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浅演之民族,若其兴也勃,则其亡也忽。契丹民族在辉煌了二百余年之后,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腐化,并在女真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濒临分崩离析的边缘。
虽然大辽仍然有万里疆土,但契丹民族能上战场的兵源却已经逐渐殚竭。大宋政和七年,辽天庆七年,金天辅元年,辽廷为了抵抗女真西犯,不得不大规模地征用汉化民族为兵。将兵器交到这些被统治者的手中到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契丹贵族未必没有忧虑,然而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上一年的东京乱局令半个东京道的庶民流离失所,无所依归。其中一部分由折彦冲带领渤海士子安顿在辽阳府一带,一部分在辽南开始发展之后流入辽口、永宁、津门等地成为汉部新的劳动力,另外一部分则涌向大辽的中京道和南京道。
大辽都元帅秦晋国王耶律淳奉辽主诏命,在中京道西线设防,招募从辽东来的饥民得两万余人,以其中最豪勇有力的渤海人郭药师为首。又选燕云平州路汉人五千人入军,并劝诱燕云一带的富民依照各自的等第进献武勇军马,共得两万八千人,以“报女真之怨”为名,名曰“怨军”。
“怨军”自成立之后便长期作为大辽末年的一支重要行伍而存在。不过如果说这些军士心中真的有怨,那这种怨恨只怕也是十分复杂的:对于过界则掠夺、攻克常屠城的女真人,他们心中确实有怨;可是对于辽廷,这些汉化民族的军丁们心中也未必没有看法。
这支怨军共有八营,屯于辽金边界。汉部的侦骑队伍越来越发达,最前锋甚至望到了怨军的所在地蒺藜山,而辽人竟没能将这些大胆到近乎放肆的汉部侦骑拦截下来。曹广弼听完下属的回报后给杨应麒写信,要他安心处理辽南政务:“其所谓怨军者,乌合之众而已。且主帅决无东进之魄力,我等可缓待秋收,粮足马肥,而后西进。”
辽帅以其无能证实了曹广弼的断言。怨军名为抱怨,似有进取之意,实为防卫之师,自成立后一直到天庆七年的冬天,都没有一人一马闯入辽阳府腹心。
在这段时间里,曹广弼得以从容整顿汉部的军旅。在经年的实战锻炼中他对兵法的领悟越来越精到,狄喻昔日所论在他眼中已属“旧学”,反而是从杨应麒一手打造的那一套严密的财务管理体系和绩效考核体系中他悟出了不少东西。和耶律淳一样,他也从逃入境内的流民中择人入伍,不过他的标准远比耶律淳为苛刻,而新兵入伍后的训练也更为严格。
几乎是和曹广弼同时,萧铁奴也将手底下的胡骑扩张到一千二百人。不过和曹广弼不同的是,他的部伍中少有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这支由奚族、蒙古、渤海、高丽、五国等十几个种族构成的杂种部队是汉部所有部队里最狰狞、最嗜血的一部,他们冲锋陷阵唯一的准则就是看萧铁奴的马刀而进退——就算马刀指处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这支部队的暴力向来为曹广弼所侧目,杨应麒甚至不敢轻易放他们进入辽南。对于他们俩的这种“偏见”萧铁奴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或许他自己也知道他带的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反正只要杨应麒所提供的钱粮兵器能满足他这支部队的就行。
汉部在不断壮大的同时,内部其实已经开始产生不同的意见。在政务上杨应麒的意见处于绝对的优势,但在军务上则不然。
狄喻是最为传统派的兵家,杨开远和阿鲁蛮的学力见识都还没能走出他的笼罩,欧阳适的种种作为其实也就是将他在师友们身上学到的东西搬到海上而已。但曹广弼和萧铁奴却都已经别树一帜。
曹广弼手底下的部队组织越来越严密,兵种越来越复杂,因此他对杨应麒所提供的后勤依赖也越来越大。杨开远的工兵体系和汉部医局的军医体系都被他整合进来,甚至僧人对军队士气的约束与激励他都开始考虑了。他觉得站在大宋军制军备的基础上去芜存精,会产生他现在的这些想法简直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而萧铁奴却反其道而行。他带兵从来都坚持简单、简单、更简单。曹广弼的军队就算没有仗打也要坚持强度极大的训练,萧铁奴却看不起这种训练。没仗打的时候,他会带着那千来个连汉话也说不流利的部属闯入长白山打猎,有时候甚至突入东海女真或高丽人的领地。他们的铁骑过处,偶尔会有一些部族村落忽然消失,类似的蛛丝马迹也曾引起杨应麒等人的怀疑,然而由于没有一点证据,一切都只能不了了之。
大宋政和七年、金天辅元年十月,汉部迎来了两件喜事:杨开远和阿鲁蛮都成亲了。杨开远娶的是辰州刺史张浩的妹妹,阿鲁蛮则娶了胡十门的女儿。
张家是渤海大族,张浩的堂妹自幼接受与中原大族闺秀相似的教育,颇有名媛风采。而阿鲁蛮的媳妇则是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在杨应麒看来:“这个嫂子长得和五哥很配……呵呵,他们自己高兴就好。”
阿鲁蛮成亲后不久,胡十门就病倒了,临终前他上表希望能由阿鲁蛮代自己成为曷苏馆部勃堇,领银牌。在得到阿骨打的允许后瞑目而逝。
大宋政和七年、金天辅元年十一月,大金颁赐折彦冲金牌,狄喻、曹广弼、萧铁奴三人银牌,以杨应麒为辽南副都统,在折彦冲遥居会宁的情况下摄行辽南三州政务。
十二月,驻防辽阳的斡鲁古、迪古乃、娄室等领兵两万西进,萧铁奴以千骑为左翼,大军到达辽水边时,曹广弼也引所部三千人前来会师。狄喻和杨开远则分别押运粮草从东京、辽口出发,接应大军后路。
金军渡过辽河之后,直逼显州。
曹广弼侦骑所至,每每望辽军军营驻地方回。而杨应麒和欧阳适相继打造起来的谍报系统更是深入辽国内部,汉部的将领对进军的道路心中有底,金军的进兵速度便极快。
当初耶律淳挂号都元帅之后,果如折彦冲所料,打的是能和便和、不能和便防的主意。会宁方面与耶律淳虚以委蛇,一等东京道马肥粮足,马上撕破脸皮发动大攻击。这次大军压境对辽人来说是如此的突然,以至于耶律淳手忙脚乱。
当晚曹广弼扎营后,萧铁奴帅众来附,兄弟两人见面,曹广弼冷笑道:“你不是常说你的人住惯了自家的帐篷么?来我这破营房干什么?”
萧铁奴半点也不脸红,说道:“老二你这里的守备天下第一,和你在一起我们连马都可以躺下睡觉。”
曹广弼布营谨严,临敌之际,每个军士都要和甲而卧,执兵而眠。又有各种防袭营的工具措施,仅以哨岗论,每次扎营都会选择一个高地支起一个哨塔,塔上设有汉部巧匠做成的“猫眼琉璃灯”,乃是将灯放进一个不透光的灯笼中,开一处小孔透光,内部各个方向贴有反光玻璃,按照调整好的角度将光聚焦到小孔对面那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光束又圆又直,可以照到数里之外。此外种种设备极为齐全,一时也难尽言。
当晚兄弟两人同卧一帐,曹广弼讲些古时名将故事,萧铁奴听一个骂一个,直到四更,曹广弼道:“睡吧,明天还要打仗呢。”
萧铁奴忽然心动,道:“你说辽军会不会来夜袭?现在是四更天,是夜袭最好的时刻。”
他话音才落,便听笃笃笃一声接一声地传来,这是有人来犯的信号,敌人尚远,所以未曾大举擂鼓警营,只是以接力竹筒连响向主帅报告。
萧铁奴知道这制度,所以一听就跳了起来道:“我带人先去,你随后来!”话没说完人已出帐。
曹广弼传哨兵来问,原来有一批来历不明的人借夜色向这边挪动,在三四里外被“猫眼琉璃灯”窥破了端倪。那批人多半是来袭营,而且还在继续前进,似乎没发现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
曹广弼赶紧传命备战,副将与各部部将齐聚时萧铁奴已经领人冲了过去,待曹部军马整备齐当,前面已经杀声震天,曹广弼下令出营接应,心中叹道:“老六的人马终究快我一步!”
这一次来的是郭药师部怨军,他们没想到夜袭不成,反而被萧铁奴打了个措手不及。郭药师向怨军大本营蒺藜山溃退,萧铁奴在前横冲直撞,曹广弼在后步步紧跟,郭药师退到蒺藜山附近,蒺藜山本部怨军出来接应,而曹广弼也从后掩杀而至,双方竟然就在这彼此都未曾预料到的时间地点下会战。怨军人数较多,但不及汉部精锐,会战时候又已经处于败势,因此攻不足以破曹广弼之严阵,守又不能当萧铁奴之锋芒。
辽军其它部伍闻风来援,这些兵马才进入战场,忽然汉部背后杀声震天,却是斡鲁古、迪古乃等引兵到了。这一支生力军一加入,辽军军心登时崩溃,郭药师眼见不敌率领本部匆匆遁走,他这一走其他各部更是大乱。
郭药师直逃到中京道南部这才驻马,一面收束败兵,一面就地征粮征兵。几日间又拉起一支像样的队伍来。他的副将问他将来何去何从,郭药师考虑了好久,终于决定去和其它辽师汇合听耶律淳帅命。
那副将道:“咱们这次大败,只怕回去要受重罚。”
郭药师道:“重罚?杀了我们,大辽还有多少能依赖的人马?南路的耶律大石?还是东路那个常败将军耶律余睹?你以为现在还是天显、会同年间吗?还是契丹人可以对我们这些异族人马想杀就杀的时候吗?”说到这里向东北望了望,又向西南望了望,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这两眼所包含的真正意义:大辽眼见是不行了,自己和怨军的未来,究竟应该是叛归大金,还是依附大宋?
大辽境内的非契丹族群,此刻在想着同样问题的决不止郭药师一人。而一早就和汉部扯上关系的赵履民、刘介等人则没有这方面的犹豫。当初辽廷征富民进献武勇兵马时,他们几家连一个家丁也没让出来,只交出了几十匹羸马作为搪塞。他们这样做以后也曾担心过,怕契丹人会严厉处罚他们,赵履民甚至连家人也悄悄转移到津门去以防万一了,但他们等待到的结果却是:由于各级官员或互相推诿或自顾不暇,事情竟然不了了之。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这批人更看穿了辽廷的无能,刘介终于下定决心把大本营迁到辽口,多年囤积的货物马匹也悄悄在渤海沿岸上船分批运往辽南。
刘介第一次面见杨应麒时除了带来燕云、中京一带的各种消息外,更献上战马三百匹和书籍两千四百卷。杨应麒毫不客气地收了书籍战马,在开州地面上划了一大片地方给刘介作牧场,这个牧场除了要接受汉部马匹出境的节制外,许他自主经营买卖。
刘介喜出望外,又进献“飞鸟传信”之术。杨应麒大喜道:“你们家还有这绝活啊!怎不早点献上!”顿了顿又道:“我该再封赐些什么给你才好呢?”
刘介忙道:“许我家经营这么大一个马场,已经是泽及子孙的大赏赐了,不敢再奢求其它。”
杨应麒笑道:“那就先搁下吧。不过我会记在心里的。”
蒺藜山一战打垮了辽人在东面辛苦经营的防线。金天辅三年春节到来之前,斡鲁古、曹广弼等人横扫中京道,萧铁奴兵锋所及,连紧靠辽国中京的惠州也望风投降。大辽的中京和上京终于都裸地暴露在金军的视野之中。
杨朴看着谍报对杨应麒道:“如今乾州、懿州、豪州、徽州、成州、川州、惠州都已经被我们收入囊中,大辽中京道对我军几乎已无屏障可言。若再令萧将军铁骑南下……”
杨应麒摇头道:“不!仗打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前锋兵力已疲,而辽人在中京的实力深浅未知,不可妄动。再说,这次会宁那边似乎也没打算一举灭辽,否则领军出击的就不是斡鲁古、二哥他们,而必然是斜也、斡鲁等重臣——甚至是国主亲征。大金扩张得太快了,需要时间来消化已经吃下的领土。所以这次进军,应该是为接下来的和谈作准备。我军要再西进,应该还得等等。”
杨朴问道:“等等?那会是多久?”
“这就难说了。”杨应麒笑道:“也许一二年,也许三五年。但不管打不打仗,我们俩总有得忙的。大宋密使的船似乎已经进港了,也该安排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