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海子
我打算到陕北去。
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想念那里的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想念那里淳朴的穷人,想念那里的膻膻的羊肉面。
大约1995年我曾经驱车去那里看望我一个同行的母亲。那母亲一贫如洗,很老了。那次,我给那老人送去读者的15000元捐款。那次经历我终生难忘。那次回来后,我还接到个恐怖电话,那恐怖电话跟同行家族的名誉有关,不提。
另外我想躲开北京的噩梦,躲开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眼睛,到陕北散散心。站在陕北那片蓝蓝的天空下,似乎就回到了童年,没有恐怖阴影的五颜六色的童年。
还有一个目的是采风。
我要去搜集些乡野的鬼故事之类,营养我的灵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在长途车上,我一直在用我智商不高的大脑在思考。
我把以前那一切我解释不了的现象定性为幻觉,我把那个人定性为变态。
我认真思考我和他的问题。
我觉得再不能纠缠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了,否则,我会荒废了我的一切事业,最后真的崩溃。
我还要继续我的恐怖事业。
我坐了一夜长途车。黎明时分,我在三十里铺吃了一碗热辣辣的羊肉面(有支歌唱它———“问我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进了驼城。
那是座老城,四周就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
我很容易地找到一个年逾古稀的退休老人,他叫王五,当地人称他“故事王”。
“故事王”一个人生活,我想他的老伴可能是死了。见了他之后,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为啥熟悉。
他的胡子很稀,脸很白。最近,我接触的很多人脸色都有点白。
老人听我讲了来意,十分高兴,他端出上好的陕北米酒招待我。我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土炕上。
那是一孔挺宽敞的窑洞,甚至都有点空旷。窗子上贴着已经退色的剪纸,剪的是鸡鸭鹅狗,十分热闹。
“故事王”说:“我只给你讲仨故事。”
故事一:
有个人,他的单位给他分了套大一点的房子。
他的家有只猫。
他搬完了所有的东西,抱着那只猫走向新居。当他接近新居那个小区的时候,那只猫竟然很惊恐,尖叫不停,最后挣脱他逃掉了。
猫认家,它跑回了旧房子。
他追回去,看见那只猫缩在旧房子一角,不停地哆嗦。他又抱起它继续走向新居。
那只猫这次叫得更惊惶,终于在他走进新居楼道里的时候,
他觉得玄,再次回到旧房子找它。那只猫见了他四处逃窜,不想让他抱走。最后,他还是把它抓住了,用布蒙住它的眼睛,把它抱出门。他想,这次走到哪它都不知道,它不会再叫了。
那只猫被蒙住了眼睛,果然不叫了,它趴在主人的臂弯里,一动不动,警觉地聆听着,判断着。
当他抱着它走近新居的房门时,那只猫突然又要逃!
他早有防备,紧紧抱住它不放。那只猫惊恐至极,它用爪子疯狂地挠他的手,鲜血流出来……
他疼痛难忍,把它放开了。
那只猫再也没有回到旧居,它不知逃到了何方。
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住进那个新居之后,四处找那只猫,到底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于是,他就不再找了。
新生活开始了。一切都很正常。
很多天过去,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突然看见家里的地板上有很多小老鼠,刚刚生出来,它们慢慢吞吞地四处爬。
老鼠?哪里来的老鼠?
他四处找,终于在卫生间一角发现了一个很小的老鼠洞口,还有刚出生的小老鼠从那洞里往出爬。
他慌了,用脚踩那些小老鼠。
恐怖的是,小老鼠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出来。好像就是那个洞口把它们生出来的一样。
那里面肯定有一只老鼠,它躲在洞里,一直不露面,只是不停地往外输送小老鼠。这个人傻了,想,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陡然想起家里那只逃之夭夭的猫,一下有点恐慌。
那只猫一定是怕它才不肯进来!
可是,猫为什么那样害怕洞里的这只老鼠?
他点火熏烤那个洞,自己都被呛得不停地咳嗽,可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往出爬……
他又灌水淹那个洞,水都满了,溢出来了,还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水淋淋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爬……
他用碎砖烂瓦堵那个洞,很快就被小老鼠顶开,还是一个接一个往出爬……。
他用镐刨,用锹挖,把新居都破坏了,挖了很深很远,那洞似乎一直没有底……
他没办法,就傻傻地看,看小老鼠越来越多,渐渐覆盖了他家的地面,桌子,床,渐渐覆盖了他的脚面,他像那只猫一样怪叫着破门而出……
他始终没有看见那只可怕的女鼠长得什么样……
———我听着听着,惊呆了!
为什么?因为“故事王”讲的这个故事和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正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他怎么讲出来了?
而且,我承认,他比我高明。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故事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见到那只可怕的老鼠。
他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把那只老鼠称为“女鼠”。
女鼠。
这名字就阴森。
故事二:
有个男人,他横穿一片草甸子。
太阳很热,把整个草甸子都晒蔫了。可是,他走着走着,却突然感觉到脊背发冷。
他回头看,除了一条时隐时现的土道,啥也没有。
他继续走。走了一段路,仍感觉芒刺在背。
他再回头,还是啥也没有,荒草连天。
他疑惑地想,真是怪了。
当他第三次回过头的时候,吓傻了,他这次看见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的眼睛绿绿的。
最早这个男人认为它是狼———尖尖的耳,绿绿的眼,长长的尾巴拖地,当然是狼!但是,后来他一口咬定它不是狼。
男人一下丢了魂,他愣愣地和那个东西对视一阵,猛然转过身,撒腿就跑。
那个东西在后面追。
他跑了一段路,回头看,它跟在后面,不远不近,还是刚才的那个距离。
他根本甩不掉它。他慢下来,它也慢下来。
他蓦然感到他的奔突是徒劳的。
他停下来,回头久久地看着它。终于,他发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滚过来吧!它却心不在焉,转头看别处。
他快崩溃了,双膝一软,朝它“扑通”一声跪下去。可是,它好像不懂这是啥意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
他起身继续走。
可是,他的腿如筛糠,已经走不了了,他就在地上爬。
他不适应这种走法,爬得太慢了,那个东西渐渐接近了他的屁股。
他的四肢同时抖动,爬都爬不了了。他转身坐在荒草上,惊恐地回过头,看它。
它也看他。
他和它是那样近,他甚至看见了它的眼角有一颗眼屎,它的嘴角挂一根草棍儿。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