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旁边的云彩
周瑜在十万枝箭面前心情复杂,难以言表。
他原先以为,是人就可以被战胜,因为人无完人,做人总有缺陷。可要命的是诸葛亮没有缺陷。他无从攻击。
看来杀一个人有时候比登天还难——如果不是暗杀,如果在杀之前必须给出一个理由的话。便不再杀,继续与他过招。
周瑜所谓的过招是与诸葛亮比计谋,看谁能知晓破曹大计。
诸葛亮没有说什么。他早已知道这一切,却不能说。诸葛亮早已知道的有两点:一是破曹之计;二是他知道周瑜也想出了破曹之计,此举是与他炫计的意思。
诸葛亮不想炫计。他知道,必须要给周瑜一个台阶下——与人台阶就是给自己台阶。这个世界的奥秘是,你是重要的——而不仅仅是我。
却不能示人以弱,所以诸葛亮最后想出这样一招:两人各自将计谋写于手心之中,看是否相同。
结果出来了。都是一个火字。两人摊开手掌,放在一起,将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呈现在眼前。
周瑜很欣慰,也很遗憾。欣慰的是他的智商终于可以和诸葛亮同步了;遗憾的是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的智商会与他相同。
既生瑜,何生亮。周瑜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慨。只是这样的感慨他不能说,起码在眼下不能说。
但是这条计要想成功,还欠缺最关键的一环。火从何来。诸葛亮是用火的高手,不过周瑜不想请教他。周瑜要自己想出纵火之道。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的到来。周瑜知道,世界上的事,需要成全。茶叶要变成茶水,需要在滚烫的开水中翻滚、煎熬,这是一种成全。成全是痛苦的,痛苦是值得的,可现在周瑜缺少的,还是这样一个机会。成全的机会。
曹操也在煎熬。但曹操的煎熬不是成全,而纯粹是一种痛苦。
曹操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诸葛亮这样的人,能骗走他十多万枝箭。而要命的是,他竟无法复仇。恨一个人,恨到极处,是要杀了他,可曹操杀诸葛亮,却有些鞭长莫及。
荀攸就劝他。荀攸说,恨一个人,恨到极处,即便是杀了他,那也是小境界。重要的是江东,重要的是天下。周瑜、诸葛亮可以不杀,江东却不能不得。
曹操想不出这其中的道理。不杀周瑜、诸葛亮而得江东,技术难度太大了吧。
荀攸却认为,不难。荀攸建议,派人打入江东内部去诈降,作为奸细内应,如此可通消息。周瑜、诸葛亮即便有通天计谋,那也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只是派谁去,是一个大问题。因为谁都不合适。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信任一个陌生人,就像没有谁回无缘无故地爱上一个人一样,信任和爱都是有前提的。现在缺少的就是这样的前提。
曹操为此唉声叹气。
荀攸却不唉声叹气。因为荀攸在提此建议之前,已经想到了两个人。两个至关重要的人。两个不会让周瑜起疑的人——他们的身上有血海深仇,起码在外人眼里是这样。
蔡中、蔡和出现在周瑜面前。
此二人的身后,有五百军士,驾船数只,正停泊在江东岸边。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投诚的表情。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惊谎。
没有人能够知道这是背主求荣所带来的惊慌,还是乍见周瑜前途未卜式的惊慌,抑或是别的,没有人能够知道。除了周瑜。
的确,周瑜是聪明的。如果没有诸葛亮的话,他会是天上的明月,但现在,他只是明月旁边的云彩。虽然能看见,却不是最明亮的。
诸葛亮什么都不说,让周瑜自行其是。
周瑜也什么都不说,一脸暧昧地看着做悲愤状的蔡中、蔡和在那儿痛说家史。蔡中、蔡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吾兄无罪,被操贼所杀。吾二人欲报兄仇,特来投降。望赐收录,愿为前部。”蔡中、蔡和的大哥就是鼎鼎大名的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后死得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蔡瑁。他被曹操冤杀,现在正顺理成章地成为蔡中、蔡和反水的重要诱因。
蔡中、蔡和被留下来了。
周瑜没有多问他们什么。仿佛他给予了他们无条件的信任。但是一刻钟之后,周瑜开始对甘宁说话了:他们是好人吗?
应该是。为什么?他们哭了。哭了就是好人吗?也许心中有悔。我要的是肯定。这世上很多事都不太确定。
错!这世上很多事都已确定。聪明与愚蠢,爱与恨,忠诚与背叛,早已确定。
我好像看不出来。那是你不够聪明。愿闻其详。看到他们是怎么来的吗?坐船来的。错!
难道是走来的不成?他们是孤独而来。可身后有五百兵啊……五百兵不重要,重要的是家小没来。
……
这两人不带家小而来,不是真降,是曹操派来的奸细!将军见微知著,古今一人,佩服。古今一人?……唉,谁能做到古今一人?知道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
人还在,钱没了。错。人走了,钱还在。错。请将军指教。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最重要的。有人比你聪明、重要。这个最痛苦。谁?我不能说。我替将军杀了他。杀不了。为什么?因为你只有刀。
杀一个人,一把刀就够了。用刀杀人,不是杀人。那应该用什么?软刀子。什么叫软刀子?让一个人痛不欲生地活着,欲死不能,这就叫软刀子杀人。
将军好比喻。却只是比喻。为什么?因为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那把软刀子。
死亡就像人生的破绽
鲁肃来见周瑜。目的是为了提醒他,小心奸细。的确,鲁肃这个人老实,却不笨。
在周瑜洞察天机后,鲁肃也似有所悟。他急匆匆地跑来告诉周瑜,蔡中、蔡和之降,有可能是诈计,不可收用啊。
周瑜一愣,没想到连鲁肃同志都有所察觉了,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他倒不是嫉妒鲁肃的智商快赶上他了,而是担心鲁肃那张嘴。老实人的嘴没有心机,见人就说,这一说两说的,搞得地球人都知道江东来了两个奸细,他周瑜怎么将计就计啊?
便大声斥责鲁肃,说你也是老同志了,怎么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对新来的同志不欢迎、不合作、怀疑一切。这样的工作态度行吗?要论出身,这两个同志都是苦大仇深,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弃暗投明跑到我们这里来了。为什么,原因不明摆着的吗?曹操杀了他们的大哥,他们是为报仇而来降,何诈之有!你今后要还是这样多疑的话,怎么能容天下之士?!那句话怎么说的,有容乃大,有容乃大啊同志!
鲁肃走了,黯然神伤地走了。他当然不是去投奔曹操,而是找诸葛亮疗伤来了。
鲁肃很受伤,在被周瑜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过后。事实上他是有容乃大的人,要不有容乃大,他也不会三番五次为保诸葛亮和周瑜争辩。他只是想不通,一向小心眼的周瑜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如此轻信。
诸葛亮笑而不答。
在诸葛亮看来,这其实是一件一目了然的事情——一个人突然变得连他人都不敢相信,原因无非是两个:一是他神经病了;二是他在装。
诸葛亮当然不相信周瑜会得神经病,可诸葛亮的忌讳就在于,他不能对鲁肃再多说什么。
虽然在这之前,多少次祸从口出都被他长袖善舞地一一摆平,但诸葛亮自己知道,不是每一次都有好运气。死亡就像人生的破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现形,他现在能做的,其实跟周瑜一样。装。装大尾巴狼。
鲁肃却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鲁肃以为,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会有答案的。只要执着,总能找到答案。但是鲁肃不知道,有些答案其实不找比找好,因为答案会伤人。不是自己,就是他人。
正因为不明白这一点,所以鲁肃对周瑜为什么会指责他颇感好奇。他一定要获得答案,不管诸葛亮愿不愿意。
诸葛亮最后还是告诉了他。无奈地。
诸葛亮说,子敬啊,你还是不识公瑾在用计呢。大江隔得这么远,奸细极难往来。曹操就派蔡中、蔡和来诈降,以此刺探我军情报,公瑾呢将计就计,正要他通报消息。所谓兵不厌诈,这是公瑾之谋。你识破了它,他怎能不生气?
鲁肃这才明白,人世间原来别有洞天。洞天之中,只有诸葛亮、周瑜二人。他已走到洞口,尚未登堂入室,就被周瑜呵斥了出来。唉,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啊。
诸葛亮也不再说什么。因为他说得够多了。他不知道,这一次的说破天机,会不会给自己引来新的麻烦。他只能等待着,看世事如何风云变幻。
世上心直口快之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自鲁肃在周瑜面前心直口快了一把之后,黄盖也找到周瑜,要与他分享自己的新发现。
黄盖说,周将军,曹操百万大军虎视眈眈,敌众我寡,不宜久持,咱等不起啊,为什么不用火攻呢?
黄盖的嗓门特别大。一说话,半里地外都能听见,吓得周瑜忙叫祖宗——我的祖宗啊,你能不能说轻一点,如此绝密之事,怎么可以大声说出来?
好在接下来黄盖声音特别低。因为黄盖自己也知道,他要参加一个特别行动计划,而这个计划是万万不能泄露的。挨打。
不错,他接下来最主要的任务是挨打。挨周瑜的狠打,目的只有一个,引起蔡中、蔡和的同情,继而引起曹操的同情。
这是苦肉计。很多年后,这条苦肉计在华人地区广泛流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计谋之一。
只是当时已惘然。惘然的是周瑜。他不知道,该不该对老同志下此毒手,而且毒手要下得恰到好处。
这是个分寸。既是技术分寸,也是情感分寸。黄盖的建议是往死里打。一个人为什么突然背叛其一贯的政治立场,不死一回是说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