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橄榄园(3)
“如果想让一个孩子变好,无论如何不要把他送到教养所,他在那里肯定学会做坏事。我只开了一个很好的玩笑,可结局太坏了。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我和三个同学在离福拉克渡口很近的马路上闲逛,都有点醉了。忽然遇到一辆马车,车夫和乘客都睡着了。我抓住马缰绳,把它引进渡船上,然后把渡船往河中一推。车夫听见响声,惊醒了,他什么都没看见,举起鞭子一挥。马迈步一跑,带着车跳进激流中都淹死了。同学们揭发我。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弄得如此糟糕。
“从那后,我干了不少更厉害的事,为报复,那件事实在没必要把我送入教养所。不过这些都不值得讲给您听。我仅仅把最后一件讲给你听听,这一件您听了肯定很高兴。我为您报仇啦,爸爸。”
菲利普—奥古斯特正准备讲下去,神父说:
“不,等一会儿再说。”
他转过身敲了一下铜锣。
玛格丽特很快就来了。
他严厉地命令她:
“把你准备好的东西都拿来,以后我不打锣,你就别进来。”
她走出去,然后把一大块干酪,还有许多水果放在桌布上,走了。
长老说:“开始,讲给我听吧!”
菲利普—奥古斯特把自己的盘里装满水果,又把酒杯斟满。
年轻人舌头已不好使,结结巴巴地说:
“最后一件事可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我去家……,我就在家待着,他们虽不愿,但也无计可施,他们怕我……怕我。啊!我这人,可不要把我惹翻了,如果把我惹翻了,我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您知……他们既可以说在一起过日子,但也可以说不在一起过日子。他有两个家,一个是参议员的家,一个是情妇家。但他在妈妈这个家的日子比在自己家多,他离不开她。啊!妈妈……她精明能干……她呀,懂得怎样去笼络一个男人!他的整个身心都被拴住了,直到死都这样。总之,我回家他们怕我,对我服服贴贴。我这个人到了关键时刻往往足智多谋,善于应付,论使坏、论使计、还有论动拳头,我都行,我谁都不怕。但妈妈病倒了,他把她安置在默朗附近的一所房子里。她病了一年半,……这我对你说过。后来我们就发觉她死期快到了。他每天都从巴黎来看她,他很悲痛,真的很悲痛。
“有天早上,他们在一起谈了将近一个钟头,我正寻思他们有什么可谈,会谈这么久,他们把我叫进去。我妈对我说:‘我要死了,有件事,伯爵虽不同意,但我还是要说。这就是你亲生父亲,他还活着。’
“我曾经问过她不下百次,我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她一直不肯告诉我。我记得为了叫她说出来,有一天我还打了她几个耳光,可依然没用。
“她对我说:‘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父亲的名字。’
“那位伯爵连连说了三遍:‘不应说的,不应说的,不应说的,罗塞特。’
“妈妈在**坐着,颧骨通红,眼睛发亮,那副样子到现在似乎还在我眼前;因为无论如何,她还是爱我的;她对他说:‘您来帮他一点忙吧,菲利普。’
“面对面和他说话时,她叫他菲利普,我呢,她就叫我奥古斯特。
“他发疯般的喊了起来:‘帮这个下贱东西的忙,休想,帮这个下流胚子,这个惯犯,这个……这个……这个……’
“他说出了一大堆名称来称呼我,倒如同他一辈子没有干其它的事,而是一直在搜寻这些名称一样。
“我刚要发脾气,妈妈挡住我,对他说:‘那么您是想要他饿死,我,我可一个钱也没有呀。’
“他沉着地道:‘罗塞特,我给您每年三万五千法郎,三十年来就是一百多万了。您靠了我过的是有钱的女人、被人爱恋的女人、大概还是幸福的女人的生活。这恶棍毁了我们最后几年的生活,我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他,休想让我给他任何东西。假若您愿意把那个人的姓名告诉他,那您就随便。我表示遗憾,不过我不再管了。’
“妈妈朝我转过脸来。我心想:‘妈……这次我可以找到我真正的父亲了……他假若是个有钱的人,我就可以得救了。’
“她继续说:‘你的父亲德?维尔布瓦男爵,此时叫维尔布瓦长老,他是离土伦很近的加朗杜的本堂神父,在我离开他以前,他是我的情夫。’
“她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我,不过没提在怀孕这件事上如何哄骗您。可见,女人是从来不说实话的。”
他继续喝酒,脸上一直笑眯眯的,又讲了下去:
“过了两天……两天妈妈就死了。我们俩跟在棺材后面把她送到坟地……奇怪不奇怪,他哭得如同泪人一样……我们肩并肩走着……简直是爸爸带着他的宝贝儿子。
“随后我们回到家里。仅仅剩下我们俩。我心里想:‘不走是不可能了,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有。’我那时身上的钱刚够五十法郎。我想个什么法子报仇呢?
“他对我说:‘我有些话要和您说。’
“我跟他走入了书房。他在桌前坐下,眼泪汪汪地对我说,他并不想狠心地对待我;他劝我不要打扰您……这是咱俩之间的事……他给了我一千法郎的钞票……一千法郎……一千法郎……我……我这样的一个人……一千法郎用处也不大呀。我看见抽屉中还有一叠钞票。一见到钞票,我可就起了杀心。我一步蹿过去,把他推倒在地,掐住他的脖子,直到掐得他翻白眼为止,看到他马上要死去才松了手,拿东西塞了他的嘴,把他捆上,然后……哈,哈,哈!……我可帮您报了仇了……”
菲利普—奥古斯特说到此处,高兴得直咳嗽,嘴角仍旧带着残忍而得意洋洋的神情,微微向上翘,维尔布瓦长老在这片嘴唇上又看见了当初使他神魂颠倒的那位女人的微笑。
“后来呢?”他问。
“后来呀……哈,哈,哈!……我拿起火钩……在壁炉里把它烧得通红……然后我在他背上烫了几个十字,是八个,还是十个,我此时也说不上了,我又把他翻过来,在肚子上烫了同样多的十字。您说,这有多妙啊,爸!他身子扭来扭去……可是我把他的嘴塞得很紧,他叫不出来。然后我拿起十二张面值一千法郎的钞票,加上我原来的一张,十三张……这数目没给我带来好运气。
“我原以为他是参议员,害怕丢脸,不肯传扬出去。我的这个想法错了。四天之后我在巴黎的一家饭馆被人逮住了。在监狱待了三年。我没能早来找您,原因就是这个。”
他又喝酒,含含糊糊地说下去:
“现在……爸爸啊……神父爸爸……有一个当神父的爸爸,这有多么滑稽!……哈,哈!一定要好好对待小乖乖哟,小乖乖非同一般啊……他已干过一桩非同小可的事……不对吗……一桩非同小可的事……对付那老头子……”
维尔布瓦长老心里涌起了近乎疯狂的怒火。
以前听忏悔时,他曾经对他听到的卑鄙可耻的秘密事,都以天主的名义宽恕了,如今却感到没有丝毫的怜悯和仁慈心,他也不再去求助天主了,因为他知道在这世上遭到这样不幸的人,无论上天或人间的庇护都难以拯救。
他憎恨这个万恶之徒的儿子,憎恨他的不配为人母的妈妈,是她把他教育成和她同样坏。
他猛然间想到对这个恶人说话,只有高声大叫才能令他害怕,只有一开始就把他吓住,他于是咬牙切齿对他说:
“如今您将所有情况都讲给我听了,该听我讲了。明天早上您就走。以后就住在我指定的地方去,没我的命令你不准离开。我给您一笔生活费,够您用的,但数目不多,我也没有钱。只要有一次您违背了我的命令,那就一切全完,而且我坚决不会饶您。”
菲利普—奥古斯特即使已醉得一塌糊涂,但对这个威胁却能听明白;他又恢复了杀人犯的本性。他打着酒嗝嚷道:
“啊!爸爸,不要和我来这一套……你是本堂神父……你已经掌握在我的手里了……你会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的!”
长老猛地一惊,真想把这个怪物抓住,像折筷子样把他一下折断,叫他知道不让步是不可能的。
他将饭桌向那个人的胸口推过去,大声叫道:
“啊!当心……我谁都不怕……”
那个醉鬼失去重心后摇摇晃晃。他觉得要倒下去,而且已在神父的控制下,他眼中露出杀人犯的凶光,朝桌布上的一把刀子伸过手去。维尔布瓦长老使劲把桌子一推,他的儿子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上,灯滚下去熄灭了。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玻璃杯碰撞的声音;然后似乎有身躯在地板地上爬行的声音,再以后就没任何声音了。
灯碎后,黑暗笼罩着他俩,他们两人都如同遇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下子被吓傻了。醉鬼在墙边蜷缩着,神父仍旧坐在椅子上,黑暗淹没了他的怒火。
一片沉寂,如同坟墓里一样沉寂,好像没有任何东西活着,没有任何东西还在呼吸,外面也没有任何声音传进来。
此种情形延续了好长时间,大概有一个小时。然后铜锣突然响了,声音既重又响。
玛格丽特刚一听到锣声就奔来,可是当她打开门时,眼前漆黑一团,吓得她直向后退。后来她浑身战栗,低声道:“神父先生,神父先生!”
无人回答,也无任何动静。
“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她心里念叨,“他们怎么啦?究竟出什么事啦?”
她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回去拿灯;她两条腿发软,一遍又一遍地叫:“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我是玛格丽特。”
她虽然害怕,但是出于本能想要援救她的主人;这种愿望使得她在惊恐中猛然胆大了,她出去端一盏油灯回来。
她在门口站着。看到了那个流浪汉挨着墙直挺挺地躺着,桌下露着维尔布瓦长老的两只黑脚和两条穿着黑袜子的腿。他也许是仰面倒下来的,头碰到了铜锣。
她吓得心直跳,一遍遍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啦?”
她慢慢走近他们,忽然踏在一种滑腻腻的东西上,几乎摔倒。
她弯下腰,只见红地板上有红色的**在流动,她猜出是血。
她发了疯,撒腿就逃,她越过田野向村子里奔去。她两眼盯着远处的灯光,边跑边喊:“马乌法唐……马乌法唐……马乌法唐……”
一些男人慌里慌张地走了出来,围住了她;可她用力挣扎,说不出话,她已神智不清了。
最后大家才知道在神父住的地方出了事,于是有一群人带了武器跑去援助他。
手拿着灯笼的几个乡下人簇拥着两个握着手枪的宪兵、森林看守人、村长和玛格丽特向橄榄园走来,别人架着玛格丽特,她已精神崩溃了。
在令人恐怖的屋门前,他们犹豫了。但是宪兵班长抓过一个灯笼,走进去,其余的人跟在他的后面。
父子都睡了。父亲的喉咙被割断,已经长睡不醒了,儿子醉得不醒人事儿,也睡着了。两个宪兵猛扑过去,没等他醒过来,就已把手铐套上了他的手腕上。他猛地一惊,揉了揉醉眼,等他看见神父的尸体,他似乎害怕了,而且似乎困惑不解,什么都不明白了。
“他为什么不逃跑呢?”村长问。
“他醉得不省人事了。”班长回答。
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原因是谁也不会想到维尔布瓦长老竟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