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月,吴乞买下诏安抚各地契丹、奚族新降之民,建乾元殿,赐娄室丹书铁券,斡鲁献上大辽传国之玺,宗干召集原辽属懦生,议礼制,正官名,定服色,兴学校,设选举,要与汉部争夺人心士心。
消息传到登州,杨应麒既感到惊震,又知事情必然如此,交代好登州莱州的事务后,第二日便趁着南风回津门。
“七将军㈠?杨朴见到杨应麒才把心放下一半来:“终于来了㈠?
终于来了?是说杨应麒终于回来了,还是说会宁方面的压力终于要来了?
这么久过去,大家还是没能想出一个两全之策,而金、汉的军事力量对比,也难以在这短短一年中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万不得己时,汉部也只能从金侵宋了。想到这里杨应麒不禁暗中叹息,这一场仗打下来,赵氏家族的兴灭均不足惜,但中原不知会有多少家庭残破,多少黎庶遭劫,多少像赵名诚夫妇那样的璧人劳燕分飞!这些杨应麒能无动于衷么?想到赵名诚夫妇,杨应麒的心又更软了些。相对于概念中的人口毁灭,盛极一时的大宋文明更是他难以舍弃的梦!
“唉,为什么我们的力量,不能更强大一些?强大得可以压制女真!强大得可以统一北国!强大得可以完全主导这场战争!”
想要的东西太多,而自己的力量却还不足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唯一的出路便只有舍弃!
杨应麒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如果他能完全把这场战争当成游戏,把人命的生死视作棋子的得失,将毁灭文明的大火当作世间最华丽的画卷那事情可能会简单很多、顺利得多。
“不管怎么样,两边的事情要一起准备㈠?杨应麒想道:“在北边,要尽量让女真没借口来攻打我们,同时部署兵力,以防吴乞买趁机抄我们的后门㈠?如果这样,那汉部便不能派出绝大部分的兵力,但派出去的这部分兵力却必须是汉部的精锐。
“没办法,只有让六哥去了。”这是一开始大家就都想到了的结果。“而在南边”
这次山东半岛之行,让杨应麒再一次看到了大宋的虚弱:“登州、莱州唾手可得,可是如果要再东进,恐怕还会遇到不小的阻力。”
为了防范女真,辽南其实调不出多少兵力进入山东。如果单靠山东半岛的那些民兵,别说直捣开封,甚至连征服山东也有问题。
大宋的大部分官吏都是吃白饭的,但还是有小部分能力吓死人的家伙在,比如拦在登州与开封之间的青州便有个张叔夜。当年宋江横行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芒,却仍被这个手下只有一群赢兵弱卒的老家伙反手间逼得无法在大陆立足!幸好有大宋的体制束缚着这些奇才,张叔夜手下此刻恐怕没多少可用的兵马,但有他坐镇,青州便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地方!
“还是没胜算啊!单单靠六哥的话是没法跟宗翰、宗望他们争夺成果的!可是派出太多的力量又会使辽南出现真空㈠?杨应麒寻思,如果由欧阳适的水师来经略山东,事情也未必会进行得很顺。而且得罪了大宋士大夫以后,汉部再要统治中原便步步维艰了。“如果能再等几年,情况可能会好得多。”
而更麻烦的还是汉部内部的情况。听说耶律延禧被捉住后,曹广弼己经住到海船上去了。他虽然还没走,但己是在向折彦冲和杨应麒表态:一旦汉部精骑南下,他马上就扬帆赴宋
曹广弼如果南下,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杨应麒不知道。或许大宋根本就不会理睬二哥,甚至会把二哥当成奸细。但如果出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可能:汴粱诸公竟然采用了曹广弼的建议那二哥会提什么样的建议呢?
杨应麒捂住了口,“如果二哥建议汴粱朝廷鼓动汉部与会宁自相残杀”
“七将军!”
正在打寒战的杨应麒回过神来问:“什么事?”
“大同府那边来人了。”
杨应麒心中一凛:宗翰派人来了?来干什么?口中问:“是完颜希尹么?”
“不是,是韩昉。”
“韩昉!?杨应麒略略感到惊讶,看来韩昉在宗翰身边混得不错啊!!?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己经进了大将军府。大将军让您一个时辰后过去一趟。”
一个时辰后?为什么是一个时辰之后呢?
杨应麒没问,这个问题来人是回答不出来的。
一个时辰后,杨应麒来到大将军府的时候,韩昉刚好出来。他见到杨应麒迎面而来时怔了一怔,在人前施礼后,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杨应麒进了府,见折彦冲身边站着萧铁奴,心里忽然感到一丝不快,看萧铁奴时,见他脸色虽然平静,眼中还是泄漏了几分得意。
“大哥。”杨应麒问道:“韩昉来干什么?”
折彦冲仿佛没有注意到杨应麒看见萧铁奴时眼神的细微变化,回答道:“是关于伐宋的事情。”
“伐宋?”杨应麒听了有些意外:“现在虽然捉到了耶律延禧,宗望、宗翰也己归心,完颜部的后方算是稳住了。但他们女真人喜欢在冬日动手,如今还不到四月。无论是要对付我们,还是真要伐宋,应该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啊。”
萧铁奴在旁边笑道:“老七,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仗当然不是现在就打,但这次打的又不是奇袭,打仗之前各方面总得拉来锯去讲讲价钱啊。几轮价钱谈下来,冬天就到了。
杨应麒道:“那宗翰开出的是什么价钱?”
萧铁奴道:“他让韩昉来说:如果我们能真心伐宋,那么他可以保证伐宋期间会宁不会对辽南动手。还有,如果女真人占据了两河、陕西,那山东便可划归汉部。如果大宋整个儿覆灭,他会”说到这里萧铁奴顿下来,有些神秘地说道:“老七,你猜宗翰给个什么价钱我们?”
杨应麒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萧铁奴哈哈笑道:“他说,如果我们得了大宋全境,他会建议国主把江南全划出来给我们,用江南来换辽南。”
“什么!”杨应麒听得张大了嘴巴:“用江南换辽南?”
江南和辽南虽然叫起来都有个“南”字,但一大一小,一重一轻,差距大得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就算这只是一个**,这个**也未免太让人无法拒绝了!
“老七,”萧铁奴说:“你觉得怎么样?”
杨应麒没回答,却问折彦冲道:“大哥,你觉得呢?”
折彦冲听杨应麒问他,反问道:“你怎么看?”
杨应麒道:“如果不考虑其它因素,真能用江南换辽南,那傻瓜才不换呢。但辽南虽小,毕竟是拿在我们手里了的东西。江南虽大,却是镜中花、水中月,当不得真。”
折彦冲道:“你的意思是拒绝宗翰了?”
杨应麒道:“我只是说这个价钱当不得真,并没说一定要拒绝。不管怎么说,宗翰会私下派人来,就说明他的立场和会宁、和宗望都有些区别了。这一点我们要好好利用。”
折彦冲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又问:“那大哥你究竟怎么答复韩眆的?”
折彦冲道:“我让韩眆去告诉宗翰,我觉得大金眼下的权力格局并不是最好的。”
杨应麒怔了一怔问:“大金眼下的权力格局?”有些不明白折彦冲怎么忽然把事情扯到大金的内政上面。
折彦冲道:“我让韩眆告诉宗翰,阿虎虽是劾里钵公(阿骨打他爹)一脉,但我折彦冲再怎么说也只是驸马,不是姓完颜的。有些位子,做女婿的人无论怎么努力也是永远坐不上去的这一点我早就很清楚了,也并不贪图。不过我希望他能在大金的内政上再积极些。这一年来新主不断扶植盈歌公一脉的势力,又纵容宗磐在中枢横行霸道,我很看不过眼,希望他能带头制止。如果是那样,我会全力支持。”
盈歌是劾里钵的弟弟、阿骨打的叔叔、乌雅柬之前的完颜之主。吴乞买虽是劾里钵的儿子,但曾过继给盈歌,所以他同时被视为劾里钵和盈歌的继承人。如今吴乞买倚为左膀右臂的弟弟挞懒就是盈歌的儿子他不重用胞弟而重用堂弟,那显然是有意扶植和自己利益冲突较小的人来制约与他相对疏远些的宗望、宗翰了。这是金国王族内部极为微妙的关系,当时除了王室成员,很少有人能对此洞察入微。
但杨应麒却很清楚这层利害关系,思忖片刻道:“目前宗翰和新主的关系并不紧张,大哥你现在抛出这个,恐怕用处不大。反而只会让宗翰觉得你糟蹋了他的一番好意。”
“好意?”
“就是伐宋的建议。”杨应麒道:“其实他能如此,己经很难得了。从前年开始,会宁和津门之间就摆下了不止十个火药桶!现在导火线己经点燃,我们要不想被这些火药桶炸伤,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火药桶移开。”移开,那自然是移到大宋去。
萧铁奴问道:“什么是火药桶?”
杨应麒愣了一下道:“是一种很利害的武器,唉,可惜锻造屋还没开发出来。”
萧铁奴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懂,这么说来,你也是赞成伐宋了?”
杨应麒道:“我们还有选择吗?”说着向折彦冲望去,有些奇怪怎么大哥怎么反而变卦起来了。
折彦冲忽然问:“广弼呢?走了没有?”
杨应麒道:“二哥己经到船上住着了。大哥,要不要请二哥来商量商量?”
折彦冲道:“你觉得他的态度会有改变么?”
“这……”杨应麒苦笑道:“恐怕不会。”“这便是了。”折彦冲道:“他的意思我们己经很了解了。除非是他己经改变主意,否则又何必多说?”
杨应麒问道:“大哥,你还想挽回二哥么?”
“是。”折彦冲道:“无论如何,我希望我们兄弟七人能善始善终。”
杨应麒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折彦冲道:“再等等。”
“等?”
“对,等。”折彦冲道:“等女真人给我们更多的承诺。”
“大哥你还想要什么承诺?”
“入宋境而不扰宋民。”折彦冲道:“希望这一条会让二弟满意。”
杨应麒叹道:“让一群浪冲进羊群里不吃肉,这、这只怕不可能。”
“尽量争取吧。”折彦冲道:“同时我们还要准备好辽南的防务,免得一旦谈判破裂他们冲下来时我们措手不及。”
杨应麒离开大将军府以后萧铁奴道:“老大,这事不跟老七说,好么?”
折彦冲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从大将军府走出来以后杨应麒有些奇怪,不但奇怪折彦冲的态度,也奇怪萧铁奴的态度
“他们一定有事情瞒着我!大哥的立场不对劲,六哥的态度也不对劲!可他们到底瞒着我们什么呢?”
他想暗中召韩眆来问,才发现韩眆己经离开津门了。而跟他一起去复命的,竟然是卢彦伦。
杨应麒忽然感到一阵难受:“为什么是卢彦伦而不是杨朴!难道难道大哥己经不信任我了么?”
杨应麒不断地回想这段时间来自己和折彦冲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曾发生过会引发兄弟俩隔膜的事情来!
“难道大哥对六哥的信任,己经超过对我的信任了?”这个念头在杨应麒心中只闪了一闪,便被他自己强行压下了。他拒绝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下去。
他一直很不信任萧铁奴,因为萧铁奴身上有他最害怕的东西:肆无忌惮的武力!杨应麒总认为如果六哥失去了压制与约束,那他对汉部造成的破坏力也许会比任何外敌都可怕!
可是,折彦冲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却和杨应麒存在着分歧。杨应麒不愿意用过份的恶意去揣摩萧铁奴因为他感到六哥对自己其实也是有感情的。可是他还是没法放开对萧铁奴这匹野狼的警惕!
“大哥啊!你要是太相信他,迟早会出事的!”
杨应麒感到害怕,感到彷徨。却没法找人商量去!这种还没有确定的事情,他能找谁说去!这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如果有个妻子……是啊,这种事情,如果有个贤内助说说,那该多好。可惜他没有。林翎有这样的才智,可惜林翎的心并没有放在他这里——至少没有把大部分的心放在他这里。杨应麒感觉这个和自己关系特别的女人对感情看得也很淡,淡得若有若无、捉摸不透。
杨应麒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掌控了这么大的财力权力,培养了那么多的官员门生,到头来却连个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
人生一世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和别人商量,有些需要和父母商量,有些需要和妻子商量,有些需要和朋友商量,有些需要和朋友商量。有些话,可以和兄弟说,却很难对父母开口;有些事,可以跟朋友讲,却无法与妻子说。人需要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因为在特定的时候需要特定的倾诉对象。但现在杨应麒到哪里找这样一个人去?
梦醒以后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这种难熬的孤独伴随着杨应麒度过了接下来的半年。
在这看似平静的半年里,杨应麒完成了对登州教育、经济与防卫权力的控制,而吴乞买也结柬了他继承阿骨打遗产后的过渡期。北国几大势力都在摩拳擦掌,什么阴谋阳谋兵事政事都全面启动了,而这时候道君皇帝还在汴粱为最新收到的一批花石定品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