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汇是在重和元年七月到达流求的。欧阳适试用了他三个月后,觉得他很能干,开始让他助理流求政务,并在暂时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把庶政交给了他。那时候,意气风发的陈正汇虽然在老部民口中听说过他们有个什么“第一代部民的聚会”,但对这个“聚会”的底细却还不是很清楚。
在欧阳适离开流求的那段时间里,虽然这个书生已经开始延引大宋的士人,但办的却都是对流求、对汉部都有正面影响的好事。他还算沉着,不至于初来乍到就去触动流求已有的人事任命,所以在流求的元部民们都十分配合,而陈正汇也因此感到做事十分流畅。果然不久后欧阳适回到流求,看见岛内欣欣向荣的景象倍感高兴,和陈正汇之间的互相信任日渐增强。
在这种情况下,陈正汇开始着手,要将一些自己信任的人安插到一些要害部门,可就在这时,他触到了汉部的花岗岩。
他去问欧阳适,欧阳适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些人,还得再看看。”从此之后,陈正汇留了心,慢慢地,他发现部内有一群人特别团结,相互间的往来沟通也多,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元部民!
元部民的存在,在汉部内部其实并非一个秘密。不过,由于类似的政治情况在中原已经消失了一千多年,如今大宋的政治生活中并没有类似的情况,所以陈正汇在来到流求的前半年里才没有特别留心!透过对元部民组织的重新审视,陈正汇再一次改变了他对汉部的看法。
“原来,我还是把汉部看轻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汗流浃背。原来汉部的谍报系统虽然对内不对外,但对内部却另有一套监督的路子。假如当初自己贸然投书朝廷,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这件事情,得慢慢来……”
他知道,自己若想在流求大展手脚,第一件事情,就是成为元部民,否则的话他便始终是一个副手或者临时代理人的角色!职业经理人再出色,不成为股东是无法真正掌控公司的。
他才萌生这样的念头,正准备北上参加元部民会议的欧阳适来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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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今年在元部民会议上,推荐了不少新人进元籍,领头的一个叫陈正汇。”曹广弼问杨应麒:“这个名字,你听过没?”
杨应麒沉吟道:“四哥好像说过这个名字,但……”但当初欧阳适当时提到这个人的说话方式只是略略点到,一语带过,并没有将之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讲。
曹广弼又道:“最近一年里老四在南边招了不少读书人,而这陈正汇,好像是来得最早的一个。老四试用了他几个月,后来看他还老实,便在上来看你的时候把流求的庶政交付给他打理!”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几个月就做上四哥的副手了,这样说来,这个陈正汇想必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了。”
曹广弼点头道:“确实很了不起。据流求的元部民描述,如今那里的秩序极有条理!虽然看得出治理的法子是从辽南搬过去的,但到了那里之后显然又有改善!现在流求说到政务通畅,可未必不如辽南!”
“有这样的事!”杨应麒听了这话眉毛轩动:“四哥为人,志向远大而才能略嫌疏阔,当初他料理津门,公家财政便弄得错漏百出。四哥能牢牢掌控水兵、整合各方面的势力、保持东海航路畅通我不奇怪。但流求岛内也整治得这样出色,可就大出我意料了。”
曹广弼问:“你原本以为会如何?”
杨应麒道:“我原本以为在他四哥的治下,聪明的人、贪便宜的人、有野心的人都会特别高兴,新附民众在混乱自由中也会很活跃,却没奢望他领导下的内政秩序能有多少条理!我原来的计划是:等三五年后辽东的事情渐渐稳了,再物色一个利害的内政好手过去帮忙!”
曹广弼微微一笑道:“有权力的人,并不一定要自己有那个才能方能办好事情的!津门既能来一个李阶,流求为何就不能?”说到这里,遥望南方道:“我没去过流求,甚至没去过江南!不过听你说流求和福建也就一水之隔,想必那里沾染东南风流也比这边容易。那里的老部民都说流求现在是‘小江南’了,有机会真想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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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曹广弼南望的时候,陈正汇也正面向北方出神。
几个月前欧阳适经推荐以后,他现在已经是汉部的准元部民了。汉部早期的元部民入籍手续十分快捷——基本上是几个首领觉得可以信任,在村子里说起,老部民们同意便延引进来了——那是小国寡民时代才有的事情。但汉部大了以后,便多了许多的手续和关口,杨朴加入以后经过一年才成为元部民,而如今陈正汇已经到流求一年多了,既有政绩,又得欧阳适信任,却还要经过一年的考察期。和他同时提名的准元部民也一样。不过对这样一个流程,平心而论,陈正汇觉得很公平,也很必要。
忽然之间,他和曹广弼动了同样的心思,很想北上看看津门,看看那里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当然最重要的,是会会其他的几位将军,特别是那个杨应麒!
“二哥,看来,我得选个时机下去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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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应麒的话让曹广弼有些吃惊:“你不是说最近吧?”
“嗯,最迟明年!具体的时间等我回津门把所有情况弄清楚了再说。”
曹广弼道:“如今北边诸事临头,你怎么能走开!”
杨应麒道:“北边打仗的事情虽大,我反而觉得没什么悬念。这半年我不理事,但汉部也能照常运作,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事情若是太过顺利,也是要担心的。流求的发展比我预料中快太多,马车走得太快,万一缰绳断了可是要失控的!”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七将军终于回来了!
杨应麒还没入城,先派人找来林翼,两人就在郊外一处小池旁一边钓鱼,一边叙话。杨应麒按下正事不提,先问林翼:“你阿大还好吗?”
林翼心中奇怪,心想七将军怎么问这个?却仍点头道:“还好。”
杨应麒道:“我是听你阿大病了好几个月,所以问起。你让人告诉你阿大:养好身体要紧,钱赚少些无所谓,等将来……将来你长大了再赚回来。”
林翼哦了一声,杨应麒这才开始询问津门和朱虚山这半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林翼从头叙说,杨应麒对津门的事情并非完全不知,但这时再次一一提起,问得极为仔细,尤其对鸽书上看不到的事情更是关心。
将近一年不见,林翼的眼光见识显然又有不同,对津门各个方面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而管宁学舍内部的变化则更加让杨应麒喜出望外。当他听李阶评价自己“精明能干,娴熟世务,奈何根底不深,学问不纯”后,不恼反喜,说道:“咱们管宁学舍真的来高人了!这下好了,学舍方面的事情我有托付的人了!”
林翼问道:“李先生说七哥学问不纯啊,你不生气吗?”
杨应麒笑道:“我的学问本来就不纯。杨朴他们被我唬倒了,所以不敢这么认为,这个李阶……嗯,这位李阶先生却是有真学问的人!阿翼,你说我要是请他做管宁学舍的山长,大家服他不?”
“当然服!”林翼见杨应麒如此评价李阶,不但增加了对李阶学问的自信,更增加了对杨应麒的敬佩,说道:“其实大家早有此心,只是李先生他推辞了。”
杨应麒道:“好!这件事情等我见到他之后再跟他提。”抛了鱼杆,骑马入城,城内民众望见,彼此走告,夹道来迎。
杨应麒在马上四向作揖,大声道:“大伙儿!我回来了!”
一个汉部的老部民在众人推举下拿着一大包东西走近,一脸乱七八糟的表情:“七将军啊!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捧上那一大包东西:“这是大家凑钱给你准备的!您一定要重振雄风啊!”
杨应麒听到“重振雄风”一词暗道不妙,却不敢多问,又不敢推辞,更不敢把那包东西打开来看,谢过了手下让从人拿好。杨应麒随机发表了一场激励部民的小演讲以后,在掌声中向大将军府而来。
人群也渐渐散去,正要进府,忽然一人吟道:“天下唯我不识君!”高昂清朗,声音有些熟耳。
杨应麒回头一看,大喜道:“邓大哥!你怎么来了?”原来却是在汴京结识的太学生邓肃!急忙翻身下马,执手欢迎。
两人相携进府。他们兄弟七人连同狄喻,只有折彦冲在津门有座大将军府第,其他人来到津门也都住在这里。杨应麒回来本该先去见大哥大嫂,但既然有朋友来到自要先行招待,便派人去内府告知。
杨、邓两人坐定,童子奉茶。杨应麒再次问邓肃如何会来津门,邓肃道:“上个月我忍耐不住,作诗讽喻花石纲暴政,惹怒了权贵,被朝廷赶出京城。本要回福建老家读书种田,后来想起你的邀约,便来看看。谁知到了清阳港才发现天下之势已非汴梁书生所能想见!我游荡了几天,坐船出海来到津门,一加打听,才知道我在汴梁见到的杨应麒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竟然是金国汉部的七将军!嘿嘿!这次我和明仲走眼可走大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邓大哥,不是我故意瞒你,只是我身份有些特殊,上次去汴京也是瞒着公家偷偷去,因此呆在东京不敢声张!还请大哥见谅则个。”顿了顿问道:“大哥来津门也有几天了吧?觉得这个小港如何?”
邓肃沉默半晌,问道:“有件事情,我要先问你,然后才好说话。”
杨应麒忙道:“邓大哥请说。”
邓肃又沉默了一阵,这才道:“你们汉部,到底是要干什么?”
杨应麒给邓肃问得一时无法回答,过了好一会才道:“邓大哥,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兄弟几人,还有汉部最元老的部民,大多是汉家儿郎。大宋疆域北不过燕云,我等流落北国,无所依归,诚不得已。这些年来靠着自己的打拼在金国内部取得一席之地,身在胡地而不失汉统,甚不容易。我们依附女真而起,所以大金是我们的宗主之国,赖以荫庇;但大宋却是我们父母之邦,根源所在。因此我们朝大金以忠信,怀大宋以恩情。我们兄弟几人促成大宋大金海上之盟,便出此意。”
“真的只是这样么?”邓肃道:“你这番话若放在太平盛世,我信。放在今天,我却不敢轻信!”
杨应麒沉吟道:“然则邓大哥的意思是……”
邓肃道:“观汉部的建制与行径,便知你们志向不小!”
杨应麒道:“志向大小,要看时局!我等之愿,是让汉部民众丰衣足食,上下同乐。但我们绝不消极退守!当抗争则抗争,当进取则进取!一切以有利部民、无妨大义为依归!”
邓肃默然,杨应麒又问:“邓大哥,如今大宋朝廷自弃良才,不知大哥意欲何往?”
邓肃道:“不是大宋弃我,乃是朝廷受奸人所误!”
杨应麒道:“有天下者非一君,而是万民。治天下者不能唯独夫而诺,当由举国贤士共同努力!如今大宋朝廷君昏相庸,内外谄媚,虽萧曹房杜不能展其才。人生寿数能有几何?与其在中原困局虚耗岁月,不如在边地给民众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这一生也不算白过。”
邓肃眼神闪了两闪道:“你这是要招揽我么?”
杨应麒道:“不敢!只是大宋贤大夫多圄于眼前,圄于大宋,不能放眼万世,放眼万国!我只是希望邓大哥你能多看看多听听,然后再做决定。”顿了顿又道:“当初在汴京时,我的本意就是请邓大哥来津门读书饮酒。便请先由小弟安排住下。这里有书有酒,有山有水,在此小住,履殷商箕子之迹,被大汉管宁遗泽,讲盛唐英雄故事,此亦君子独善之乐,不知邓大哥意下如何?”
邓肃听到这里才笑了笑道:“也好。”
正好内府公主来请,邓肃听杨应麒说了完颜虎的身份,心中打不定主意,不知要以何种礼节去见一个北国公主。
杨应麒见状,便对完颜虎派来的侍女道:“邓大哥才来津门,等过几天安顿下来,我再作安排。”之后又派管家领邓肃在厢房住下。
安顿好邓肃以后,杨应麒忽然想起汉部部民送给自己的那一大包东西,拿出来打开一看,不由得两眼翻白,差点气得昏过去。原来那包东西竟然都是大大小小的壮阳药物以及壮阳药方,尤其惹眼的是那堆千奇百怪的条状事物,杨应麒认了好久,才分辨出其中几样分别是虎鞭、牛鞭、鹿鞭、熊鞭、狗鞭、马鞭、驴鞭,此外认不出来的大鞭小鞭金鞭银鞭不知有几种!众鞭品类之繁多,药方疗法之奇特,令人瞠目结舌。而部民呈献礼物时那句“愿七将军早日重振雄风”,尤足以在杨应麒房中绕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