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回来,才到将军府门口杨应麒竟然晕厥过去,原来他毕竟病了不少日子,心神消耗严重,清醒后一想太过复杂的事情便感脑力不济。完颜虎知道后大发雷霆,把折彦冲等兄弟六人挨个骂了一通。折彦冲等也怕杨应麒心神消耗过重留下病根,纷纷劝他不要想太多,安心静养为上。
完颜虎不悦道:“安心安心,像你们这样老拿事情来缠他,他哪里能安心!”跟着逼折彦冲下令:半年之内,不许拿汉部任何内外公务打扰杨应麒休息!
杨应麒听得瞠目结舌道:“大嫂你要封杀我啊!”
完颜虎道:“就封杀你!若不这样,你能静下心来?我这是要你多活两年!”
几个兄弟面面相觑,最后折彦冲才道:“阿虎说的也有道理,反正这半年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应麒,这次就听你大嫂的。”
当下折彦冲留守辽南,曹广弼、阿鲁蛮等相继北归,欧阳适也择日南下。关于陈正汇的事情他可有可无地提了一下,杨应麒听欧阳适居然会网罗大宋士子帮忙做事不由得惊喜交加。汉部在大宋的谍报网还只是进入登州、泉州、明州等对外通商港口,尚未深入内陆,现阶段主要接触的也以商人为主,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打入到士林阶层,因此对陈正汇的来历不甚了了,欧阳适没作为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来提,心力处于低落期的杨应麒竟然也就不太放在心上。
他整天在津门无所事事,闲得慌了,便决定趁这个时候北上去向阿骨打请罪,完颜虎怕阿骨打责怪他,自己先一步出发去会宁给这个小叔打点。
其时北风正劲,一行人到了东京,往北便冰雪塞道,临时前来镇守东京的宗翰见事情平息也刚好要回会宁,便领军在前开路,女真将士纵马踏雪,杨应麒却怕被风吹坏了脸皮,躲在车中不肯出来。出了东京不远忽有一骑飞马追来问“七将军可在?”
杨应麒探出头来一看,愣道:“林翎!你怎么来了?”
林翎松了一口气道:“原来你没事了。”
杨应麒笑道:“谢谢你挂怀。”车外风大雪大,杨应麒见林翎比自己还单薄身子暴露在雪中任凭风割雪打,心中颇为不忍,叫道:“别骑马了,上车来!车里暖和!”
林翎踌躇道:“不了。我又不去会宁。嗯,我这就回去了。”
杨应麒跳下来把林翎扯上车,笑道:“等到了沈州,我另外安排人送你回去。”
车马继续行走,车内细语嘤嘤,走了半个多时辰,杨应麒忽然惊呼一声,车旁护卫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杨应麒在车内叫道:“没事!别进来!”外人都感莫名其妙,但想这个七将军向来怪事层出不穷,也就不去理会了。
越往前面积雪越厚,道路也越坎坷,到了沈州再往北马车便无法通行,杨应麒对宗翰道:“粘罕哥哥!我不去了!”
宗翰愣了一下道:“怎么了?”
杨应麒道:“雪太大!车过不去啊!”
宗翰道:“换马!”
杨应麒叫道:“我才不要呢!外面那么冷,会长冻疮的!”
宗翰放声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雪花?”
杨应麒道:“我是小孩子,经不得冷!你先回会宁帮我美言两句,我到东京躲躲,等开春再去。我宁肯国主多打我两下板子,也不去挨这刀一样的北风!”说着便命马夫赶紧回头往东京避寒,宗翰奈何不得他,只好先回,到会宁后跟阿骨打说了经过,阿骨打冷笑道:“这点冷也怕!小孩?哼!也不想想他已经几岁了!”
完颜虎在旁道:“叔叔,应麒是江南人,以前在会宁时,也是一到冬天就躲在屋里不出来!别说出门,连炕也不下。他确实经不得冷。”
阿骨打想起杨应麒南下前那几年的事,恍惚如完颜虎所言,也笑道:“我说那小子平时活蹦乱跳,怎么一到冬天就不见人影!原来如此!嘿!这娃儿虽然聪明,但经不得风寒,只怕成不了大事。”派了几个心腹去责骂杨应麒,顺便看他躲在东京干什么,不久第一个探子回来道:“我们到东京的时候,杨将军正躲在炕头上,抱着手炉和一个叫林翎的商人下棋饮酒。”
阿骨打骂道:“怎么这般没出息!”过了几日又派人去催他,结果使者回来时仍没把杨应麒带回来,禀道:“杨将军不敢不接皇上的旨意,但下炕后开门被风一吹脚又缩回去了。他求皇上把时日再宽限些,此刻正大把撒钱让人探路呢。”
阿骨打问道:“探什么路?”
那使者道:“东京的巧匠帮杨将军把马车改得比炕头还暖和,杨将军撒钱悬赏,要人帮他探出一条坐车也能到会宁的路!”
阿骨打笑道:“咱们女真境内白山黑水相隔,一入冬天遍地是雪,哪有那样的路!”
不久消息传来:大金境内十几家富商为了讨好杨应麒,正商量着要集资修一条从东京直达会宁的大路呢。宗望对阿骨打道:“父皇,这小鬼头是不是又在搞什么鬼?”
阿骨打笑道:“若真能修成这么一条大路,不但他要来会宁容易,我们的铁骑要南下一样也变得容易!这是好事!”
杨应麒就这样在辽阳府磨磨蹭蹭过了一冬,一直到春暖花开,这才启程。
阿骨打见到他时,捏着他的脸皮笑道:“常听说宋人的脸都像羊脂一样光滑,我原来以为是天生的,现在才知道你们原来是这样养成的啊!”
他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指一捏,杨应麒的半边脸登时肿了,我们的小杨将军不停地嘟着嘴叫疼,完颜虎在旁却松了一口气,知道叔叔举止这样亲昵无礼,那多半是不生气了。
阿骨打又抬手摸了摸杨应麒的头说道:“又长高了啊。”
杨应麒道:“是啊,不过也差不多到顶了。过了今年生日我就十九岁了。”
阿骨打点头道:“十九岁,那就不要老说自己是小孩子了,嘿!说起来你也该成亲了。”杨应麒吃了一惊,却听完颜虎道:“叔叔说的也是,他就是没个老婆约束他所以才这么跳脱。都十岁了,还像一个大孩子一样。”
杨应麒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阿骨打问宗望:“应麒这样的人物,一定要我们完颜家的宗亲才配得上!可惜你几个妹妹不是嫁人了就是还太小。咱们宗族里面还有哪些好女儿?”
宗望屈手数道:“粘罕(宗翰)的妹妹阿狼,斡鲁叔叔的女儿阿豹,四叔(吴乞买)的女儿大貂,五叔(斜也)的女儿阿鹰……”一个个数下去,数了十几个当龄的完颜宗亲,杨应麒吓得魂飞魄散,连叫道:“什么阿狼阿豹的,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宗望的弟弟兀术在旁边道:“应麒哥,她们本来也不这么叫,不过大家都羡慕阿虎姐姐嫁得好,便跟着改名字。你从来不过问咱们族里女孩子的事情,所以不知道。”他年纪比杨应麒略小,块头却比杨应麒壮多了,面皮粗硬,和他站在一起杨应麒确实显得有些孩子气。
阿骨打点头道:“这些都是我们完颜家的好女儿,小四小六,你们去告诉国相、斡鲁他们,问他们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应麒。”
杨应麒大声叫道:“我不愿意!”
阿骨打奇道:“什么!你不愿意?为什么!”
杨应麒道:“我不喜欢粗手大脚的女人。”
阿骨打骂道:“你懂什么!女人手脚大才好做老婆!你看阿虎,带得彦冲多旺!”
杨应麒向完颜虎望去,想请嫂子帮忙,谁知完颜虎却连连点头:“叔叔说得不错!应麒就该娶个硬朗的媳妇,这样才能多福多寿。”
杨应麒一听几乎当场崩溃。阿骨打又道:“这次你私自去大宋,本该要重重罚你的,只是谙班(吴乞买)、国相都来替你求情,我便从轻发落!板子也不打了,只是要禁你半年,不许你到处乱跑!”
杨应麒道:“禁一年两年都无所谓,娶媳妇的事就先搁下吧。”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你这个鬼滑头,若不给你娶个媳妇,什么人看得住你?”
完颜虎也道:“是啊是啊,男人要娶了媳妇,才算真的长大。”
大金皇帝要帮汉部小杨将军挑媳妇的消息第二天便传了出去,登时举国轰动。女真合族向来都盛传杨应麒是天上财神爷的私生子,随身带着法力无边的金瓦银盆,金瓦能变钱,银盆能变粮,只要杨应麒愿意,无论钱粮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汉部才那么富!这样一个金龟婿,自然人人都抢着要。
斡鲁当时正好在会宁,听到消息后第一个踩上门,到了汉村扯住杨应麒道:“麒麟儿,乖乖,快来我家!俗话说:虎豹虎豹。你和彦冲是弟兄,你大哥娶了阿虎,你的媳妇自然是我家阿豹!这叫缘分天注定!”
杨应麒挣扎道:“斡鲁叔叔!你女人不是叫阿花吗?什么时候改名叫阿豹?”
“去年。”
“去年改的名字,关老天什么事!还说什么缘分天注定!我不去!”
却被斡鲁指挥人围了起来,两个抓手,两个抓脚,凌空抬起就走。
汉部的侍卫见了这种阵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千阻止。
眼见斡鲁就要得手,忽然一人高叫道:“斡鲁!你要干什么!”
斡鲁一转头,见是阿骨打的五弟斜也,说道:“我来接我家女婿。”
杨应麒在半空叫道:“谁是你家女婿?斜也叔叔!快救我!”
斡鲁道:“咱们女真有抢婚的祖制,谁抢到了就归谁!”
杨应麒大叫道:“抢婚抢的是女人!我一个大男人,抢什么抢!”原来女真人有抢婚之俗,为了协调族内男旷女怨的矛盾,以强者得手的原则,允许族人在特定的节日抢劫别家女儿为妻,只要你够强,让被抢者的父兄无可奈何,那这婚姻便是合法。事后只要男方上门向女方奉上财物若干便是。这条女真习俗杨应麒倒也知道,只是没想到会抢到自己头上!
却听斜也道:“现在又不是抢婚正节,都勃极烈也没下令允许,你抢什么婚!就是抢到了也不算!”
杨应麒叫道:“斜也叔叔!问题重点不在这里!不管是不是正节我都不是抢婚的对象啊!我是男人!是男人!”
斡鲁和斜也却不理他,继续较劲,斡鲁道:“我这就去求都勃极烈,让他准许今日抢婚。”
斜也道:“不行!就是二哥答应了,你这遭抢也不算!先把人放下!”
斡鲁怒道:“明明我已经抢到手,怎么不算!”向族中子弟挥手道:“不理他!走!阿豹在家等着呢!”
斜也叫道:“好哇!你要用强么?”他背后也有一大群人,见斜也一挥手,便来抢杨应麒。因为是族内私斗,彼此不敢扯刀用箭,但拳来脚往,却也打得热闹非常。
混乱中杨应麒爬出人堆,向汉部侍卫叫道:“保护我!快过来保护我!”
这队汉部侍卫的头领是宗雄的儿子蒲鲁虎,闻言说道:“应麒叔叔,我去问姑姑该不该插手!”
杨应麒怒道:“等你问了回来,我早被抢进洞房了!”
蒲鲁虎却早已带人跑了,斜也斡鲁都是他叔公,他哪里敢惹。
杨应麒拔腿要跟上,忽然脚下一空,被斡鲁给扯住了,跟着另外一只脚一紧,却已经被斜也拽在手里,斜也和斡鲁的儿子一人抓住杨应麒一只手,互相角力,谁也不肯放开。
杨应麒叫道:“快放手!我就要被你们撕成两半了!我又不是货物,为什么要摆在这里被你们抢?”
斜也和斡鲁却毫不搭理他,继续角力。
女真两大实力派人物这一闹,整个会宁便都热闹起来。其时大宋使团被留在会宁还没回去,赵良嗣和马政正在讨论明日该如何和完颜希尹讨价还价,却听外面喧嚣异常,许多监视他们的侍卫都跑去看热闹了,便派了两个机灵又略懂得女真话的属下去探消息。
马政低声道:“前面烟尘滚滚,像是打仗。莫非女真不敌契丹,被辽军打回会宁来了?”
赵良嗣对北国地理知道得比马政多得多,摇头道:“且别说大辽有没有这军力,就算偷袭得胜也不可能顷刻间打到这里来,只怕是女真内乱!”
两人想起出使之事又有变故,不免凭添忧心。不久一个属下来报,说原来是大金的都统、上次平定东京的元帅斡鲁和大金五王爷打了起来。
马政和赵良嗣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女真人变起萧墙,只怕……”思虑未毕,另一个打听得更加确实的属下跑来道:“原来大金的王爷和元帅打架,是为了抢亲。”
马政和赵良嗣又对视一眼,心道:“难道是上演董卓吕布争貂婵?没想到北地蛮族也会为了倾国女色大打出手!”
马政问道:“什么女人这么妖艳?竟惹得金国重臣在国都之内互相残杀!”
那属下禀告道:“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马政和赵良嗣第三次对视,都见到对方眉头紧皱,心道:“原来北国大臣也有断袖分桃的癖好!”
前方烟尘越来越大,马政的儿子马扩道:“我去探探。”他天生聪颖,这段日子也学了不少女真话,这时冒险出门,探听之后回来道:“原来女真人是在抢女婿!”
马政和赵良嗣齐声问道:“抢女婿?”
马扩道:“不错。听说金国国主要给汉部的七将军择妻,因为金国的公主们不是出嫁了,就是还太小,所以他们国主就要在完颜宗族中给这个七将军挑一个妻子。金国的王爷、将军一听都要来抢这个女婿,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马政和赵良嗣再次对视一眼,心道:“原来如此!”
赵良嗣道:“看来金国国主对这个汉部七将军宠幸非常,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关心他的婚事。”
马政却道:“北鄙就是北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这样强抢的?金国的主子就不管管?”
马扩道:“我再去探探。”这次他带上两个武卫,自己没立时回来,只是派人轮流来报:
“又有一拨人马来了,声势很大,不知是谁。”
“原来来人是金国的四王爷谙班勃极烈,他好像是来调停的。”
“金国的五王爷和斡鲁元帅终于停下来了。”
赵良嗣和马政来会宁两次了,知道谙班勃极烈吴乞买论尊论贵仅在金国皇帝之下,是国内第二实权人物。马政点头道:“这才象话!虽然是边鄙小国,但元帅和王爷抢亲,成何体统!这次那两位王爷、元帅失了体面,只怕要受责罚。”
话才落地,又有新消息:“那位谙班勃极烈原来不是来调停,也是来抢女婿的!现在已经加入战团!汉村前面变成三国大战了!”
马政听得目瞪口呆,赵良嗣道:“连谙班勃极烈也这样,看来就得大金的国主才能管这事了。”
没多久第三个人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禀告:“大金皇帝……已经……已经下旨要他们……住手了……”
赵、马二人闻言颔首,正要说“这才像话”,谁知奇峰突起,那武卫又道:“旨意说……今天不是正节,不应该……抢亲,所以……”
赵良嗣追问道:“所以怎么样?”
武卫喘息了一会,这才把话说得流畅:“所以大金皇帝下旨,让大家都先回去好好准备,等下个月十五再来抢过!”
马政满脸的哭笑不得,叹道:“蛮夷!蛮夷!不达礼如此!连儿女私事也这样,何况国事?赵大人,你说我们怎么跟他们谈!”
使团官员正自议论纷纷,却听门子来报:“不好!马扩大人被抓住了!”
赵良嗣和马政等一听无不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