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惊肉跳,在《肉孩》和《神童》中我虚构出来的那位包裹在红旗里的小妖精,竟活脱脱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并且还用那双阴整的眼睛看着我。就是他,就是他。细细的睛,又大又厚的耳朵,卷曲的头发,二尺左右的身躯。我在《神童》里,详细描述了他在烹饪学院特别食品收购部里策划、领导暴乱的全部过程,在那篇文章里,我几乎把他写成了一个小小的阴谋专家、一个运筹帷幄的天才。我只写到他领导着孩子打死看管他们的“秃鹰”、四散躲藏在校园内便搁了笔,按照我的构思,一起参加暴动的孩子们,一无遗漏地被捉拿归案,送到我岳母领导的烹调研究中心里去,等待着被烹、被蒸、被红烧。惟有小妖精从烹饪学院的阴沟里钻了出来,落在一群从阴沟里打捞食物充饥的乞丐手中,然后再开始他的传奇生涯。可是他并不服从我的调遣,他从我的小说里叛逃出来,加入了余一尺领导的侏儒队伍,他穿着猩红的呢绒制服,脖子上扎着洁白的蝴蝶结,头上扣着猩红的呢绒船状小帽,足登着黑油油的漆皮鞋,出现在我的面前。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压制着内心深处的狂涛巨澜,我让笑容挂在脸上,与你们一起入座。柔软的座椅,洁白的桌布,夺目的鲜花,轻松的音乐,占有了我们的感觉。有必要插一句:这侏儒酒店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适。一位小鸟般的女服务员端着一盘消过毒的方块毛巾走过来。她身体柔弱。端着一盘毛巾显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怜爱。这时,小妖精不见了,他完成了任务应该走,应该去为新来的客人引座,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总认为他的消失暗藏着险恶的阴谋。
朋友们,为了实现“价格八折”,请你们坐等一会儿,我去见见我的老朋友余一尺。你们在这里,可以抽烟喝茶听音乐,可以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观看后院的情景。
读者诸君,我原本想与你们一起共进丰盛驴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厅里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万分。但我们的一行一动,都应该公开,否则便是心怀鬼胎。我在这店里是轻车熟路,找到余一尺十分容易。推开办公室的门,才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我的老朋友余一尺,正站在他那张办公桌上,与一位丰臀高乳的女人接吻——对不起,十分对不起,我连声道歉着,对不起,我忘记了敲门求进的起码礼仪。
余一尺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动作轻捷,宛若一只狸猫。看着我的窘态,他幽默生动的小脸蛋子绽开笑容,尖声尖气地说:
“酒博士,是你这个小家伙,那猿酒研究的怎么样了?可别误了猿酒节,你那个老丈人也是个糊涂虫,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
他的话滔滔不绝,令人厌烦,但由于我是来求他,只能耐着性子听,脸上还要装出聚精会神的表情。一直等他说完,我才说:
“我约了几个朋友来吃驴……”
余一尺站起来,走到那个女人面前。他的头顶恰好齐着那女人的膝盖。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黄花姑娘,一派少妇风韵,两片肥嘟嘟的唇上,沾着一些粘液,好像刚刚生嚼过一只蜗牛。他举手拍拍她的屁股下沿,说:
“亲爱的,你先回去吧!告诉老沈尽管放心,咱余一尺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向是说到做到。”
那女人也是个大方角色,不避嫌疑,弯腰,让两只喷薄欲出的大**沉甸甸地砸在余一尺仰起的脸上——砸得余一尺呲牙咧嘴——轻轻地把他抱起来。单纯从体积和重量的角度看,就如同母亲抱着儿子一样,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这复杂得多。她几乎是恶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像投掷篮球一样,把他扔到贴着墙壁的长沙发上。她举起手,妖媚地说:
“小老头儿,再见了。”
余一尺的身体还在沙发弹簧上动荡着,那女人已经扭动着鲜红的屁股,消失在墙的拐角。他追着她眩目的背影喊道:
“滚吧,狐狸精!”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余一尺。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贴在墙壁上的大镜子前,梳理头发,整理领带,还用那两只小爪子搓搓两个腮帮子,然后猛转身,衣冠楚楚、严肃认真地面对着我,俨然一副大人物的气派。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幕,我很可能被这个小侏儒唬住,而不敢跟他嘻嘻哈哈。老哥们,艳福不浅啊!您这叫黄鼠狼子日骆驼,专拣大个的,我嬉皮笑脸地说。
他阴森森地冷笑一声,脸皮胀得青紫,双眼放出绿光,双臂炸开,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老雕。这模样委实可怕,我与余一尺交往日久,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想想我适才的玩笑话,也许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心中顿时感到十分歉疚。
“哼,小子,”他一步步逼上来,咬牙切齿地说,“连你都敢嘲弄我!”
我连连倒退着,盯着他那因激怒而微微抖动的利爪,感觉到喉咙很不安全。是的,他随时都会闪电般跃起,骑在我的脖子上,撕裂我的喉管。对不起,“老大哥,对不起……”我的背已经紧靠在贴着布纹壁纸的墙壁上,但我还在试图后退。后来,我急中生智,举起手来,狠狠地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啪啪啪一串肉响,我的腮帮子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飞舞着金色的星星……对不起老大哥,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是王八蛋,我是一根黑驴……
在我的丑恶表演下,他的脸色由青紫转黄白,炸起的双臂也缓慢地垂下去。我的身体也随之瘫软了。
他退回到他那黑色皮革蒙面、底部装着螺丝、能够团团旋转的宝座上,不是坐着而是蹲着,从烟盒里弹出一支高级香烟,用一揿按钮便嗤嗤作响、喷出强劲火焰的强力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眼盯墙上风景,陷入沉思状态,目光深邃莫测,犹如两潭黑水。我瑟缩在门侧,痛苦地思想:昔日那个插科打诨、任人作弄的小侏儒凭借什么力量变成了这副专横跋扈、耀武扬威的模样?我这堂堂的博士研究生,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一个身高不足一尺五、体重不足三十斤的丑八怪?答案像子弹出膛一样蹦出来,不说也罢。
“我要**遍酒国的美女!”他突然改蹲姿为立姿,挺在转椅上,高举着一只拳头,庄严地宣布:“我要**遍酒国的美女!”
他的精神亢奋,脸上神采飞扬,高举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气中,久久地不动。我看得出他的思想的桨叶在飞速旋转,意识之船在雪白的精神浪花上颠簸。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忧了他的遐想。
后来他终于松弛下来,扔给我一支烟,和颜悦色地问:
“认识她吗?”
“谁?”我问。
“刚才那个女人。”
“不认识……但好像有点面熟……”
“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噢,我想起来了!”我拍着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她经常手握着话筒,面带着温柔华美的笑容,对我们说三道四。”
“这是第三个!”他恶狠狠地说,“这是第三个……”他的声音突然暗哑下来,眼睛里的神采也突然消失,那张保养得光洁如玉的面孔一瞬间布满了皱纹,本来就小的身躯变得变小。他萎缩在他的宝座上。
我抽着烟,痛苦地看着这位古怪的朋友,一时竟不知说点什么话才合适。
“我要让你们瞧瞧……”他呢呢喃喃地打破了沉闷,抬起头来问我,“你来找我?”
“约了一群朋友,在葡萄厅里……”我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些穷酸文人……”
他摸起电话,对着不知什么人咕噜了几句。放话筒时他说,
“看在咱老朋友的份上,给你们开个全驴宴。”
朋友们,我们口福不浅!全驴宴!最高档次!我感激万分。对着他连连鞠躬。他的精神头儿有些恢复,由坐姿变为蹲姿,明亮的光线又从眼睛里射出,他问道:
“听说你成了作家?”
我惶恐地说:
“狗屁文章,不值一提,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他说:
“博士先生,咱俩做笔交易吧!”
我问:
“什么交易?”
他说:
“你给我写部自传,我给你两万元钱。”
我兴奋得心脏剧烈跳动,嘴里却说:
“我文笔拙劣,只怕难当重任。”
他挥挥手,说:
“瞎谦虚什么,一言为定,每逢星期二晚上,你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讲我的经历。”
我连声说:
“大哥,大哥,什么钱不钱的,为大哥这样的奇男子树碑立传,是小弟应尽的义务,什么钱不钱的……”
他冷笑道:
“小子,别虚伪,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上也许有不爱钱的人,但我至今未碰上一个。大哥敢扬言**遍酒国美女,就是仗着这个,他妈妈的钱!”
“大哥的魅力也很重要。”
“呸!”他说,“去你妈的蛋!毛主席说:‘人贵有自知明’,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滚吧!”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条“万宝路”,对着我掷来,我接了烟,道谢不迭着,滚回葡萄厅,与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坐在一起。
几位小侏儒倒茶斟酒,传盘递碗,脚下像装着轮子一样,围着我们团团旋转。茶是乌龙,酒是茅台,虽无地方色彩,却是国宴水平。先是十二个冷盘上来,拼成一朵莲花:驴肚、驴肝、驴心、驴肠、驴肺、驴舌、驴唇……全是驴身上的零件。朋友们,浅尝辄止,留点肚皮,根据我的经验,精彩节目还在后头。朋友们,注意,热菜上来了,那位姐们,小心别烫着!一位小侏儒。着红衣点红唇腮上涂着红胭脂,穿红鞋戴红帽,从脚红到头,犹如一根红蜡烛。她高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大菜,滚动到餐桌边,小嘴一张,吐字如吐珍珠:红烧驴耳,请欣赏!
“清蒸驴脑,请品尝!”
“珍珠驴目,请品尝!”
驴目黑白分明,汪在一只大平盘中。朋友们,动筷子,不要怕,尽管它活龙活现,毕竟也是盘中餐。两只驴眼十个人,如何吃才能公平?小姐,请指点。蜡烛小姐微微一笑,捏起一柄钢叉,轻轻两点,便把那乌珠点破。满盘流动着颤颤巍巍的**。同志们抄勺子。一勺一勺舀了吃,此菜看着险恶,吃着鲜美。我知道一尺酒店还有一道拿手好菜,名曰“乌龙戏珠”,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一根驴上两只驴眼。今日大厨竟把这驴眼烹成了“珍珠驴目”,看来那“乌龙戏珠”是戏不成了。也许今日我们吃了一匹母驴?
弟兄们,千万不要客气,松开腰带,放开肚皮,往死里吃。自己人聚会,我不劝酒,能喝的多喝,不要担心账单,今天我“出血”。
“酒煮驴肋,请品尝。”
“盐水驴舌,请品尝。”
“红烧驴筋,请品尝。”
“梨藕驴喉,请品尝。”
“金鞭驴尾,请品尝。”
“走油驴肠,请品尝。”
“参煨驴蹄,请品尝。”
“五味驴肝,请品尝。”
驴菜滚滚,涌上桌来,吃得我们肚皮如鼓,饱嗝不断,大家的脸上,都蒙了一层驴油,透过驴油,显出了疲倦之色,仿佛刚从磨道里牵出来的驴子。同志们辛苦了。我趁个空子,抓住一位小姐,问道:“还有多少道菜?”
小姐道:
“还有二十几道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做出来,我就端上来。”
我指指桌上的朋友,说:
“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少上几道?”
小姐面有难色道:“你们定了一匹全驴,这才吃了多少?”
“我们确实吃不下了。”我哀求道,“好小姐,求您给厨房里通融通融,拣最有特色的上几道,其余的我们就不吃了。”
小姐说:“你们真不中用。好吧,你给您去求求情。”
小姐求情成功,最后一道菜上来:
“龙凤呈祥,请欣赏!请品尝!”
小姐让我们先欣赏,再品尝。
那位酸溜溜、傻乎乎的女士问服务员小姐:
“这‘龙凤呈祥’所用原料是驴的什么器官?”
服务小姐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驴的性器官。”
女士脸皮红了红,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问:“我们只吃了一匹驴,怎么会……”她对着盘中的“龙”和“凤”呶呶嘴。
服务小姐说:
“你们少吃了十几道菜,大厨不过意,又给你们添了一套母驴的性器官,配成了这道大菜。”
“吃吧,先生们,女士们,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客气,这是驴身上的两件珍宝,模样不好看,味道极鲜美,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呀吃呀,吃,吃,吃‘龙凤呈祥’。”
正在大家举箸犹豫之时,我的老朋友余一尺踱进厅来。我慌忙起立,给你们介绍:
“这就是大名赫赫的余一尺先生,一尺酒店经理,市政协常委、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常务理事、省级劳模、候选全国劳模,今天这盛宴,是他老人家的东道。”
他笑容满面,转着圈与每个人握手,握手的同时塞给每个人一张香气扑鼻印满了密密麻麻中外文字的名片。我看出来了,大家对他满怀好感。
他瞥了一眼“龙凤呈祥”,说:
“连这都上了,你们这辈子也算吃过驴了。”
一片感谢声绕着桌子,弟兄们,姐妹们,你们脸上都挂着馅媚的笑容。
“不要谢我,谢他吧!”他指着我说,“龙凤呈祥”轻易不做,这是道缺德菜,去年有几位著名人士点名要吃这道菜都没吃成,他们不够级别,所以我可以说:
“诸位好口福!”
他敬了我们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国市产著名的养胃消食酒)。此酒性格暴躁,如同绞肉机器,喝得大家腹中隆隆直响。
“腹中有动静不必害怕,这是酒博士。”余一尺指着我说,“吃呀吃呀,快,动手,吃‘龙凤呈祥’凉了滋味不佳。”他夹起龙头,放到那位对驴的**极感兴趣的女士的碟子里。那女士也不客气,大口咀嚼龙头。众人一齐下筷,犹如风卷残云,把“龙凤呈祥”消灭得干干净净。
他邪刺刺地笑着说:
“今夜无法安眠!”
你们理解他的意思吗?
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这篇小说写到此处,基本上就算结束了,但我与诸位友谊深厚,总想多跟你们胡扯几句。
那天,我们一行人吃完了驴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酒店”,才发现夜已三更,满天星斗,遍地凉露,驴街上泛着湿漉漉的青光,几只醉猫在人家的房顶上争风吃醋,闹得一片瓦响。凉露似霜,逼得街道两侧的树木纷纷落叶。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东一句西一句,驴唇马嘴,南腔北调,声音比屋上的猫叫好听不了多少。其他丑态,不愿一一列举。正闹着呢,就听得一行清脆蹄音,从街东头传过来。顷刻,一匹蹄如盅、目如灯的小黑驴,好像一支黑箭,射到我们面前。我吃了一惊,众人也好像吃了一惊,因为唱歌的闭住了嘴巴,呕吐的也闭住了嘴巴,大家都睁大醉眼,看着那奔驰的小黑驴儿。看着它从街东头奔驰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奔驰到街东头,如此者三后,它静静地站在驴街当中,通体黑又亮,不出半点声息,宛若一匹雕塑。我们肢体僵硬,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期待着现实证实传说。果然,一阵瓦响流过来,一个黑影飞下来,恰好落在驴背上。那确实是个少年,身背一个大包袱,**的皮肤上,闪烁着一层类似鱼鳞的东西,嘴里叼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小刀。
五
莫言老师: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敬爱的、我最敬爱的老师啊,您的来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声春雷,如同一针吗啡,如同一颗大烟泡,如同一个漂亮妞……给我带来了生命的春天,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虚伪的谦谦君子,我知道并且敢于公开宣称我的才华横溢,但一直藏在深闺无人识像杨玉环一样,一直委屈在材里拉车像千里马一样,现在,终于,李隆基和伯乐手拉手出现了!我的才华得到了您和号称“中国九大名编”之一的周宝先生的承认,我真是“漫卷诗书喜若狂”,何以庆祝?唯有杜康!我从酒柜里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齿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气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飘飘然,驱逐笔走龙蛇,灵感如潮,孔雀开屏、百花齐放,给我敬爱的老师写信。
老师,您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那么认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驴街》,真令学生我感激涕零也就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现在,请老师允许我逐一回答老师信中提出的问题。
①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那位大闹肉孩国的红衣小妖精在酒国确有其人其事。我们这里的一些混官实在是腐败透顶,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韪,杀食男婴。这故事是我的老岳母(原烹饪学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诉我的。她说在我们酒国市郊有专门生产肉孩的村庄,村里人把此事当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们卖出肉孩,就像卖出育肥的小猪一样,并无惊天动地的悲痛。我想我岳母不会骗我,你想他骗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骗我干什么?所以她决不会骗我。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写出来可能招惹麻烦,但老师您曾教导过我,说作家要敢于直面人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我便奋不顾身地写了出来。当然,我也知道文学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红衣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鲜明起来。鱼鳞小子是我们酒国市的一位神出鬼没的少使,专干锄奸除恶、偷富济贫的好事。驴街上那些泼皮无赖都受过他的恩泽,敬之如天神爷爷。我至今无缘睹见他的庄严法相,我没见过他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虚无,驴街上许多人都见过他,酒国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里干了什么,白天满城皆知。干部们提起他咬牙切齿,老百姓提起他眉飞色舞,公安局长提起他腿肚子抽筋。老师,我们这个少侠的存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他的侠义行为,实际上起到了安定民心、宣泄民愤,促进安定团结的作用。他的存在是对不健全的、阿贵的法律的补充。你想,酒国市的干部腐败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没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为有了鱼鳞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着、等待着鱼鳞少年对那些贪官污吏实行惩罚。受到了鱼鳞少年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正义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人民的惩罚。鱼鳞少年实际上成了正义的化身,成了人民意志的执行者,成了一个维持社会治安的减压阀。在我们酒国,如果没有鱼鳞少年,非出大乱子不可。鱼鳞少年无法制止干部的腐化行为,但鱼鳞少年却平抑了百姓的怒火。其实,鱼鳞少年帮了酒国市政府的大忙,我们的一些糊涂官竟下令让公安局捉他。
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精是不是一个人呢?老师,恕学生狂妄,我觉得您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幼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与您有什么关系?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文学作品的基本原则就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何况我还不是完全的无中生有,完全的胡编乱造呢!实对您说吧,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之间既有同一性又有斗争性,有时可以把他们一分为二,有时又可以把他们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尚如此,何况人乎?
您信中还说我把鱼鳞少年的技艺写的过于高起因而失去了真实性,这批评更令我难于接受,在科技发展一日千里的今天,人能在月球上种豆角,飞檐走壁算得了什么?二十年前,我们村里放了一部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白毛女用脚尖走路,我们看后不服:你能用脚尖走路,我们难道就不能了吗?练!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四天五天行不行?六天七天总可以了吧?八天之后,我们村的少年除了那个极其愚笨的李二狗外,一大群毛孩子、都学会了用脚尖走路。从此后,我们的娘在缝鞋时和厚了鞋尖的厚度。我们是一群蠢材尚能如此,何况鱼鳞少年天生奇才,又加上心怀深化大恨,为了复仇练技,岂能不事半功倍势如破竹乎?
老师说了半天武侠小说的长长短短,我连一部也没看过,更不知金庸、古龙是何许可人也。我搞得是绝对的高尔基和鲁迅式的严肃文学,严格恪守着“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不二法门,从不敢偷越雷池半步,为了取悦读者而牺牲原则的事咱宁死也不干。不过,既然连老师您这样的严肃小说家都被武侠所迷,学生我也一定去找几本看看,没准也会大获利益。瓢虫小姐的名声我仿佛在公厕里听说过,听说她喜欢写地里生长出一根血红的肉柱子这类的细节,性意识十分地强烈。她的小说我一篇也没读过,等几天我有了空,就去找几篇拉屎时翻翻。米丘林在上帝的植物园里开过妓院,难道头上顶着作家桂冠的花大姐竟敢在社会主义的小说园里开妓院不成?
②老师您怕我那盘驴街名菜“龙凤呈祥”招徕苍蝇,学生斗胆认为老师您委实是太多虑了。这盘菜连北京来的大批评家大音乐家都急毛火促地往嘴里扒拉,何脏之有?我们追求的是美,仅仅追求美,不去创造美不是真美。用美去创造美也不是真美,真正的美是化丑为美。这里有两层意思,老师您听我慢慢道来。一,一根驴屌,一扇驴bí,插在一起,往盘里一放,黑不溜啾,毛杂八七,臊巴拉唧,当然不美,也无人敢下筷子。但一尺餐厅里的高级厨师把那两件物事放在清水里泡三遍,放在血水里浴三遍,再放在硷水里煮三遍,然后剔除臊筋,拔尽臊毛,在油锅里熘一遍,砂锅里烟一遍,高压锅里蒸一遍,再以精细刀工,切出各种花纹,配上名贵佐料,点缀上鲜艳菜心,于是,公驴的变成一条乌龙,母驴的变成一只黑凤,一龙一凤,吻接尾交,弯曲盘缠在那万紫千红之中,香气扑鼻,栩栩如生,赏心悦目,这是不是化丑为美呢?二,驴属、驴bí,这些字眼粗俗不堪,扎鼻子伤眼,也容易让意志薄弱的人想入非非。我们把前者易名为龙、把后者易名为凤,龙与凤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庄严图腾,至高至圣至美之象征,其涵义千千万万可谓罄竹难书。您看,这不是又化大丑为太美了吗?
老师,我忽然觉得,这盘驴街名菜的加工制作过程与我们的文学艺术的创作过程何其相似乃尔。都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都是改造自然造福人类嘛!都是化流氓为高尚、化肉欲为艺术、化粮食为酒精、化悲痛为力量嘛!
老师,不管您用什么样的危言来耸听我,这盘菜我坚决不撤。
《欢乐》和《红蝗》我认为是老师您的两部力作,那些骂您的人因为吃胎盘和婴儿太多,热力上冲,把脑子烧昏了,他们的话,老师何必在意。我们酒国市作家协会那位领导人就是一位不可一日无胎盘的人,他每天都要喝一大碗胎盘与鸡蛋的混合汤,所以他写的文章“人味”浓重。
③老师,余一尺这个人高深莫测,我心里挺怵他。他要我为他写传记,并答应给我丰厚报酬,我心里很矛盾。既然老师鼓励我写,我就喝口大胆汤,壮着胆子去写吧!不过,我更希望老师能与我合作。您大名鼎鼎,给余一尺做传,肯定会把他乐得屁颠屁颠的。您不知道余一尺屁颠屁颠时那神情姿态是多么可爱,简直活脱脱是一匹在雪地里打滚撒欢的小巴儿狗!他这人腰缠万贯,出手大方,一掷千金,不会亏待您的。另外,老师也的确该到我们酒国来一趟,观观光,开开眼,我想这对您的创作将会大有裨益,就像吃了婴儿宴对健康大有裨益一样。老师您不来酒国,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重大损失,单单为着品尝“龙凤呈祥”您也该来酒国一游。
④《驴街》开头部分,老师既然夸为“朗朗上口”,那“废话”又有何妨?现在我们出版了多少诘屈赘牙的废话,我的“朗朗上口的废话”为什么要“全部删除”呢?您这个建议我不愿也不能接受。
⑤那对侏儒姐妹的父亲本来就是高级领导人,您凭什么让我给他降低职务?再说,我即便想把他降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去当村长,他能干吗?他非跟我拼了老命不可。从另一个方面讲,文学艺术是虚构嘛,谁愿来对号入座就让谁来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气得心脏爆炸还要我偿命不成?偿命就偿命,“士不畏死,何必以死惧之”,“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师,请您代我问问周宝老师和李小宝老师,他们要不要好酒?另外,首届“酒国旅酒节”将于十月份在我市召开,这种酒坛盛会甭说在酒国就是在全中国也是首次,届时,天下美酒,供天下英雄开怀畅饮;人间佳肴,让莫言老师狼吞虎咽。欢迎老师携带宝眷一起来,我老岳父袁双鱼教授是首届猿酒节筹委会的技术副主任,一切方便,俱能提供。
敬祝
健康!
学生李一斗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