条是从山野间绕过雁门关前往太原和曹广弼会合,一条由小路绕过丰州前往云内和萧铁奴会合。就眼前来说,这两条道路是能最快找到自己人的途径了。
折彦冲没有细问道路经过哪些地方、怎么走等等,反而询问韩昉当前的政治局势和战争局势,提问的人直指关键,回答的人言简意赅,没多久折彦冲便大略掌握了大致的情况,说道:“这两条道路,我们都不能走!”
韩昉惊道:“这是为何?”
折彦冲道:“如你所说,这两条道路确实能最快地和广弼、铁奴会合,可正因如此才不能走!因为这一点你想到了,韩企先和完颜希尹也一定能想到!”
韩昉道:“可我找的这两条道路,都是旁人不知道的。”
“旁人不知,那只是平时的情况!”折彦冲道:“韩企先接到消息后,第一个反应一定是封锁各条大路,然后是探寻各条小路。在出动大批人手的情况下,各种平时荫蔽的路途都可能会被找出来!更何况你找到的道路既然隐蔽,想必是人迹罕至的小径,荒僻小路忽然多了几十个人的足迹,不被发现便罢,若被发现便加倍地引人注目!所以只要韩企先和完颜希尹能确定我们逃走的方向,就算他们后发二三天,我们会被他们抓住的可能性也很大。”
韩昉顿足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随便找一条不认识的路走吧?”
逃亡期间对道路的选择有两个条件要摆在最前方:第一就是要尽量找敌人不知道或想不到的道路,第二就是要尽量找自己熟悉的道路。敌人不知道或想不到,才能尽量避开追兵,自己熟悉,才能尽量提高前进的速度和避免迷路。
种去病忽然道:“我知道一条道路,或许能行。”
韩昉精神一振问:“哪条道路?往哪里去?”
“往东!”种去病道:“是一条秘密商道,通往塘沽的秘密商道。”
——————“什么!”韩企先接到撒八传来的消息后吓得面如土色,折彦冲脱困的严重性,他比撒八更明白!在那一瞬间他首先是感到恐惧与慌张,过了好一会才叫道:“快!快传韩昉大人!我要和他商量大事!”
“韩大人,他已经出城了啊!而且这次传撒八将军入城的就是他。”
“什么!”韩企先一听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眼睛瞪得老大,是韩昉传撒八的,这意味着什么韩企先马上醒悟了过来:是他!是他!竟然是他!忽然他脸上的那种死灰色又严重了几分!他终于明白了折彦冲的消息是怎么泄漏的了!
“如果这事传出去……”韩企先忍不住哆嗦了起来,“不!不行!我曾向韩昉透露折彦冲的消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得瞒住!否则……否则……”想到这事如果给宗翰知道会是什么结果,韩企先就吓得几乎破胆!
“相爷,撒八将军说要你赶紧下令搜寻,是不是……”
韩企先反应过来,心道:“对!赶紧搜寻!这事也许还有转机!”想到这点他勉强沉住气,传令禁止消息外泻,调集人手以搜查奸细的名义进行秘密搜寻,一边派人严密监视耶律余睹以防有变,一边遣人飞马告知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这时已经到达雁门关,正准备着如何攻打曹广弼,闻讯后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太原?赶紧下令把云中前往太原的大路小路全部截断,甚至派遣轻兵游弋于云中府和河北的交界:“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韩企先那边的行动也极为迅速,除了断绝各条大道之外,更密切注意通往敕勒川的西北方向!
但是,折彦冲脱逃之后就像蒸发了一般,无论是通往太原的道路还是通往阴山的道路都没有半点踪影,这时,韩企先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塘沽!
最近两年他常常和汉部的商人打交道,知道这些商人往来塘沽、云中之间经常是通过一条由于畏兀儿人开辟的秘密道路!
“我怎么忘了那里!”韩企先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是马上跳了起来,这时离折彦冲脱困已有两天,“还来得及么?”现在才从附近搜起也许已来不及了,但韩企先还有另外一个办法!他立刻签押命令,快马加急命燕京的驻军、官员盘查所有通往塘沽的道路。
数日之后,通往塘沽的道路也被截断了!
“前往塘沽?”
“对。我当初就是从这条商道前往阴山的。”种去病说着把那条道路的来历略略说了。
“这条商道,我听说过。”折彦冲道:“既然连我也听说过,也许韩企先、完颜希尹也会听说。如果他们也听说,那……那就很有可能会想到并堵住!还有,这条道路需要经过燕京吧?那里是东路军的大本营,往那里去太危险!”
种去病道:“我们可以化妆成商人。”
韩昉摇头道:“化妆当然要化妆,但那还是太危险!他们走官道的话,应该会比我们更快到达燕京,那时候设下关卡一拦,我们便是自投罗网了!”
种去病皱眉道:“南边不行,西边不行,东边也不行,难道还往北边去不成!”
折彦冲眉毛扬了扬道:“往北?那也未必不行!”
种去病和韩昉异口同声惊道:“往北?那怎么可以!”
种去病道:“北边的话,一出长城便是极为开阔的地形,藏不了人,若是撒八他们出动骑兵追赶,我们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韩昉则道:“往北的话,我们能找到谁?那里没有我们能投靠的人!此所为南辕北辙是也——虽然离开了云中,却也回不了汉部!”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你们说都有道理,但是,公美的道理,刚好能否定掉去病的道理。”
韩昉和种去病都是一怔,折彦冲道:“没错,往北的话,出了长城确实就是很开阔的地势。如果女真的骑兵就追在我们后面,那几乎可以说我们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可是,如果我们背后没有追兵呢?”
种去病眼睛一亮道:“不错!北边的道路确实没有我们能投靠的人,我们往北边去了也没用。所以如果他们先往南、西、东三个方向搜寻,那北边也许会忽略掉,至少罗网会宽松得多!长城外风大沙大,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前头两三天,风沙就会把我们走过的痕迹掩盖掉!”
韩昉道:“可是我们向北边能去哪里呢?”
折彦冲道:“北边没有我们能会合的人,但可以迂回。”
韩昉问:“迂回去哪里?”
种去病道:“去阴山如何?”
折彦冲问他:“你知道从漠北迂回而西到达阴山北麓的道路么?”
种去病想了想道:“不认识。不过按照大致方向的话,或许可以找到。”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那太没把握了。我却刚好认得另一条道路,不过不是迂回前往阴山。”
韩昉问道:“那是前往哪里?”
“往东北。”折彦冲道:“会宁。”
韩昉和种去病听了这话一起睁圆了眼睛,叫道:“会宁!”
“不错,会宁。”折彦冲望了望北边,唏嘘道:“这条道路,没想到我居然还有再走一次的机会!”
在宋金时代,韩企先所控制的行政力并不足以把金国的辖地笼罩得密不透风,他的政令到达各个地方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地方上对这道政令的执行力度也未必能达到理想中的程度,所以韩企先的政令和完颜希尹的军力所能做到的也只是重点看住他们猜测的方向。在重点关注的几条道路上——无论是大路还是小路——也确实都有所收获,但大多是种去病故意派出来扰乱视听的疑兵。十天以后折彦冲的行踪仍然没有发现,半个月后无论是韩企先还是完颜希尹都已经彻底失望!逃走了,折彦冲终于还是逃走了!
可是一个月后,折彦冲还是没有回到汉部,一个半月后也没有,两个月后还是没有!按常理,如果折彦冲已经成功脱逃的话,这会子也该回到汉部了,而汉部也不需要故意隐瞒折彦冲回到汉部的消息。
“怎么回事?难道他发生了意外?”
这让完颜希尹和韩企先燃起了最后的希望:“难道折彦冲根本就还没逃,他是藏了起来准备等待风声渐歇才逃走?”这当然也是很有可能的,于是第二次更大规模的搜捕开始了!
金兵穿家入户地搜寻,几乎把云中府的地皮都翻了过来,下层兵吏所奉到的命令只是“搜寻可疑人物”,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可疑人物呢?总之所有不是当地人的人都是可疑人物,这一来倒是揪出了不少汉部的密子,但受冲击最大的还是商人,此外当地人受到的骚扰也十分严重。最后的结果是云中全府被搞得天怒人怨,而折彦冲还是没有找到。
不但搜寻的范围在扩大,搜寻的方向也变成四方无遗,但到了这时,即使侦察的兵马来到折彦冲等走过的地方,那些痕迹也早被风沙掩盖了。最后完颜希尹和韩企先都觉得折彦冲应该已经逃走了,但他应该还没有到达汉部,而是到达了曹广弼和萧铁奴处,所以他还不敢公开自己逃脱的消息以免遭受攻击,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折彦冲的“失踪”。
这时候折彦冲一行却已经到达漠北,那里已经是金国控制力没法到达的地方。折彦冲通晓一些漠北部落的语言,加上一路来的风尘仆仆、胡须满面,冒充起常走大漠的商人来毫不困难。到达大鲜卑山附近后他们并没有继续往会宁的方向走,因为他们刚好遇到了一群从临潢府来的商人,这时临潢府、东京道一带还没有收到半点折彦冲逃脱的消息,种去病打探消息、提起“大将军”时那些商人都还在破口痛骂,不满金人软禁了折彦冲。
韩昉花了一些财物,雇佣了这支商队中的两个不甚重要的伙计做向导,然后便沿着这支商队的来路南下。
到达临潢府后折彦冲等人落足在一户汉民庄园里,自称是走西域的商人,在路上亏了本钱,眼下正要前往辽口寻生路。那个庄园的主人见他们言语不俗,款待颇为热情。折彦冲问起他们在此间生计如何,那主人叹道:“在这边经营物产甚多甚富,就是赋税恁多了些,而且一年比一年难了!当初大将军在汉部时我们的腰杆还能挺得直些,现在大将军中了金人的圈套被软禁,那些金人便不怎么怕汉部了,连带着我们这些散落大金各处的汉儿也难过起来了。”又道:“以前汉部兴旺时,人人都自承是汉人,甚至一些蒙古、熟女真也如此,现在却反过来了,许多汉人为了躲避金人的重税都自称外族了。”
折彦冲问:“汉人的税比女真族重么?”
那主人道:“不止是女真族。自从辽口之战以后,汉人头上的赋税就是比渤海人、契丹人也重得多!”
折彦冲皱眉道:“渤海人不已经归入汉人了么?”
那主人叹了一口气道:“辽口之战以前,渤海人确实都自称汉人了,但这几年又自称渤海人了。汉部不能庇护他们,他们自称汉人又有什么用处?”
折彦冲沉默半晌,叹道:“我去了西域几年,世情竟然变了这么多,却也是我所始料未及。”
那主人也叹道:“这都得怪七将军家当得不好!”
折彦冲摇头道:“不怪他,不怪他,他多半也难做得很。”
那主人哼了一声道:“不怪他怪谁?金人要什么他就给什么,金人干什么他也不敢吱声,以前大将军在时,会这么软么?”
折彦冲道:“既然金人压榨得这么严重,那你便干脆请求入了女真籍好了,我记得以前女真人是欢迎汉人入女真籍的,这一条没变吧。”
那主人勃然作色道:“佘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没错,女真人是希望我们变成女真,可我是汉人,这是万世不变之事!人怎么可以数祖忘典呢?这等言语请勿再提起,否则我便下逐客令了!”
折彦冲微微一笑,歉然道:“是我失言了,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