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家人 (3)(1 / 1)

第三章一家人(3)

到了自己屋,她长长喘了一口气。“难办的已办完了,”她说,“再去搬剩下的吧。”木箱搬来以后,他们开始腾抽屉。

他们取出袖口、领饰、衬衣、便帽,取出老太太的所有可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木箱里,以便瞒哄明天来奔丧的另外一位后裔布罗太太。

收拾完以后,他们把抽屉搬下去,接着又把柜身搬下去;两个人观察摆在什么地方合适,斟酌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决定把它放在卧室里床对面的两扇窗间。

五斗柜刚放好,卡拉望太太就开始把自己的衣服放到柜中。座钟放在饭厅的壁炉台上;夫妇二人欣赏自己的杰作,感到非常满意。“挺好吧?”她说。他回答:“嗯,不错。”接着他们就睡觉去了。

卡拉望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大亮。他过了一会儿,才记起那件大事,他赶紧跳下床,心里又袭过一阵难过,几乎要哭了。

他赶紧奔上楼,罗萨丽还在睡,她一整夜就没醒过。他吩咐她去干活儿,自己也动手换掉已点完的蜡烛,望着母亲,脑子里想着那些表面上很深刻的思想,那些智商低者在死者面前无法摆脱宗教和哲学的庸俗见解。

可是他听见妻子叫他,不得不又走下楼。她已经把上午需要去办的事情开了一张单子。

他逐字看下去:

1??到区里登记;

2??请医生来此验尸;

3??订寿材;

4??到教堂去;

5??到殡仪馆去;

6??到印刷所去印讣告;

7??找公证人;

8??拍电报通知亲属。

此外还有许多小事要办。他取了帽子,马上出门。

消息已传开,女邻居们陆续上门来探望死者。

楼下的理发店里,因为这件事,妻子和正替顾客刮脸的丈夫甚至还发生了一场争执。

女的一边织着袜子,一边唠叨:“又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世上稀有的小气鬼。说实在的,我一直不喜欢她,可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她。”

男的嘀咕:“听听您这怪念头!只有女人才想得出。她们活着时给你不断地添麻烦,到死还不让您安生。”他的妻子平和地接着说:“没办法,我觉得有必要去一趟。今天上午我一直想着这事。如不探望她,就像这一辈子放不下心。可是,当我仔细看过她的模样以后,我就心满意足了。”

理发师向那位刮脸的先生说:“我要问问您,这伙该死的娘儿们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换了我的话,我可不把看死人当乐事!”他的妻子心平气和地说:“就是这样嘛,就是这样嘛。”说完就上楼去了。

有两个邻居先来了,她们和卡拉望太太谈论着这件不幸的事。卡拉望太太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她们。

她们向停尸的屋里走去。三个女子进去以后,依次点了盐水洒在被窝上,跪着祈祷,并画十字,然后站起来,望着尸首;此时,死者的儿媳妇用一块手帕蒙住脸,装作伤心地哭。

十分钟后,卡拉望太太又陪着另一位邻居来了。她又一次在婆婆身上挥动黄杨树枝,祈祷,流泪,尽完了孝道。以后,每次有客来,两个孩子都跟随进来,在角落站下,模仿母亲的动作。

到下午,怀好奇心而来的女人开始减少了。没有多长时间,就无人登门了。卡拉望太太忙着准备出殡的事。死人被孤伶伶地抛在楼上。

玛丽?路易丝和菲列普?奥古斯特又跑到大街上玩去了。一会儿,他们两个被小朋友围住了,尤其是那些小姑娘,她们如同大人似的打听:“你奶奶死了吗?”“死了,昨晚死的。”“死人什么样子?”玛丽?路易丝开始解释,她讲到蜡烛、黄杨树枝以及死人的脸。如此一来,打动了所有孩子的好奇心,这些好奇的孩子要求让他们也上楼去看看。

玛丽?路易丝马上组织起一批人:五个女孩儿和两个男孩儿,这些孩子都是最大的、最有胆量的。为了不被别人发现,她逼他们脱了鞋走路。这样全部成员跟一群老鼠似的爬上了楼梯。

进了屋里,小姑娘模仿她母亲,规规矩矩地照仪式办事。她严肃地领着小伙伴们跪下,画十字,蠕动嘴唇,然后站起来,把水洒在**。最后,小孩子们用充满了好奇、恐怖而又高兴的心情观察死人的脸和手。此时,她突然用小手帕蒙上眼睛,假装着哭起来。接着,她带走这批人,又一批接一批地不断领人上来,当地所有的孩子,甚至连小要饭的,都上楼来参观。而且她每次都认认真真地模仿母亲装腔作势的动作。

最后,孩子们又去做更吸引人的游戏去了;老祖母仍孤伶伶一人,被人彻底忘了。

八点左右,卡拉望上楼,关好窗户,换掉蜡烛。他此刻态度很镇静,因为他已看惯了尸体,他还能够注意到尸体没有任何腐烂的痕迹。吃晚饭时,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的妻子。她回答:“她就跟木头似的,至少能够保存一年。”

他们喝着汤,一句话也不说。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灯光突然暗下去了。

竟忘了买油!假如到杂货店去,肯定要耽误了吃饭时间,那就去找蜡烛吧,但是,除了点在楼上床头柜的那几根外就没有了。

卡拉望立即叫玛丽?路易丝上楼去取两根来,别的人待着在黑暗中等着。

他们听见小姑娘上楼的清晰的声音,随后是几秒钟的寂静;接着小姑娘匆匆奔下楼。她推开门,大惊失色地说:“啊!爸爸,奶奶正在穿衣服!”

卡拉望立即跳了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说:“什么?……你说什么?……

可是,玛丽?路易丝又说了一遍:“奶奶…奶……奶在穿衣服……就要下楼来了。”

他疯狂地奔上楼去,惊呆的妻子跟在后边。到了三楼的门口,他停住了,吓得不敢进去。卡拉望太太比丈夫胆子大一些,她转了一下把手,走了进去。

屋当中有个又高又瘦的人影在动。老太太已下床了;体力完全复原以后,她下床找衣服。五斗柜不见了,她开始有点着急,不过慢慢地在木箱里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地穿上。又把盆里的水泼掉,黄杨树枝依然挂在镜后,椅子都归放到原位,她正要下楼时,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上来了。

卡拉望跑过去,握住她的手,噙着眼泪吻她。他的妻子虚情假意地一连说了两遍:“这可好啦,这可好啦!”

但老太太丝毫没有被感动,看上去她好像并不了解似的。她僵硬得如同一座雕像,冷冰冰地问了一句:“晚饭快好了吗?”他第一次殷勤地挽住她的胳膊,卡拉望太太端起来蜡烛,如同夜间替扛大理石的丈夫照路一样,一级级倒退着走在前面。

到了二楼,她几乎要撞着正在上楼的人。原来是夏朗东的亲戚来了,布罗太太走在前,她的丈夫跟在后面。

女的挺着个大肚子既矮又胖,她吓得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打算逃走。她的丈夫是个信奉社会主义学说的皮匠师傅,冷静地低声说:“咦,怎么回事?她又活过来啦!”

卡拉望太太一看是他们,就朝他们摆摆手,大声说道:“唉呀!怎么!……是你们来啦!真没想到!”

布罗太太已被吓昏了,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她低声回答:“是你们拍电报催我们来的,我们还以为没有任何指望了呢。”

她的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下,叫她住口。然后带着奸笑,补上两句:“承蒙邀请,真是太客气啦。我们不敢耽搁,立即就赶来了。”话里流露着两家间长期存在的仇恨。随后,老太太到了楼梯最下面几级,他赶紧迎上去,大声说:“妈?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布罗太太看到本认为死了的人活得好好的,被吓得发了呆,甚至连去接吻也不敢了。

老太太非常不自在,而且也起了疑心,但是她始终没开口,只是望着四周的人;她的小眼睛锐利、严厉,一会儿盯住这个人望望,一会儿又盯住那个人望望;她的孩子们能从她眼神看出什么,所以个个都显得很狼狈。

卡拉望想解释一番,他说:“老太太有些不舒服,不过此刻没事了,对不对,妈?”

老太太一边向前走,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一下晕厥过去了。”

随后就是令人难堪的沉默。他们走进饭厅,坐下去吃晚饭。

仅仅布罗先生一个人沉得住气。他那张凶恶的脸装出了好多怪相;他信口说了些双关话,弄得所有的人都惴惴不安。

门铃声不时传来,罗萨丽不断地跑来找卡拉望,他赶紧丢下餐巾出去。他的妹夫问他:“今天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含糊地说:“不,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后来,有一包东西送了进来,他鲁莽地拆开了,原来里边包的是印着黑边的讣告。他连忙包好,塞在口袋里。

他母亲眼珠不转地望着摆在壁炉台上的她的座钟,镀金的剑球来回地摆动着。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局促不安的气氛越发浓了。

老太太对女儿说:“星期一,把小妞儿带来,我要看看她。”布罗太太马上露出笑脸,大声说:“好的,妈!”卡拉望太太脸色变得如同白纸,差点急晕过去。

此时,两个男的开始聊天了;为了一点小事,竟会展开一场政治上的争论。布罗拥护的学说,他激动得难以自制,大声嚷道:“说到财产,那是对劳动者的掠夺;——土地应该属于所有人;——继承权是卑鄙可耻的!……”但他闭了嘴,面带惭愧就如同说错了话似的。过了半天,才用温和的口吻补上一句:“此时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门开了,舍奈“医生”走进来。开始他有点慌,但是,刹那间就又恢复了常态;他走到老太太面前说:“哈哈!老太太今天很好嘛!啊!我早料到了,即使刚才上楼的时候,我还自言自语:‘我敢打赌,她老人家又起来了。’”他接着说:“她结实得如同一座新桥,你们看着吧,咱们全靠她老人家来送终呢。”

他坐下来,马上就加入两个男人的争论。他赞成布罗的意见,因为他曾经被牵扯到巴黎公社的案子里去过。

老太太逐渐感到累了,想要回楼去,说:“你赶紧把五斗柜和座钟搬上去。”还没等他说完那句“好的,妈。”她已挽着女儿,走出去了。

卡拉望夫妇陷入彻底绝望中,惊慌失措,说不出话来。布罗先生却边搓手,边喝咖啡。

卡拉望太太气得发疯,突然朝他扑去,叫道:“您是个贼、无赖、流氓……我要把唾沫啐在您脸上……我要……我要……”她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大口喘气,可是他却始终笑眯眯地喝咖啡。

此时,他妻子回来了,卡拉望太太又朝小姑子扑去,这姑嫂二人一个肥胖,肚子大得吓人;另一个瘦子,如同在发羊癫疯。两个人都变声了,手不停的抖,你一句、我一句地破口大骂。

舍奈和布罗过来劝架,布罗一边抓着他妻子的肩膀,把她推出门,一边大声说:“快走,你这头蠢驴,不要再嚷了!”

他们的争吵声渐渐远了。

随后,舍奈先生也走了。

卡拉望夫妇对站着。

突然,男的倒在椅子上,两鬓冷汗,喃喃地说:“我该如何去对科长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