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以后,有不少男士邀约我,请我吃牛排、喝咖啡。他们多半是有妇之夫,以为像我这样的女人正适合做他们生活中的点心。通常我接受他们的邀请,吃饭我是不会拒绝的,何况还有游戏可玩。
第一道菜先上汤,男人就开始恭维我:
“施小姐,你长得真漂亮,你这么温柔,这么有才气,这么……”
然后是生菜色拉,男人开始切入话题:
“你丈夫怎么会有外遇呢?他真是猪头三,真是有眼无珠,真是……”
牛排上来的时候,他展开攻势:
“我的老婆都不了解我。社会进步到这样,我老婆还是那个死脑筋,哪像你这么有学问,又通情达理。不是我说她……”
在这些过程中,我一直以微笑接受对方对我的恭维,以及他对妻子的批判。吃饭进食要心情愉悦嘛,何必闹得不快。
直到餐具都撤走,咖啡端上来了,我才清清喉咙,送上一个迷人的笑,用温和的声音说:
“其实,我相信当年我前夫有外遇时,也是在外遇面前这样讲我的。”
这一招每回都见效。男人一定满脸通红,椅子都坐不住地说:
“我去付账。”
而我总是保持笑容说:
“好啊,你先走,我还要坐一会儿,享受气氛。”这种男人不安于婚姻生活,只想寻求三角关系,不尝试回家面对妻子去沟通,却来找我做第三者,活该。
跋
寄青:
我们平日是不相闻问的。总觉得“君子之交”这种话要实践得踏实逼真,就要对自己和对他人有着一份不移的信任。对你,我就是相信了。所以两人之间,根本不来往。如果不是为了你的一篇文章,我们大约又要三五年不通信。那本《走过从前》我站在书店看完,没有买回家。前几年的我,会买。
我没有婚外情的经验,可是这几年来,把人这种东西由各种不同的角度去探测、观察,也许是某种透彻,反而对婚姻失去了信仰和信心。这是人的基本问题,而其中变不变心倒不是最重要的。很没有把握的是人与人相处久了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当然这是比较悲观的想法,也有可能因为时日相共的生活之后,使一个家庭产生更亲密的团结意识,这两种情况一半一半,而这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控制全局的了。正如你所说,有时婚姻没有问题,可是还是出轨。“吸引力”的确是一种致命的东西。我觉得你的分析是很中肯的。不过我还是想讲一个观念:男女之情中间,有一种很神秘的频率,这种频率的散发使双方心灵受到震动,频率可以是一辈子的事,也可能在来了一阵之后,有一方消失了。这用更白的话来说,就是心里已经没有了爱对方的感觉。老一代的婚姻,用道德、伦理这种崇高的理念,在没有情感的生活习惯里,也维系了下来。新的一代不大肯为他人而活一辈子,比较想背叛。这两种情况,都很可贵。老派的崇高,新派的真诚。而一桩婚姻,不是在“双方协议”之下分手,或说已经有了问题而不想分手或又想分手时,女人们就去找你。这时候,嘿嘿,寄青,你所面对的一群人,都是眼泪不干的。
我认为,你之所以能达到今日的心情,也是受《走过从前》一书影响而来的。回首看看那些日子中不必要的痛苦,也许还是叹息——当年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做个明白人。可是,这种进步,非得“切身”去受过,才能明白。对于你的“妇女辅导”,我觉得就如一个苦心的传道人,你用讲,用写,用个别谈话,虽然可以达到某种对他人的帮助,可是每一颗受伤的心,其实在事发当时,“只愿在仍然爱着的男人胸怀里去恸哭”的渴求,你没有办法。你尽力想告诉受挫的妇女,不要太依靠丈夫,如果她们不够坚强,短时期里还是没有办法再说,那种被人“背叛”的锥心之痛,一时是无法平复的,即使女人根本也不靠男人了。
人,基本的心态是很没有安全感也很孤寂的,人期望“拥有”的意识自古以来就很积极,这未尝不是好事,因此社会巨轮才能因为这种种“想要拥有”而带动。原先,我看你的文章,只把它看成是男女双方的问题,而今我由你的想法中去跟我目前对父母、手足、朋友甚而社会、国家的看法相联结,我发现,其实人的出发点仍都是一种,只是表面上看去作了名词上的界定而已。寄青,人很可怜。人很愚昧又自以为聪明。人的痛苦大半是自找的。这不够,他们还会去找你。
有一次,一位女士问我:“你如何去对待一个深恨的人,又如何去原谅他?”我说:“你先去弄清楚这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再分析他的性格,然后想一想他的成长背景。更重要的是冷静分析他目前的处境和心态,以及为什么你要恨他。”我接着又说:“这么把对方作了一个大致的情况解剖,再对自己作一次剪接,恨的痛苦百分之七十会消失,如果你是个成熟的人。”我现在处世就是这种态度,跟你所想的十分相似,不过我不是只对男女,而是对一切的事物。你其实也是,只是因为你的工作方向是针对“男女之间的平衡”,所以有些人就不易看出这其中涵盖的也有其他的人生观念了。
在这个社会上,每当我看见有人肯讲真话,内心总响应着一份狂喜。其实社会上有一半的人是喜欢听真话的,但是只有一半中的另一小半敢讲自己的真话,这是性格和自信心的问题。起初我看了几篇你的有关“婚外情”的文章,没有太多的感想,直到你那一篇《致命的吸引力》刊出来后,这才听到金属被用力掷到地上去而发出的响声。我的欣喜是很大很深的,看了之后,还大笑。这篇文章的见解,如果不是深切了解人性的人,弄不好还要用责任、道德这种观念去跟你辩论呢。现在你坚持的主要观念就是“客观”,我跟你一样。有些人却把你的“客观”看成“主观”。这个世界要打来打去,也是这种原因,看了实在很可怜这些人。
在你开始热心地做“辅导”工作时,恕我在一旁静静地看你而没有告诉你。你在“辅导”他人时,如果自己停止进步,那能力终有用尽的一天。而眼见你经由这个工作的过程和付出,得到进步,终于体悟出人性中最宽和的“公平”时,你个人的境界就达到了可喜可贺的程度。我推测这仍不是你的“最终结论”和心情,必然有更不同的梯阶在为你铺设,只要你活下去,想下去,也继续做下去。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再做这份社会工作了,如果你感到自己在这个方向上失去了热情和坚持,那么你的不做,也是出于对自己的真诚和自然。就如一场“婚变”,取和舍之间的纠缠,在决定性的瞬间,只有自己最明白为什么。
看你的观念,认为我们都越活越清晰了。而幸福的定义,在一般人来说,还是含含糊糊比较来得容易。其实世上有一种极大的幸福,这种幸福就如《红楼梦》中“好了歌”的境界,在两年前的我,连想起来都会害怕,觉得做神仙真不可思议,一定得忘了这个、放了那个。以为,失去了那些红尘的拥有之乐,人还算什么东西呢?现在我渐悟到这种“好了”的滋味,这并不表示不过俗世生活,表面上俗得很鲜活,而内心实在没有痛苦。这种话,“过渡期”中的人是不懂的,你可以完全明白,可是你比我在社会上更出力地付出,这一点,我不做了。
那一日,你笑问我要不要领养一个孩子,我笑着不语。其实人和人的关系,人和生命的关系,以目前我的心境来说,《红楼梦》只是一本印证的书而不再是参考的书了。乐见终有一天,你的儿子也在文章中消失。这么讲,有些人会以为我对你残忍,而你会很明白我在说什么。总有一天,你发现你只是一个人活在世上,但一点也不悲伤,反而十分快乐。其实现在的你,不是如此吗?
又想起你文中所提出的“背叛”意识,我在想,其实除了婚外情的三角关系之外,配偶的死亡、儿女长大离家、朋友各自分散,带给人的在潜识里,还是受伤,或受到“背叛”意识的隐性攻击。所以我现在尽可能不去浓化任何种类的人际关系,这实在是出于另一种观念角度的爱,而日子过得相当干净又自由。
寄青,恭喜,恭喜我们彼此。真得感谢生命所带给我们的小挫折,不然哪有这种体验。
有一天,我们会明白,人是可以肉身涅槃的。
祝你什么呢?你都不需要了。好,再见。
三毛
1989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