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麒看见邓肃,随口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坐在这里?”
邓肃往凤銮一指:“皇后和公主都在那边,你居然在这里干看!”
杨应麒不以为然道:“她们跑田里去,那是她们自己乐意!我跑去干什么?忙又帮不上!明知帮不上忙还跑过去,那不是做秀给人看么?我应该完成的任务是涝灾未时候修好堤岸,涝灾来到时安排好抗灾的人手、准备好赈灾的钱粮——这些事情我早干完了,为什么还要赤脚跑田里去受无谓的罪?”
邓肃不知道做秀是什么意思,摇头道:“您到田里去,让人瞧见,也能振作抗涝军民的士气啊!”
“振作士气?士气能当饭吃啊?再说有皇后公主在,这士气也够振作了,不在乎少我一个七将军。”
邓肃叹道:“但皇后公主在那边,您至少过去跟着啊。”
“跟过去?淋了雨生了病可怎么办?辽南就是所有田亩都淹坏了也不要紧,但要是把七将军我给淋坏了,那非出乱子不可!”
邓肃苦笑两声,走近一步道:“我的意思是……是怕皇后公主因此生你的气啊。这是为你打算来着。”
杨应麒笑了笑道:“其实是她们让我呆这里的。”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唉,这天气,特别想睡觉。”
邓肃有些哭笑不得,正想再劝两句,背后咋咋声响,大唐括氏和完颜虎走了过来,邓肃让在一边,斜眼一看,只见杨应麒已经站了起来,却仍然站在棚里,笑着对大唐括氏道:“大娘娘,您放心没啊?这永宁河的河道原本就不容易泛滥,我这堤岸又修得结实,不会有事的啦。”
大唐括氏向他招了招手道:“我再到前面看看。”忽见一阵风吹来,几点雨打在杨应麒脸上,忙道:“你又帮不上忙,别在这里淋雨了!回去吧!回去!”说完带着完颜虎又向下游走去。
邓肃凑近了对杨应麒笑道:“七将军你可真好命!谁都惯着你!”
杨应麒低声笑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宁那些女人个个认为我身体很弱,好像我风也吹不得似的。其实我就是保养功夫做得足一些罢了,哪有她们想的那么不堪!”
邓肃道:“不光是她们,津门酒馆茶馆说俗家变文的,也有专门讲到七将军的故事。故事里的七将军都是病恹恹的啊。”
杨应麒奇道:“专门说我的变文?我怎么没听过?”
邓肃笑道:“那些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传说,甚至胡扯!比如说你是杨家将的后代,又说你在大宋时得了诸葛武侯的遁甲天书,所以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种故事,当然不能当着你的面说。”
杨应麒听得大感兴趣,又问:“可为什么故事里的我总是病恹恹的呢?”
邓肃随口应道:“大概和七将军你不能人道的谣传有关吧。大家都说……”说到这里忽然硬生生打住,大感后悔,那是杨应麒最大的痛脚,如何说得?
果然杨应麒瞪了他一眼,邓肃忙转换话题,压低了声音道:“七将军!这次来是跟您商量大宋的事情来着。”
杨应麒又做了一个杀人的眼神,这才道:“走吧,我们回津门谈!”吩咐属下好好伺候皇后公主,一招手,便有一辆小马车驶来,载他到了大路,又换了一辆大马车。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关系,一路杨应麒都懒懒的,直到进了大将军府,下人来回:“林府那边送来了一壶姜茶在厨房温着,将军您要不要喝一杯驱寒?”
杨应麒道:“好,给邓先生也来一杯。”
喝了姜茶,邓肃这才说起来由,杨应麒沉吟道:“志宏,你来汉部也有一段时间了,会宁朝廷对我们的态度想来也早已深知。此事完颜希尹看得紧,我实在是难以插手!至于会宁的军政决策,更不是我能左右!”
邓肃道:“这事的难处我自然知道,二将军也别无善法,甚至大将军可能也无能为力。正是因此才要借用七将军你的智计!”
“我?你太看得起我了!”杨应麒道:“在大金,国主刻意要把我们晾起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乖乖地在海上找财路,大陆的勾当,我们只能帮衬着,没法主导。至于大宋,赵家天子对我们可不怎么信任啊!我们就算有心帮忙也无从出手!”
邓肃知道杨应麒的性子,若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定会立即拒绝,这时见他这样推脱,心中反而有了点底子,问道:“七将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否心中已有计较?”
杨应麒看了他两眼,笑道:“还是瞒不过你。其实啊,我也有意要打开一点局面。哼!促成了海上之盟这么大的事情,总不成我们就站在旁边看别人表演吧?那多吃亏!所以我们无论如何得登台唱戏!只有先想办法掺活进去,后期才可能对各方面施加我们的影响力。”
邓肃点头道:“不错!”
“可我的想法有没有用处、有多大的用处却还难说。而且这事颇难,真要干,怕得二哥、四哥一起出手才行。”
邓肃欣然道:“七将军的计策,定然是大有道理的!不知邓肃能否与闻?”
杨应麒道:“你和陈正汇他们几个都有心要帮大宋打赢对辽之战,所以老是怂恿我二哥、四哥,我早知道了,也不怪你们,因为我其实也一样!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和我说,我对父母之邦的感情,未必比不上二哥啊。”
邓肃为人却比陈正汇直截了当得多,敞开来问道:“七将军你忽然这样说,是在责志宏不当从二将军处出身么?”
杨应麒也没想到他一下子把事情挑得这么明,但他应变也不慢,笑道:“你在二哥处和在我这里有何区别?我只是希望你们以后有事直接和我说,不要转弯抹角。好,闲话少提,我们言归正传!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想在宋、辽、金三国的事情上有所作为的,却总是被两个麻烦绑住了手脚,让我难以出手。”
邓肃问道:“哪两个麻烦?”
杨应麒道:“其一,我们无法代表大金去和大宋朝廷沟通,因此我们就算有什么计策也没法影响宋廷,更没法让他们按照我们的思路去做——难不成让我们直接出兵帮大宋把燕云打下来不成?其二,国主有意把我们晾在后方,二哥空有一身力气却一直上不了大场面,最多只能在不重要的地方牵制辽人,或者在后方押运粮草!正是有这两方面的限制在,这几年来我们汉部才会把偌大的财力物力投在内部的建设以及海外的拓展上!但大海再大再阔,归根到底还要依靠陆上的财力物力才能活转起来!如今东海、南海各岛还不足以靠其内在潜力来发展壮大,所以倘若在大陆失去根本,占据再多的荒岛也是一场空!”
邓肃点头道:“正是!无论是为我们自己还是为大宋,嗯,以及大金,对这场大事我们都不应袖手旁观。却不知七将军可有善法化解这两个麻烦?”
杨应麒道:“我的想法是:没法直接影响大宋朝廷,便试着影响大宋的地方要员——一来可能阻力比较小,二来也不会被人认为我们谮越!我们汉部是大金的局部,局部对局部,彼此的规格刚好!对于大陆上的地盘,我们也不要大片大片的土地、城池,只要些靠海的边边角角就好了。弄个小寨子做些生意,国主就算知道了也不好为这点‘小事’来和我们发脾气!这招就叫‘避重就轻,痛痒处安钉’!”
说着摊开一幅地图来,指着界河入海口道:“我想在界河北端筑一个小港寨,规模不用大,刚好能让我们的人在水兵增援下凭寨自守就好。国主若不知道我们就不通知他了,若等我们事情干成被他知道,那就用做生意和骚扰辽人后方为名,你看如何?”
这界河入海口,即后海河入海口所在。杨应麒没说这个港寨有什么用处,但邓肃看到这个小寨所处的地理位置却心中一震,说道:“界河乃是宋辽边境!双方必屯重兵!要在入海口筑港,只怕难以办到!”
杨应麒道:“若是在一百年前,我是想都不敢想!但依现在的形势,我觉得还是有想头的!”
邓肃见地图上界河入海口附近标有“塘沽”两个小字,心道:“原来你连名字都起好了!可笑我刚才还怕你不肯动手呢!只是要在燕云骑兵的虎视下筑港,这想法未免有些疯狂……”
大宋宣和三年,辽东半岛的农业收成因为不适时的阴雨天气而大受影响,庄稼总体收成只有平岁的六成,下农几难自己糊口,中农交完赋税便无多少剩余,而上农的粮食在按规定卖给汉部政府后,也没有多余的粮草供应辽口、津门的非农部民。
但津门的粮价,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生太大的波动,原来南边的大流求岛丰收了!望天就知道不妙的商家早在庄稼收成之前就都已经预料到本地的收成不好,所以从流求大量进粮。欧阳适这次北上,坐的就是一艘运粮的大海船!
津门的造船业越来越发达了,汉部治下的船厂成功地嫁接了大宋的造船、航海技术,并在连年增长的市场需求的刺激下不断发展。尤其让人惊喜的是地中海特有的一种转变风向动力的机器居然由一个胡人发明了!杨应麒曾怀疑这个胡人其实不是发明而是“传入”,但这个区别对政治家和商人来说一点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机器不但拓宽了汉部船只在黑水洋行走的时间,而且让环渤海航线更加顺畅。如今汉部水师在渤海行走,和楚地渔民在洞庭湖行走也没多大区别了。当然,汉部眼下的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也还没有取得划时代的突破发展,而仅仅是将这个时代的各种技术不断整合,并运用得越来越成熟。
欧阳适到津门时听说完颜虎的母亲也在,竟然心生怯意,码头也不上,换了一艘快船转到辽口来,要到曹广弼处躲躲。欧阳适为什么怕大唐括氏?原来他怕这个老女人会罗嗦着给他牵线找老婆!
在兄弟七人里面,折彦冲、杨开远、阿鲁蛮都已经成亲。萧铁奴太花,杨应麒“不行”,他们自己不提起,便没人敢主动要把女儿嫁给他们。曹广弼有些古板,就是见到大唐括氏等贵妇时也都是一副铁打的脸孔,这些老女人见到他就像碰见一块石头,也都不愿和他打交道。倒是论讨人喜欢仅次于杨应麒的欧阳适,年纪也有二十好远了,早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正好让这些贵妇们满足她们做媒人的瘾。但欧阳适在大海上正风流快活呢!哪里肯现在就娶一个累赘?而且想到折彦冲和杨应麒的悲惨遭遇更是胆战心惊,所以他一见到这些女人就害怕,惹又惹她们不起,只好躲开!
到辽口时,杨应麒竟然也在,反是杨开远出门去了,欧阳适一问才知道前段时间折彦冲病得不轻,但直到快病愈了南方的几个弟弟才知道。折彦冲让他们不必分心来探望自己,但杨开远和阿鲁蛮还是代表兄弟们上去了。
欧阳适到达曹广弼在辽口的将军府时,见他正和杨应麒、邓肃商量事情。
杨应麒见到欧阳适笑道:“才说四哥呢,竟然就来了!看来这事得预他一份了。”
欧阳适问是什么事情,杨应麒便把自己想在辽宋边界弄一个港口的事情说了。欧阳适心道:“陈正汇办事得力!”口中却说道:“老七,你在燕云、沧州一带素有布置,这个我是知道的!但一直以来都没有动作,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行动?再说,在那个地方开港可能么?你认为辽人会许你这么做?国主他同意没?还有,开这个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杨应麒道:“你的问题好多,我该先回答哪个?嗯,先这样说吧,这次我倡议在界河入海口北部开港,并没有打算弄成像辽口、津门这样大的规模,只是有一个登陆的码头、码头外面有一圈围墙就是!简言之,就是在边角上有一个小小的据点。我想,辽人大概不会因为这个小据点而大受刺激吧?”
欧阳适冷笑道:“不会大受刺激?有了这个据点,我们的人马就可以源源不绝地通过海上运过去啊!要是我的话,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们上岸!”
杨应麒笑道:“可惜你不是燕京的守将啊。再说契丹人来骚扰我早就计算在内了,可是他们能派多少人来呢?一万?十万?还是倾国来攻?契丹游牧之族,对于海边滩涂上出现一个小寨子自然是不乐意的,但现在他们在南边的力量自守都未必有余,能调多少力量来到宋、辽边境攻击一个海边小寨!若他们派出来的人手够多,那我们另想办法,若他们派来的人不多或者干脆不管这事,那我们的人或许能够在那里站住脚!”
欧阳适看了好一会的地图,说道:“你圈住的这个地方三面都是水,可以停泊安有床弩的大船。一艘大船就是一个不怕骑兵冲突的堡垒!若在这里筑上一道墙,就是一个三面临水的寨子,有个一两千人便能守住了。不过……”他抬起头来问道:“如果契丹人眼睁睁看着我们立寨便算了,如果他们在我们立寨的时候派人来骚扰,那筑城之前这功夫可真不好做!老七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去占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难道……难道你想从后方袭击直取燕京不成?”
杨应麒的眼睛亮了一下,燕京啊,那是多好的地方,但看了邓肃一眼后便摇头道:“燕京?算了!且不说我们是否有力量单独把燕京给打下来,就算我们得了燕京,大宋来过问的时候我们给不给他们?国主过来问的时候我们给不给他们?不给他们跟我们翻脸可怎么办?那时岂非腹背受敌?不划算,不划算。”
“那你想干什么?”
“我取这个地方是要在渤海西岸安一个点。有了这个点,哪怕是再小的一个水寨,也能让我们有个由头去干预燕云要发生的事情了。嗯,直说了吧,我就是想在大宋攻打燕京的时候,给他们帮一点小忙。”
欧阳适看了邓肃一眼,又看了曹广弼一眼,随即竖起拇指对杨应麒道:“赵家天子真是有福气啊!有你这样一尊大神照拂他!干这种出钱出人出力的蠢事!”
曹广弼按了欧阳适一把,说道:“老四,别这样说。大宋毕竟是我们的父母之邦。为大宋出点力,不但是我们兄弟几个的感念,也算是我部部民对故国的报答。再说,大宋稳住了,对汉部也有好处的!若是金国一家独大,我们的日子只怕反而没那么舒坦!”
欧阳适看了曹广弼一眼,又看了邓肃一眼,笑道:“好好好!反正老二你老被国主这样晾着也不好,宝刀太久不用也要生锈的!不过这个港口和大宋靠得这么近,不和大宋通一点声气是不行的!嗯,界河南边这个是沧州吧?现在沧州的知州是谁?什么来历?利害不?可别是一个像张叔夜那样的辣手!或者宗泽那样的老顽固!那便难办了。”
杨应麒道:“这知州叫李应古,是童贯的门生。”
“童贯的门生?”欧阳适大喜道:“巧啊!这次我在江南帮过童贯的一点小忙,套上了一点交情!这个胡子剃不干净的童太监最好糊弄了。他尚且如此,何况他的门生!老七我看不如这样吧,就像清阳港一样,把这港口安在界河南边算了!有我出马保证能把这个什么李应古玩弄于掌心之中!”
杨应麒连忙摇头道:“四哥你别胡说!清阳港那边是大宋境内的商人自己管自己,而且还要服登州知州管辖的,依的是‘乡贤理乡’的礼法,和我们汉部没什么关系!在大宋的领土里驻扎兵马更是不合规矩。对大宋疆土我们秋毫不犯,只在契丹人的土地上搞点小意思。将来宋、金两国把燕云十六州交割清楚,我们马上退出,绝不搞鬼!这次我们要干的,完全是为义不为利!”他抬头对邓肃道:“邓大哥,对吧?”
邓肃微微一笑道:“没错。”
欧阳适分别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展颜笑道:“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那就先这样干吧。老七的眼光总是不错的!将来的事情,鬼知道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