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羊脂球 (2)(1 / 1)

第一章羊脂球(2)

因为有高尼岱在面前,那三个男的彼此间更为靠拢,他们正用一种蔑视穷人的口吻谈论着金钱。于贝尔伯爵讲述的是普鲁士军队给他带来的损害和将来抢走牲畜、无法收获庄稼等等可能造成的损失,说话时显出不在乎的神情。卡雷?拉玛东先生在棉纺业方面蒙受了很大的损失,因而曾悄悄往英国汇了六十万法郎以备艰难时刻之用。至于鸟先生呢,他早已把酒窖里剩下的普通酒全部卖给了法国后勤部。因此,政府欠了他一笔巨款,他如今正准备去勒阿弗尔去领取。

这三位即使社会地位不同,可在金钱的牵引下,他们感到彼此都成了兄弟。

到了上午十点钟,他们还没走出四法里。大家有些着急,由于原定在多特吃午饭,看来天黑前都没有希望到达那里了。大家都在留意,能否在大路边找到一个小酒店,但不巧车却陷进了大雪堆里,费了两个小时的劲才把它拖出来。

大家都饿得心慌意乱的;但连一个小饭馆也看不到,更看不见一个小酒店,所有的买卖都被普鲁士和法国的军人吓得停业了。

车里的男人们都跑到附近那些农庄里去找东西吃,但他们连一片面包都找不着。因为农民害怕挨抢,早把存储的物品隐藏好了,那些饥饿的兵士们发现什么都要强行拿走的。

下午一点左右,鸟先生公开表示,他实在感到胃里空得发慌。事实上大家都与他同样早已难受得要命;即使连说话的劲头也没有了。

大伙都轮流打起哈欠来。

羊脂球弯下腰去好几次,似乎在找什么,每次都犹豫一下,看看旁边的人,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鸟先生表示他愿意出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他的妻子动了一下,好像是反对,不过很快又安静下去。听说浪费金钱,她心里自然难受,即便对这方面的玩笑,她也会信以为真。伯爵说:“说实话,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为什么没想到带点东西来吃呢?”于是大伙纷纷都埋怨自己为什么没带东西吃。

高尼岱带着一壶朗姆酒,他请大家喝一点儿,大家都拒绝了。仅仅鸟先生接受了这番好意,他喝了一点儿,然后把酒壶还给高尼岱并道谢说:“真不错,暖和了,也忘记了饥饿。”酒一下肚子,他兴致也高了,提议跟歌谣里唱的一样,吃最肥的旅客。这是暗指羊脂球,那几位有教养的人听后觉得非常刺耳。谁也不去回答他,只有高尼岱微笑了一下。那两个修女也停止念经,双手放在肥袖管里,一动不动,低着头使劲地看着地。

三点钟的时候,公共马车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羊脂球终于从长凳底下抽出一个大篮子。

她先从篮子里拿出一只陶瓷碟子,一只小银杯,然后又拿出一个大罐子,里面装着两只切碎的小鸡;篮里还有许多其它好东西,什么水果呀,肉酱呀,糖果呀等等,总之这是为三天旅程预备下的食品,而且在食品包的中间还露出四个酒瓶的瓶颈。她拿起一只鸡翅膀,慢慢地吃着,同时就着一块小面包。

所有乘客的眼睛都盯着她。随后是香味四散,大家的鼻翅都张开了,而且嘴里涌起了大量的口水。那几位太太对羊脂球的轻蔑已变得更加厉害了,她们恨不得杀死她或者把她扔下车去,抛在雪地里,连同她的酒杯、篮子以及那些食品一同扔下去。

鸟先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罐鸡不放。他说:“简直是妙极了。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全。”她于是就抬头望着他说:“您吃一点吗,先生?从早上一直饿到此刻真不好受啊。”他打个招呼说:“老实说,我还真难拒绝,我确实是支持不住了。到哪一步就得说哪一步,您说对不对,太太?”他然后朝周围瞟一眼,接着说道:“在这种时候,能碰到心地善良的人帮忙,真叫人感到痛快呀!”他把一张报纸摊开,免得弄脏裤子,然后掏出小刀,挑起一个鸡腿,细嚼起来;嚼得津津有味,以至在车里引起一串失望的长叹声。

但羊脂球这会儿又邀请那两位善良的修女也来参加这顿便餐。这两位修女很快就答应了,嘟哝了几句道谢的话以后就吃起来了。高尼岱也接受了羊脂球的邀请,每个人把报纸摊在膝上,拼成了一张饭桌。

鸟先生在自己的角落里非常起劲地吃着,劝他妻子也这样做。她拒绝了半天,最后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她的丈夫于是用非常委婉的语句请问他们的“可爱的旅伴”,是否同意他拿一小块鸡肉给鸟太太吃。羊脂球说:“可以,当然可以,先生。”她和蔼地把罐子递了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后,由于只有一个酒杯,大家只好把杯子揩抹一下互相传递着喝。惟独高尼岱一人不揩抹酒杯,而且还故意找羊脂球唇迹未干的地方喝,无疑他是有意向她献媚。

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玛东夫妇四周的人都在吃东西,食物的香气使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突然,那位棉纺厂主的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她眼皮一合,头向下一低,晕过去了。她丈夫吓得手足无措,要求大家来帮忙。大家也都束手无策,那个年老的修女却扶起了病人的头,把酒杯轻放在她的唇边,喂她几滴葡萄酒喝。那位太太此时才微微一动,慢慢睁开了双眼,无力地说她现在觉着舒服了许多。不过,为了避免再犯病,那个修女逼着她又喝了满满一杯葡萄酒,并且说:“就是饿坏了,没别的缘故。”

这时,羊脂球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眼看着那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慢吞吞地说:“天啊,我如果不冒昧的话,真愿意请这两位先生和两位太太也……”她怕惹出一场无趣,白受侮辱所以不再往下讲。鸟先生说话了:“唉!在这种时候,大家都应互相帮助。来吧,太太们,不要客气,为什么要拒绝!我们能否在一个住所过夜,都还不确定呢。像这样的走法,明天中午以前也到不了多特。”他们都不再犹疑了,谁也不敢负责任地说一声“好吧”。

后来问题还是解决了,解决问题的人是伯爵。他对着那个肥胖姑娘,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子说:“好,我们领情了,夫人。”

随后,大家就毫不客气了。一篮子东西被吃个精光。这篮子里原来还装着鹅肝酱、肥云雀酱、熏牛舌、梨、甜面包、细巧甜点心。满满一杯子醋泡的黄瓜和洋葱,这两样是羊脂球与别的妇人一样最爱生吃的蔬菜。

既然吃了人家的东西,就不能不和这位姑娘说话。于是大伙纷纷聊起天来,一开始大家都非常矜持,但羊脂球说话很有分寸,大家也不再拘束。德?布雷维尔太太和卡雷?拉玛东太太都是很精通交际礼貌的人,知道如何对她表示和气而又不份。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示出最高贵的夫人不怕接触污秽的那种屈尊的和蔼态度来,对羊脂球显得非常和气。可肥胖的鸟太太,仍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她吃得多,说得却少。

大伙很自然都谈到了战争。他们谈了好多普鲁士兵士的残暴行为和法国人的英雄事迹;这些人钦佩别人的勇敢而自己却在逃脱。各人讲起各人的经历,羊脂球讲述给别人的是她怎样离开鲁昂的情形,她的愤慨是发自内心的,言词也十分激烈。她说:“我本以为我能留下不走。我家中有许多食品,供给几个兵士吃喝总比乱跑乱奔好些。可是等到我看见这些普鲁士兵士,我就无法控制自己了。他们把我都快气死了;我羞愧得哭了整整一天。假如我是个男人的话,那当然好极了!后来他们住到我家里来了。走进我家大门的第一个人就被我掐住了脖子。掐死他们并不费事。假如不是他们拽住我的头发,这个家伙肯定是被我掐死了。我不得不藏起来,一有机会就藏进了这辆车里。”

大家都夸奖她,她的这些旅伴表现得没有她勇敢,在他们眼中,她立即变得高大起来。高尼岱始终听她讲,他脸上显示出赞许的、善意的微笑。

一篮子的东西都吃光了。十多个人轻而易举就把这么一篮子东西吃完了,大家对这篮子为什么不再大一点儿感到遗憾。大家把东西吃完后,谈话气氛稍微冷淡了一些,但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天色渐渐黑下来,羊脂球尽管身体胖,也不由得一阵一阵直打冷战。德?布雷维尔太太把脚炉借给她烤一下,羊脂球马上接了过来。卡雷?拉玛东太太和鸟太太也把各自的脚炉递给那两个修女。

车厢里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羊脂球和高尼岱之间突然间有一种冲动;鸟先生的双眼在黑暗中好像看见那位长着大胡子的高岱尼急忙向旁边一闪,大概挨了不声不响打过来的十分结实的一拳。

前方出现了忽隐忽现的小火光。多特到了。一共走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加上四次让马停下来吃燕麦及喘口气的两个小时,共十四个小时。车开进了市镇,在商务旅馆前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一种腰刀抽出皮鞘的声音使所有旅客吃了一惊,随后是一个德国人在大声喊叫。

车虽已经停住,但没有一个人下车,大家好像预料到一走出去就会被杀似的。车夫出现了,手提一盏车灯,灯光映出那张恐慌万状的脸,他大张着嘴,睁着又惊又怕的眼睛。在车夫身旁,灯光里站着一位德官,他是个大高个青年。

他用阿尔萨斯腔调的法国话命令旅客下车:“先生们和太太们,你们还不下车吗?”

两个修女首先听从命令,紧接着伯爵和伯爵夫人也走出来了,紧随其后的是棉纺厂厂主和他妻子,再就是鸟先生和他的大个子老婆。他脚一着地就对那军官来了个:“你好!先生!”与其说是表示礼貌,不如说是出于谨慎。对方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他。

高尼岱与羊脂球坐在车门口最后下来,在敌人面前,他们显露出高傲的气概。那位胖姑娘尽量控制自己,高尼岱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胡须,手有点儿哆嗦,很有点儿悲剧意味。他俩的用意是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代表着自己的祖国;他们心里反感旅伴们的那种恭顺态度。她竭力要比同行的正经妇女显得自尊心更强;他整个态度中都显出他们在大路上挖洞刨沟时所体现出的抗争精神。

他们走进了旅馆的厨房,呈验了总司令签发的离境许可证;证件上明白无误地注着每个人的姓名、相貌、职业,那个德国人一边看证件,一边看本人,把这批人上下打量了好半天。然后他说道:“好了。”随后就走了。

大家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大伙马上叫旅馆准备晚餐。他们的住所集中在同一条长廊里,廊尽头有一扇玻璃门,门上写着“一百号”。

吃饭的时候,旅馆的老板出现了,他姓弗朗维,他问:

“哪位是伊丽莎白?露丝小姐?”

羊脂球不由一惊,回答道:

“我是。”

“小姐,普鲁士军官现在要和您谈话。”

“和我?”

“是的,假如您就是伊丽莎白?露丝小姐。”

她先为难了一阵,但稍稍迟疑后,就断然地回答:

“也许是找我,但我不去。”

四周一阵**,大家议论纷纷,研究军官发布这个命令的原因是什么。伯爵走了过来:“您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夫人;您一拒绝,会引起很大的麻烦,对您没有好处,也对您的旅伴们不利。遇到强大的人是不该反抗的。他的这种举动不会隐藏什么危险,肯定是有什么手续忘办了。”

大家软硬兼施;因为大家都怕她的轻举妄动会引起麻烦。她终于被说服了。她说了一句话:

“好,我去,不过是为了你们大家我才去的。”

伯爵夫人马上握着她的手说:

“因此我们都很感激您呀。”

她出去了,大家没吃饭等着她。

过了十分钟,她喘着气,涨着通红的脸回来了,好像要窒息过去似的,怒火万丈,嘴里不停地嘟哝:“这个混蛋!这个混蛋!”

大家都急于知道真相,伯爵也一再追问,她严肃地回答:“不,我不能说,这与你们毫不相干。”

虽经过了那场惊慌,这顿饭还是吃得很高兴。

弗朗维先生和他的妻子在桌的一头吃饭,弗郎维太太讲起话没个停。

她丈夫时不时地阻拦她:“弗朗维太太,你最好还是少讲点儿。”但她丝毫也不理会,依旧说着:

“这些家伙,除了土豆、猪肉,还是土豆、猪肉。不要以为他们多洁净,他们随处拉屎撒尿。他们上操,一练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全待在大空地里:总是往前走,往后走,向这边转,向那边转。如果让这伙人去种地,或去修路,那也是不错呀!可是这伙军人,没人得到他们的好处!老百姓们养着他们,目的就为了让他们什么都不学,光学会大批杀人!我是没受过教育的老婆子,但看看他们整天一直踏来踏去,我心中就不免这样想:有些人发明东西,目的是有益于人,可另一批人费尽辛苦却只是为了去损害别人,这应该吗?杀人无论如何是丑恶可憎的事,不管杀的是普鲁士人还是英国人,或是波兰人,或是法国人。别人损害了你,你报复,这肯定是不对的,因此你要受刑事处分;可他们拿着枪大批屠杀我们的小伙子,如同杀飞禽走兽一样,那就对吗?如果不对,那么把勋章奖给杀人最多的人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是什么原因,我非常不明白。”

高尼岱提高嗓门说:

“如果是攻击一个保持中立的邻国,那么战争是野蛮的;假如是为了保卫祖国,那就是一种神圣的责无旁贷的职责。”

那老婆子低下了头,然后说:

“是的,假如是为了自卫,那自然是另一回事儿;但那些专为寻欢作乐而发动战争的帝王,是否应该把他们统统杀掉呢?”

高尼岱的眼中闪出了光亮,他说:

“说的非常好,女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