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于日内瓦

我一读完她的来信就大喊道：“我亲爱的，亲爱的伊丽莎白！我这就动笔写信，让他们不要再为我担忧了。”于是我开始写了起来，这让我有些劳累过度。但很快我的身体就渐渐好转起来，又过了两个礼拜，我已经可以离开房间四处走动了。

我恢复健康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克莱瓦尔引荐给大学的一些教授。可这么做却让我心里十分难受，这就像揭开了我心灵上的旧伤疤一样。从那个可怕的夜晚——我工作的结束，也是我苦难的开始——起，我连一提到“自然科学”这个词都会产生极端厌恶的情绪，虽然后来我的健康完全恢复了，但只要一看到化学仪器就会重新出现极其痛苦的神经性症状。亨利注意到了这一切，于是他将所有的仪器都收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他还帮我换了房间，因为他注意到我非常讨厌那间之前用作实验室的房间。但去拜访教授却让克莱瓦尔之前的苦心全都白费了：瓦尔德曼先生善意热情地赞扬了我在科学领域中所取得的惊人进步，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受罪。

很快他就发现我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但他还以为是我比较谦虚的缘故，于是他将话题从我的进步转向了科学本身，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是不想让我过于拘谨，但我又能怎么样呢？他本想投我所好，但却让我备受折磨，我感到他好像慢慢地将一个又一个的刑具摆在了我的面前，之后我就会在它们残酷的折磨下缓慢痛苦地死去。他的话让我如坐针毡，但我却不敢表现出任何痛苦。克莱瓦尔的心思十分敏锐，善于察言观色，他借口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而结束了这个话题，于是我们谈了一些比较通俗的话题。我从心底感激我的朋友，但我却没有说出口。很显然我的这些反应让他感到十分惊讶，但他从没有试图刨根问底，刺探我的秘密。虽然我对他充满无限的敬爱之情，但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向他吐露那件时常困扰我的事情，我担心如果再一五一十地将这个故事说一遍，那就会让我更加忘不了它。

克兰帕先生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而我那时的情况几乎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比起瓦尔德曼先生亲切的赞美之词，他那生硬、粗俗的话语让我感到更加痛苦难熬。“好家伙！”他大声说道，“我向你保证，克莱瓦尔先生，他已经超越了我们所有的人。哈，你就瞪大眼睛看着吧，千真万确。几年前他还是个对科尼利厄斯·阿古利巴深信不疑的小毛孩，但现在他已经是我们大学里的领军人物了。如果他不是很快就病倒了的话，那我们的脸简直都没地方搁了，哈哈——”他看到我一脸痛苦的样子，又继续说道：“弗兰肯斯坦先生十分谦虚，这是年轻人最为优秀的品德。你也知道，克莱瓦尔，年轻人就应该谦虚一点。我年轻的时候就十分谦虚，但是没过多久这个美德就不复存在了。”

现在克兰帕先生开始自我吹嘘起来了，这样话题倒是正好离开了令我苦不堪言的主题。

克莱瓦尔从来没有在自然科学这个话题上和我产生过共鸣。而他对文学的追求也和我所从事的工作截然不同。他来这所大学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东方语言的顶级大师，从而为自己的未来开创出一片天地。他立志建功立业，实现自己伟大的抱负，于是把注意力转向了波斯语、阿拉伯语以及梵文。他轻易地说服了我和他一起学习——我不喜欢整日无所事事，同时也迫切希望自己早日摆脱可怕的回忆。我现在十分痛恨从前的专业，和我的朋友一起学习让我备感轻松；此外，我发现东方学者的著作不仅十分有指导意义，还可以慰藉心灵。我并没有像克莱瓦尔那样，对方言也进行了深入的学习，因为我只是想拿它们消遣一下，并没有长远地想过要用它们做些什么，我只是想读懂这些书而已。很快我的努力就获得了回报，忧郁凄美的故事可以抚慰人的心灵，而欢快的篇章又令人振奋鼓舞，我还从没有在阅读其他外国著作时有过这种感受。当你阅读这些著作时，你会感到生命就像是置身于和煦的日光和玫瑰园中，又像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和你的横眉冷对释怀一笑，以及一场让你的心灵熊熊燃烧的大火。这感觉和希腊罗马气势宏伟的英雄史诗截然不同！

夏天就这样在学习中飞逝而过，我原本决定在秋末时返回日内瓦，但又被几件事情给耽搁了，等到忙完手头的事情，飞雪隆冬已经悄然而至了，道路已经无法通行，我只能将行程推迟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对归期的延误感到非常难过，我是如此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乡，见到我至亲至爱的朋友们。此外我之所以拖了那么久才启程，主要是不想把克莱瓦尔独自留在陌生的异国他乡，我想等到他对一切都熟悉起来再动身。不过这个冬季还是让人十分愉悦舒心的，虽然春天姗姗来迟，但它迟来的美景却为它的迟到做出了补偿。

五月开始时，我每天都盼望确定我启程日期的家信快些来到，这时亨利提议去英格尔斯塔德的郊区做一次徒步旅行，这样我也可以向我居住了这么久的国家告个别。我十分高兴地同意了这个提议：我很喜欢户外活动，从前在本国畅游美景时，克莱瓦尔也一直是我最好的搭档。

我们的徒步旅行持续了两周，我的身心早已恢复健康，而户外呼吸的新鲜空气、我们途经的自然景色以及和朋友的谈话让我变得更加强壮。从前我只顾埋头苦干，完全无暇和别人交流，于是变得离群索居，但克莱瓦尔又唤醒了我心中美好的情感，他再次教会了我去热爱大自然的景色，还有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多么棒的朋友啊！你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一直鼓舞着我，直到我的心胸变得和你一样开阔为止。一个非常自私的追求曾经禁锢了我的心灵，让我的心胸变得十分狭隘，但你的善良和诚挚温暖了我的心灵，开阔了我的视野，让我又成为几年前那个无忧无虑幸福的人儿：他爱着大家、也被大家所爱。只要我心情愉快，即使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能带给我最愉悦的感受，一望无际的天空和广袤的田野都能令我如痴如醉。当下这个季节是最好的时光，树篱中春花烂漫，夏天的花朵也已含苞待放。在过去的一整年里我一直试图摆脱、却仍压得我喘不过气的重负，现在已经不再浮现心头。

亨利见我的心情如此愉悦，也衷心地为我感到高兴。他竭尽所能地逗我开心，即使在抒发感情时也是如此。他在这方面的才华实在令人惊叹：他的谈吐充满了丰富的想象，他还时不时地模仿波斯和阿拉伯的作家，随意地编织出非常奇幻充满**的故事；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会背诵我最喜欢的诗歌，或是用十分充足的论据和我辩论。我们在一个周日的下午返回了学校。路上的农夫载歌载舞，人人看起来都十分快乐幸福，我的情绪也十分高亢，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欢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