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辽河的入海口向东南延伸过去,直到鸭绿江入海口,这条没有正式划分的边界线以南,就是大金驸马、辽南都统折彦冲的势力范围。
确切来说,折彦冲的封地仅局限于复州,但开州、辰州两州官吏的任命基本上也由他拿主意。西面的辽口早已不在前线,但仍是汉部兵员、物资的中转站,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军、商、政合一的重要城镇。而鸭绿江入海口的新港城——东津也在王政的主持下日渐繁华。高丽人对女真的侵略性始终抱怀警惕,但庞大的走私队伍早已和的地方政治抟成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甚至连执掌朝政的开京权贵也需要这股势力提供财力支持,因此对其西北边疆走私的管制形同虚设,物产商品源源不绝在东津进进出出。
这个时代,整个世界到处乱糟糟的,唯有辽东半岛却保持了良好的区域性和平。汉部到这里安家,转眼已有五年。这五年里汉部没少发动配合会宁方面的对外战争,也调动过各种力量安抚、镇压长白山一带的造反部族。但这些战争都发生在辽南本土以外,除了耗费一定的钱粮人力,并没有对辽南居民的生活产生多少负面影响。任何人只要越过辽口-东津一线,置身于辽口-东津-津门这个三角形区域里面,便会感受别处没有的安全——这里不但没有战争,连官方的不良骚扰也较为罕见。淳劲的民风、初生的政权加上相对良好的上、下沟通体系,让辽南三州拥有了这个时代最有效率的庶政系统。
对于好的政治体系的憧憬和模仿,几乎是人群发展的天性!辽口以北的州县虽然不属于折彦冲统辖,但社会结构、官吏作风却都向辽南看齐——正如两年前辰州、开州向复州看齐一样。
折彦冲指挥、征纳的权力基本到辽口、东津一线为止,几年来都没有扩展过。就是辰州、开州的赋税,也有部分要直接上交会宁。但我们这位驸马的政治影响力却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一般,早已深深渗入整个辽阳府,甚至影响到了高丽。大金自咸州以南,已经逐渐习惯按照折彦冲的规则办事!
不过,规则虽然是各地在汉部的影响下形成,但短期内最大的受益方却是大金政权。流入辽河流域的汉人移民创造的农业税收是直接向会宁上交的,降附部族被征入伍后也是直接归入辽东路、咸州路都统旗下。大金的贵族对新移民强大的生产力和罕有的温顺性十分满意,因此并不把杨应麒的移民政策当作坏事。反倒是对汉部政府而言,在短期内杨应麒向北国各地推广移民的种种努力,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好处。
但陈正汇却不如此想,这个刚刚踏足津门的汉部方面大员,此刻的见识和眼光已经不像他初入汉部时那么狭隘。纵观杨应麒在北国的种种规划,他忽然有种知己的感觉。他认为杨应麒在一片平静中其实隐藏着很深的野心,也很乐意见到这种野心——因为这符合他的远望。
过去的这一年里东南发生了太多的大事,其中尤以方腊之乱几乎摧毁了宋皇朝的根基。在这场刚刚平息的大乱中,陈正汇第一次深刻地品尝到了调控权力以影响天下事态的滋味:欧阳适在他的帮助下,成功地和江南、福建的士绅建立了各种或深或浅的联系,一些江南的士绅在欧阳适的接引下移民流求,福建的一些财主在方腊势力最盛的时候也都打点行装准备随时入海。
在扑灭方腊之乱的这场战争里,童贯是明里进行的一只手,而欧阳适和陈正汇则是暗中助理的一只手,欧阳适还应童贯的请求出兵剿灭了准备从水路流窜的方腊败兵,他甚至想趁机在大陆建立一块海边根据地,最后在陈正汇的劝阻下放弃了——这也博得了江南士绅的群体好感,认为大流求的这个小政权不是为了趁火打劫而出人出力。
“正汇兄的想法是对的!”坐在巡视辽东半岛的四轮马车上,杨应麒对陈正汇道:“咱们无缘无故在江南驻兵,道义上太说不过去。”
陈正汇本来在去年就准备北上述职的,因为方腊之乱而被迫推迟,直到今年洋流北上才随大队商船前来。刚刚从北边归来的杨应麒亲自到码头迎接,给予他规格很高但相对简单的欢迎仪式。陈正汇的事业癖比杨应麒还要严重得多,所以杨应麒没有安排酒宴之类的交际很称他的心。两人坐着杨应麒的大马车在辽南各地跑来跑去,陈正汇见识了辽南农场后道:“这里的土地气候虽然不如流求富庶,但农民的农务却十分精熟。津门、辽口不务农的人虽多,这里也应该供应得起啊,怎么每年还要从流求运这么多大米过来?”
杨应麒压低了声音道:“是你我才说,可别让别人听见!这几年里辽南其实都有余粮的,但收成的三分之一都被我扣住了,所以市面上才那么短缺。大家都知道我们汉部有备战、备荒两仓,但里面究竟有多少,也就我、杨朴、张浩和大哥三哥才清楚!”
陈正汇惊道:“海运所费甚是严重,七将军你这样扣,不但民间民力大耗,连汉部官家也不好受啊。”
“还好啦。费用虽多,但航路也刺激起来了,彼此消长,短期来讲好坏平摊,长期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杨应麒道:“而且我这样搜肠刮肚地准备粮草,其实还有别的用意,你应该明白的。”
陈正汇沉吟道:“七将军是怕打仗?”
“就是怕打仗!而且怕打大仗!”杨应麒道:“手里有兵,兜里有粮,这日子才过得安心!咱们汉部眼下民多兵少,正好存粮!这是其一。现在辽南的粮食还够自给自足,但长远来说一定会不够的,与其等到那时才慌慌张张想办法,不如现在就打下海运的底子!这是其二。”
陈正汇听他提起兵,说道:“谈到兵,咱们汉部如今水兵比陆兵还多,只怕不是很对路。”
杨应麒点头道:“没办法啊。水兵多是要打击一日比一日猖獗的海盗,反正水兵数目会宁从来不管,我们便乐得按需增益。但陆上兵马招募得太多的话,一来招人闲话,二来养兵之费也太多。不过辽南如今武风甚盛,我和二哥另有藏兵于民之法,再过几年便可成型,只要近期内大金不乱,这个便不必太过担心。”
两人在半岛上转了一圈,陈正汇忍住了没要求再往北边走,回到津门,杨应麒问道:“大流求如今形势如何?”
陈正汇道:“各县各港的吏治都已上路,眼下人口日繁,隐隐然成为一个大郡了。承江南大乱余绪,人心向治,所以容易管理。”
杨应麒笑道:“这都托正汇兄的大才!我想请你入驻津门,委屈些做我的副手,如何?”
陈正汇怔了一下,问道:“不是有张浩在么?”
“咱们的事业越做越大,杨朴已经专门去管政、军交接的事宜了。张浩虽然升作转运使,但他一个人帮我料理所有政务也忙不过来了。”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让他主管北面的、陆上的事务,你主管南面的、海上的事务。这个担子可比远在流求要重得多也繁难得多!不知你可愿意?”
提议暂时裂流求为诸县、从津门进行遥控是陈正汇不久前才跟杨应麒说起的,没想到杨应麒的回复来得这么快!不过对此他也没有感到太过吃惊,只是问:“那流求方面的事务……”
杨应麒笑了笑道:“各县各港不都有主事官员么?至于总体方略,自然是由你遥控。如你所说,反正现在流求的吏治已上轨道,只要没有大的外患,短时间内乱不了。”陈正汇这次北上之前,杨应麒也透露了一些口风,他私下揣摩,猜到杨应麒多半要留他在辽南任职,因此这次出发前他便做好了安排,不但流求方面的事务均有准备,还带了不少随身的吏员幕宾。正式在流求开府设衙后,他又从津门原来的官吏系统以及管宁学舍的毕业生员中挑选英才任职——前者多是他之前推荐北来的吏员,后者则多出李阶门下,陈正汇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此外,曾随杨应麒考察流求的那批文吏也有不少拨到他手下任事。
陈正汇对大金朝廷公开的头衔,是“汉部世袭猛安”的海务少宰,职权是帮这位折侯爷管理他在海上的私产——也就是折彦冲的一个副管家,不算大金朝廷的臣子。但实际上这位副管家的职权范围却大得有点可怕!杨应麒在地图上一划,笑道:“大海上所有还没开化的海岛,都是正汇兄的天下了。”
陈正汇原本还有些担心杨应麒将他架空,谁知道杨应麒赋予他的权力竟然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而且对他日常的政务也不怎么干涉,体现了极大的信任。
杨朴张浩看陈正汇如此得势私下都有些不忿,杨应麒察觉到之后又去做这些渤海士子的工作,又举办了好几场诗会酒会,帮助陈正汇在津门站稳脚跟。
对于这一切,如果说陈正汇心中对此完全没有感念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做事。不过来到津门以后,陈正汇除了履行他和欧阳适的一些约定之外,就再也没有背着杨应麒做其它的小动作。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的陈少宰上任后除了料理日常事务,把海务衙门带上轨道以外,就将主要的心力都放在移民麻逸群岛和整肃海盗上。
自从津门开港以来,东海海盗之患便随着商路的繁荣而日益严重。欧阳适这几年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这里。但在帆船时代,船队相对于浩瀚的大海来说控制力实在太弱了。要靠几百几千片风帆把上千里的海面整肃干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所以欧阳适能做到的也就是将可能成气候的大海盗各个击破,吸纳其中能够遵守汉部纪律的海盗力量成为汉部水师的新血,再利用各种威压、羁縻、挑拨、离间、策反等手段把海盗船队的力量压制在商家船队的力量以下。可以说在整肃海盗的事情上,政治手段比军事手段更为重要!
这几年来在欧阳适的努力下,东海的兵、商、盗势力已趋平衡,海盗多了,汉部水军和商家私军也在增强,而且后者能压服前者,控制住整体局面,所以东海商路大体无阻。汉部在半岛、流求的安平统治也让海滨居民大多能过上日子——这便从上游减少了海民入海为盗的欲求。不过,大宋东南的动乱却扰乱了这个格局!
方腊之乱残破大宋六州、五十二县,平民被害者达二百万。未曾罹难却被迫流离的难民更是难以穷数。涌入东海的难民大部分被汉部船只接往流求、麻逸等地,但小部分桀骜不逊者却乘机成为海盗!其中尤其让欧阳适头疼的莫过于先降后叛的宋江!
这个横行山东、转掠十郡的大强盗被大宋名臣张叔夜设计打败。三十六个赫赫有名的强盗头子给张叔夜一场大火烧得斗志全消,或死或伤。宋江当时便想投降,吴加亮劝道:“常听闻东海汉部,局势非凡,而且他们好像也是下等人出身,不像朝廷这么迂腐。与其去投朝廷,不如去投汉部!”几个核心兄弟都赞成,这拨人便趁夜逃窜,在淮南找到一艘旧海船,兜兜转转竟然真让他们遇到了汉部的水师!宋江当下向欧阳适表示投诚,欧阳适见他们个个雄壮,有心让他们组成一支队伍,谁知杨应麒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定要调这批人全数到津门相见!
水浒众心中惴惴,来到津门,杨应麒看见他们后不停地问:“哪位是智多星?哪位是豹子头?哪位是青面兽?哪位是九纹龙?”把二十几个人问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杨应麒将他们调来并没存在什么功利想法,只是要亲眼看看这批在他梦中“大名鼎鼎”的梦幻人物。
小杨将军三分热情过后,马上理性地考虑事情,暗中观察,觉得这批人聚在一起太不合适,便吩咐打散了,林冲、秦明、花荣、徐宁、索超、董平等人配到曹广弼辽口军中听命,武松、鲁志深到悟明和尚的禅武学院去领俸教授武功,燕青留在身边,剩下的宋江、杨志、李进义、王雄、柴进、张青、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吴加亮、刘唐、阮进、阮通、阮小七、杜千、张岑等发回流求岛欧阳适旗下。
林冲等人本是大宋的军官,能到辽口军中效命也算遂愿。武松、鲁志深、燕青留在津门也起不了什么风浪,唯有宋江吴用等人大感郁闷,心想没来由千里北来,被拆散了以后又没来由千里南下,风浪滔滔,前程未卜,一时火起,强盗性发,竟然劫了乘坐的海船呼啸风浪去了。
这批人不愧是名扬古今的大盗,个个都有过人的天赋!虽然活动处所从陆地转向海洋,但没多久便适应了,将一路强盗兵法在风浪中运用得出神入化,又吸纳了一些熟悉海路的海盗老手,在各个海岛中神出鬼没,本想赶上来杀鸡儆猴的欧阳适费了好几个月也没能将他们剿干净,最后也只是在陈正汇的配合下才将这批人逼到东瀛列岛去。
宋江等人造反以后,辽口的林冲、津门的燕青等都大为不安。他们身在客地,汉部首脑若要杀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幸好曹广弼对林冲等的武艺颇为欣赏,而杨应麒也对燕青的玲珑七巧十分喜欢,分别安抚,这才让他们定下性来。
这日燕青风闻宋江等人被逼到日本,前来求见杨应麒,希望杨应麒准许他前去招安。
杨应麒问道:“你要离开我这里么?要离开的话直接跟我说便是了,无需借口。我看你是条好汉子,年纪又轻,染墨未深,所以才留你在身边,你若要走,我送你些盘缠做生意去,也算尽了咱们宾主之谊,别再去做强盗了。”
燕青感激道:“七将军,小乙不是这个意思!真是希望为汉部出力。若招安了宋公明哥哥他们,一来报了七将军的知遇之恩,二来也了了结拜之情。”
杨应麒沉吟道:“我本来是要宋江他们到南洋效力,那里海阔天空,自有一番事业等着他们!谁知他们自己心存狐疑犯了,我对此也是始料不及!至于说你去投书招安,那不必了。一来海路凶险我舍不得你去,二来他们如今已远在倭国快活,未必会听你的特意回来投降受拘束!这样吧,你给他们写一封信,我派人送过去,同时传我诺言:只要他们不出日本列岛海域,不妄犯与我汉部有关的商船,我们便不会赶尽杀绝。只要他们对汉部心存敬畏,我甚至可以允许商船们和他们做生意。”
燕青在汉部日浅,来求情之前就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做好了受祸的心理准备,杨应麒能如此回复他已经喜出望外了,赶紧恩谢了。
杨应麒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和你投缘,一见就喜欢!嗯,我有一封要紧书信要给虎公主,你可敢到会宁走走?”
燕青大喜!杨应麒派他给公主送信,那是有意收他为心腹了,连忙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