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人数在天气转凉之前出现了一次大爆发。那倒不是因为已经采取的措施执行不力——基本上,在条件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杨应麒等人的努力已经接近极限。然而在之前一段时间积累下来的恶果还是在这个月内夺走了接近三百人的性命。
不过情况跟着就稳定了下来。杨应麒每天都要到各个地方巡视,重症区和轻症区的人都越来越少,不同的是,重症区人数的减少大多是因为死亡,而轻症区则每天都有若干人康复。
如今康健的人已经达到三百多人了,而这些人显然都具备很强的生命力。
狄喻眼看着这一切,对杨应麒道:“你听过西南有一种蛊术么?”
杨应麒道:“听说过,据说这种蛊术的原理,就是把无数毒虫放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任其自相残杀。到后来能存活下来的无不是毒中之王。”关于蛊毒的描绘,很多武侠小说都提到过,至于真实与否,他就不知道了。
狄喻点头道:“你年纪虽小,懂的却多。没错,据说蛊毒就是这样来的。而我们现在的情况也有些相似。三千多人,我估计到最后能挺过来的只有五百多——而这些人,每一个都不会是弱者。”
健康的人数一多,就有不少嚷嚷着说自己病好了要出谷,但这些要求都被契丹士兵回绝了。一来他们不很相信这些下等汉民的话,二来这些守在谷口的士兵阶级太低,也没有权力放人走。
杨应麒道:“这样下去不行,疫情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大家没了危机感,无所事事的人一多,只怕迟早要生乱子。”
折彦冲道:“你有什么主意么?”
杨应麒道:“看来得把契丹人要我们挨到开春的话传下去了,这样应该可以一定程度上把人心稳住,不要让他们有事没事就闹着要出去。还有就是得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折彦冲道:“找事情做?你是指什么事情?”
“过冬的事情。”杨应麒道:“一是搭建房子草棚,二是找燃料。这两件事情都需要人。”
正说着,那个女真人阿鲁蛮过来叫道:“喂,你们过来。我师父叫你们。”这些天相处下来,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已经知道阿鲁蛮女真曷苏馆部,因为给族人出头打杀一个契丹贵人而逃难远方,在宋辽边境遇到狄喻,本来想打劫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的汉人,谁知道反而被狄喻制服。狄喻听了阿鲁蛮的事情后便放了他,刚好契丹的追兵赶来,狄喻出手相助,和阿鲁蛮一起把那群人全歼了,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落下了个病根。经此一事,两人结下了师徒之情。阿鲁蛮服侍狄喻在附近一农家养伤,谁知道遇上瘟疫,也被牵扯了进来。
折彦冲和杨应麒早猜狄喻的来历不简单,只是狄喻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两人也不好问,但对他的意见向来十分尊重。这时听了狄喻的召唤来到他所住的草棚前,只见杨开远和欧阳适也都在。
“嗯,人到齐了。”狄喻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不再是之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今天叫大家一起来,是有件事情要说。不过在说之前,有件事情我想先确定一下。”
欧阳适道:“什么事情?”
狄喻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年纪都不大,但除了应麒年纪还小,这个谷里就算你们几个厉害了。因此我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到底去到哪里!”跟着叫道:“阿鲁蛮。”阿鲁蛮走上一步,狄喻又道:“你们有谁有兴趣和他对上一场?”
折彦冲和杨开远对望一眼,发现对方都不是很明白狄喻的意思。欧阳适道:“我早和他打过了,打不赢他,他力气比我大。”
杨开远道:“那我更打不过他了。”他是读书人子弟,十五六岁后流落江湖,才算磨练出了一点本事,但和阿鲁蛮这样一个受过高人指点的蛮坯子相比还是远远不如。
折彦冲道:“我试试。”
其他人退在一旁,两人下场,作势相扑。阿鲁蛮力大势浑,难得的是进退颇有法度。折彦冲一开始全凭反应和他周旋,渐渐似乎想起了什么,身形便灵动起来,他的力气也不比阿鲁蛮小多少,但第一局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后来没能扳回来,渐渐地被逼得乱了脚步,被阿鲁蛮扭住,左手插入他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口,整个儿甩了出去,却是输了。折彦冲挣扎着爬了起来,冲上再斗,这次却是和阿鲁蛮扭在一起难分胜负。
杨应麒在一旁看得分明,却看不大懂,心道:“我就算长大了下场也是万万打不过他们的。不过他们也没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厉害。”
狄喻却点了点头道:“不错,彦冲看来是练过的。”那两人又要打第三场,狄喻叫道:“且慢,相扑的事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拿出一柄弓和几支箭来,杨应麒看出那是张老余最近才制成的。狄喻道:“彦冲,试试这个。”
五十步外已经有一个粗陋的靶子在,折彦冲拿起弓箭把玩一会,就和刚才初下场相扑一样,一开始有些迷茫,但后来好像记起了什么,搭箭张弓,三箭都中靶心。杨应麒高声喝彩,欧阳适却道:“那也没什么,五十步内我也能百发百中!”
狄喻对杨开远道:“你来试试。”
谷中没有好木,这把弓弹性韧性都一般。杨开远开弓射了三箭,中靶的只有一箭,入木甚浅。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力气太差了。这样的箭,怕只能去射兔子。”
狄喻道:“你若有心,也可以练出本事来的。”
杨开远道:“但我的力气……”
狄喻道:“力量也是可以打熬出来的。”
杨开远道:“可以吗?”
狄喻道:“自然可以!武技之义,便在于使弱者强,使强者更强,不光是进退的法度,攻击的精准度,就是膂力也练得!膂力要长得靠持之以恒,武技要进步则要动脑筋!”对折彦冲道:“你本身的条件很好,显然以前也是练过的,我听说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不过底子还是在的,练上半年就都回来了——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折彦冲已经隐隐猜到狄喻今天叫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了,抱拳道:“以后还请师父教导。”
狄喻见折彦冲向自己行礼,点了点头道:“我的意思,不单你要练,这谷中所有康健了的人——包括那二十几个壮健妇人也要练!力大的练刀,灵活的练枪,有眼力的练弓箭,妇女也要练短兵。”
折彦冲一怔,杨应麒拍手道:“好啊!这样一来,那些闲人就不愁精力没处发泄了。”
狄喻道:“欧阳这些天不停和那些契丹士兵打交道,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现在还很难说,但总之有备无患,我们自己的力量强一点总是好事。”
杨应麒道:“困在这里的都是边民,民风本来就剽悍,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懂两下子,不过要是凑在一起,便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狄喻微微一笑道:“这就看我们怎么训练他们了。队伍的培养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也不算复杂。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让他们听号令,知进退。有了这两条,这个队伍基本就能打仗了。至于行军、布阵、扎营这些道理,则要相时、相地、量力、量物而行。如何分工,如何配合,都可学而得。”说着便在地上画了一个五百人安顿的草图,杨开远见了道:“这个图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狄喻微微一笑道:“这是古法,不过传到现在已经有所更张。”
杨应麒看了道:“这是给我们这几百人度造的吧?”
狄喻奇道:“你也懂兵法?”
“不懂,我是猜的。”杨应麒道:“我是看你分配人数的情形,在最前的、在辅助位置上的、在处于保护位置上的、处于支援位置的,人数分别和我们谷中最强壮者、次强壮者、妇女、工匠和数量一一对应,所以才这样说。”
狄喻大喜道:“你居然有这样的领悟力!看来我只要把行军安营的细节一一和你说了,再历练两年,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独当一面?真要我去打仗么?我才不干呢!现在宋朝当政的是徽宗皇帝吧?哼,那个皇帝没救了!帮这小老儿绝对没出路!如果不帮他赵家却帮谁去?难道去帮胡人不成?那不成汉奸了?”杨应麒言语间露出个破绽,徽宗是当今宋主赵佶的庙号(帝王死后,在太庙奉祀、追尊的名号),这称呼现在还没出现呢。但这几句话说得快,别人一时竟没注意到。
狄喻听了杨应麒的话神色一黯,阿鲁蛮却问道:“什么是汉奸?”
杨应麒道:“我们是汉人,背弃自己族人的,就是汉奸!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是女真人,呵呵,这头衔怎么也落不到你头上的。”
阿鲁蛮道:“不管是不是汉人,都不应该背弃自己的朋友和族人!”
欧阳适嘻嘻笑了两声,说道:“还是女真人直爽!”问杨应麒道:“小家伙,你这也不干,那也不干,那你想干什么啊?”
杨应麒看了折彦冲一眼道:“我想回江南去,最好去两广,找个地方做点生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他这句话倒是真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两广的地面在他有生之年应该会相对比较太平吧。
欧阳适笑道:“真没出息。”
杨应麒道:“你呢?”
欧阳适道:“我啊?我不知道。我家是做海上买卖的,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说不定我会去干家族的老本行。”
狄喻叹了口气道:“你们想是这么想,但到最后如何,只怕还要看造化!”
折彦冲道:“坐言不如起行。一切等我们都出去了再说吧。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样让我们自己的本钱厚起来!”
狄喻等都点头称是。当下折彦冲和狄喻讨论如何组织、如何训练,杨开远在旁边听得认真,欧阳适慢慢地也对狄喻甚是佩服。接着便要分头行事。杨应麒道:“可要怎样让这些人听从我们指挥练武呢?虽然我们的出发点是为大家好,但只怕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愿意接受吧。强行要他们动起来,只怕他们没什么积极性。”
欧阳适道:“只要让他们害怕,然后他们就会有……有你说的那种‘危机感’。嗯,这个词不错。”
“危机感?”杨应麒道:“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觉得契丹人会对我们不利?”
欧阳适道:“契丹人或许会对我们不利——这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我们几个的猜想,但可以拿来利用。不过要是直接说出来也不妥,只怕反而会引起混乱。”
杨应麒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通过某种途径把这种氛围搞起来,”
欧阳适道:“没错。”
杨应麒道:“道理上是没错的,但具体该如何是好却得把握一个度。”
欧阳适笑道:“放心,这件事我去办。”
过了两天,谷中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不断有人在交头接耳。第三天张老余跑来神秘兮兮地问折彦冲道:“折公子,我听说契丹人要对我们动手,是不是真的?”
折彦冲一怔道:“你听谁说的?”
张老余道:“不知道,但大家都这么传。”
折彦冲反应过来,立刻知道是欧阳适搞的鬼,当下道:“没这种事!放心打你的铁去。”
张老余道:“如果不是契丹人要对我们使坏,公子你干嘛要我们打造兵器呢?”
折彦冲道:“那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张老余道:“以防万一,那就是说契丹人确实可能要对我们不利啦?”
折彦冲道:“一切都还不清楚。你不要乱说。不过你放心,就算契丹人有坏心眼,我也会有办法的。”
张老余走了不久,又有几个队长跑来打听。其中一个道:“折公子,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死啊。”
折彦冲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那队长道:“这……我也不知道。”
折彦冲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传令让二十五个队长都来,我们商讨一下。”
这次会议的气氛颇为紧张,折彦冲安抚了一阵后说道:“这样吧,从明天起由我和狄先生来传授大家武功!契丹人不使坏自然最好,如果事情真的不妙,那我们到时候也不至于束手待毙!”
二十五个队长轰然应好。这些天来在欧阳适的安排下阿鲁蛮着实露了几手本事,大家又都听说他是狄喻的徒弟,只学了几个月就这么了得了。若五百人都能练到阿鲁蛮那样子,可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二天,身体已经恢复了的人都被组织起来,每十个人为一小队,每队有正副两个首领,由既通武艺又通兵法的狄喻和折彦冲训导。欧阳适、杨开远和阿鲁蛮也一边练武一边学带队。欧阳适是从小在江湖海浪中翻腾的,在狄喻那里学的是系统的理论。杨开远则和欧阳适相反,他是懂得些兵法理论却没经过真正的厮杀,因此狄喻便慢慢勾起他对兵书的记忆和理解,并用到实际中来。
至于杨应麒,虽然口上说没什么兴趣,但他也知道在这乱世里一个文绉绉的人是没法生存的,因此每天都花很多时间习武讲兵。他虽然没正经地学过什么兵法,但兵学和管理学本来就有相通之处,至少《孙子兵法》他是读过不止一遍的。
狄喻见他们几个都进步神速,叹道:“过得几个月,我能教的就不多了。不过最厉害的兵法武技都不是教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将来能达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你们的天赋和经历了。”
这段时间来欧阳适和他的副手刘七一直把谷口看得死紧,那些懒惰的守卫士兵完全没发现谷中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已经习惯于通过欧阳适来了解谷内的情况。谷中的人口已经锐减到不足六百人,而欧阳适却告诉他们瘟疫已经得到控制,这一个多月里谷内只死了十几个人,那些士兵也不疑有他,供给的口粮也没再减少多少,这些粮食供应八百个人自然不大够,但却已经足够填饱五百多人的肚子了。
现在欧阳适已经可以确定在折彦冲控制住局面之前谷中一定有人向契丹人通风报信,所以契丹人才会知道谷中疫民数量的大体情况。不过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似乎和契丹人的关系也不怎样,因为在谷口被欧阳适控制以后契丹士兵懒惰的态度也没改变多少,更不曾表露出多少干涉谷内事务的兴趣。
“这些就是耶律阿保机骑兵的后代?”偶尔来谷口看看的杨应麒心想:“要是他们的祖先也是这样的士气作风,能够横行大漠才怪!”
不过,对于曾给契丹人通风报信的人,他和欧阳适一样,都觉得有必要揪出来,否则的话,总会感到有一颗芒刺钉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