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一年级,代数是由班主任宋老师给我们任课。宋老师北大毕业,并留校任教。解放后回家,在密山中学教书。冬季时常穿一件长棉袍,长长的大围巾总是有一头耷拉在左侧胸前。不戴帽子,在左眉峰之上分缝的分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从不紊乱,从不改变;他的头总是微微偏向左侧;说话总是不紧不慢,颇有学者风范。宋老师不担任我们班班主任之后,代数老师就换了李老师。
李老师也是北大毕业。他父亲是北大物理教授。他在北大念了数学、物理、化学三个专业;上学期间,手中蓝、足、排“三球”不离身。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学混子”。这些情况都是上课时他自己对我们讲的。与宋老师的仪表相反,李老师大高个,略微有些端肩;宽额头,头发散乱,一双大眼睛,给人以亲切、和蔼又不很专注的感觉;他总是穿着肥肥大大、松散的衣裤,不修边幅。上课时,手里只拿一本教科书,没有教案之类的其他东西;教科书也是随便扔到讲台上,讲课时从来没有翻看过一眼。
李老师的代数课是最轻松的课堂。每节课,讲课时间大约占三分之一;讲完了,做作业,大约占用十余分钟;其余时间,讲一些同学们爱听的故事,大多是他自己的往事。
李老师上课对同学们的唯一要求就是注意听讲,不许记笔记。李老师说,他讲的东西都在课本上,用不着记;但是,如果你不注意听,在课本上你也找不着。他说,念书学习不要死记硬背,要学会理解,只有理解了,你才能记住,不会忘记。李老师每每讲一个概念、讲一个公式,都是从例题开始讲,例题讲完了,数学概念或者一个公式在同学们的头脑中就基本形成了。上了高中以后,李老师在黑板上讲完了,同学们甚至可以自己叙述一个概念,自己列出一个公式。这也是李老师最高兴的时候;也是同学们觉得原来代数课是这么好学、这么容易掌握的课程。
李老师讲完课,立即布置作业。谁的作业做完了,谁举手,李老师到你的座位上,察看,对了,在你的作业本的每一道题上打对号,并标明日期;有错误,当即改正。每一次做代数作业,在课堂上只用十余分钟,从不占用课后时间。
考试的时候,李老师从来不出复习题,不点重点。他说中学生学习的知识没有重点非重点之分,课本上灌输给你们的学习内容,是你们在中学阶段应知应会的基础知识。只要上课你的精神没有溜号,作业是自己用心做的,你没有得健忘症,考试都能达到优、良。确实,我们班代数没有不及格的,绝大多数都是5分、4分。从初中到高中,我的代数考试基本是5分。
同学们的作业做完了,李老师回到讲台,开始讲述他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星期一,同学们做完作业之后,李老师:“昨天,你们的李老师作了一件似乎不应该做的事情。大家知道,师娘已经去世多年。昨天是她的祭日。我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南面的草甸子里,烧了几张纸。掉了几滴眼泪。人死了,能不想吗!我向来反对迷信行为,尤其反对烧纸。我们的老祖宗给我们遗留了宝贵的文明文化;也给我们留下一些愚蠢、蒙昧的反科学的东西。烧纸就是其中一项影响极为恶劣、极为广泛的迷信活动。昨天下午,到街上的饭馆子,要了两盘菜、一壶酒;让服务员在我的对面放上一把椅子,摆了一套餐具;一起吃顿饭吧!回来的时候,顺手买了几张烧纸。我把烧纸揣到裤兜里,信步走到南面的草甸子。我四顾无人,蹲在草窠里,把纸烧了。烧纸的烟把我熏出满眼泪水,借机让泪水多淌一些,心里平静了许多。
李老师是密山戏园子的票友。他唱大花脸净角。只要戏园子上演的戏,有适合他的角色,他必定参加演出。李老师经常讲,京剧是国粹。在北大读书的时候,白天打球,夜晚就去唱戏。卢沟桥事变之后,通过唱唱京戏,发泄发泄亡国奴心中的郁闷。
初二年级,12月9日那天上课时,李老师说道:“129”运动的时候,你们当中大多数同学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那年十二月中旬,“129”运动爆发。那个时候我正在读化学系,我们正在实验室搞一个化学实验,实验不能停,停了就会前功尽弃。有几个同学进城参加游行示威,我没有去。坦白地讲,当时,我的思想比较落后。我父亲和他的一些同事常对我们说,国家大事应当由政府决策,抗日的大事要相信当局的安排,学生在学校的所作所为,应当由校方决定。我缺乏有些同学的冲动和**。”
下午,自由活动的时候,同学们围成圈,弹排球。恰巧排球飞向路过的李老师,李老师接住球,把球撇了回来。同学们高喊:“李老师!一起玩一会!”李老师:“力不从心啊!”笑着,摆摆手,向办公室走去。第二天,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个同学问:“你在北大不是‘三球’不离手吗?我们怎么总是看不见你打球呀?”李老师:“时过境迁,李老师除了当当票友,从前的嗜好日渐淡薄,不比当年了。”
我参加工作之后,听说李老师接触毒品。英年早逝。
(2008年8月17日16:3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