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1 / 1)

统计师 付均 2074 字 14天前

1947年,夏季。

中午。天阴得黑沉沉的,犹如夜幕降临。从西北方向传来轰轰隆隆似打雷又不是打雷的恐怖的声响。一阵凉风刮过,雨点夹杂着冰雹向地面砸下。顿时,与糖豆一般大小的雪白的雹子铺满了前后院。奶奶大声喊到,“快拿菜刀!”“干什么?”“往院子里撇!”“撇菜刀干啥?”“砍秃尾巴老李!”我拿了一把切豆饼的旧菜刀,从门里向院子高空扔去。同时,老杨家小生子、老杨家大爷的孙子也把菜刀撇向天空。晚上,奶奶讲,古时候,秃尾巴老李跟小白龙打仗,秃尾巴老李一过来,老百姓就往天上撇菜刀,为什么他叫秃尾巴老李呢?就是让人们撇菜刀给砍掉了尾巴;小白龙一过来,老百姓就往天上扔馒头,让他吃饱了,有劲,狠狠地打秃尾巴老李。秃尾巴老李打不过小白龙,就恨老百姓,就下雹子祸害人。秃尾巴老李就怕老百姓的菜刀,一扔菜刀就能把它吓跑了,雹子就不下了。

这是我第一次遇上下雹子。我们三个人十分兴奋地跑到院子中间,张开双臂,仰面朝天,任凭雹子打在脸上。冰凉新鲜的空气沁人肺腑;夏天的燥热彻底离开了我们。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滚滚乌云疾速地向铁道南压了过去。阳光在翻滚的云缝中间时隐时现。小生子:“怎么不下了!”“真不过瘾!”老杨家大爷:“谢天谢地,可算没有下大。若不然,今年就得喝西北风了。”他站在房门外,看着一条条滚动流淌的乌云,脸上流露出幸免于难的微笑。

下午,老贺小山北面天空乌云密布,灰色层云中滚动着一团团黑云,云团渐渐向南蔓延。东北天边连续不断的闪电,把乌云与大地之间灰朦朦的空隙渲染得灰黄明亮。云层底部一缕缕垂向地面的、乱丝线一般的散乱黑云游移不定。西北风好像变成了西南风,忽而又变成了东北风。

老田家小锁子站在大道上,高声叫喊,“快来看呀!快来看呀!”他手指着老贺小山北面的乌云,显得又好奇又兴奋。老杨家大爷:“哎呀!下‘龙挂’了!”大家把目光都转向东北方向。我问:“什么?那是什么?”有人答道:“龙搅水。”赵老师:“那叫‘龙卷风’。就像我们平时常常看见的‘旋风’。”在老贺小山北侧乌云底部一束犹如井绳似的黑色云柱悬挂在下面,云柱摇摇摆摆、扭曲着缓慢地向南飘荡。

人们兴奋的议论着。“真像似一条龙啊!”“是啊!龙身上还有龙爪呢!”“是龙头冲下,还是龙头冲上?”“看不出来。唉!看看!往上上了!”云柱渐渐离开地面,云柱下端变得越来越细,摇摆着缩回云层。孩子们高呼:“上去了!上去了!”

方才还算亮堂的天空,突然又黑了下来。一阵东北风刮来,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人们脸上。“不好啦!要下雨了!”人们一哄而散,纷纷逃回自己的家里。

大雨倾盆。顷刻间,院里有了积水,水流泛着白沫向大门外淌去。伏天的雨,来得疾,去的快。乌云滚过之后,露出了与带雨的黑云相对运动的的层云;天又亮了起来。太阳时而从层云的缝隙之间射出几道光芒,稀疏的雨丝在阳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彩。

雨停了。院子的积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跳下炕,跑到院子里,在积水的水坑里有几条不到一拃长的鲫鱼。我高兴地喊了起来,“快来看!水里有鱼!”小生子、老杨家大爷的孙子应声跑来。看见水里有鱼,小生子回屋拿来一个装了半盆水的铜盆;我们迅速地把鱼抓到盆里,一共是六条。老杨家苞米楼子附近水坑里还有一条小一点儿的鱼,老杨家大爷的孙子准备去抓,这时,老杨家大爷家的大麻鸭子晃动着身躯,扑了过去,用它那有力的长长的大扁嘴,把鱼牢牢地叼住,小鲫鱼摆动着尾巴,大麻鸭子就是不松口。

“哪来的鱼呢?”我们三个几乎同时问道。老杨家三爷:“过去听说过天上下鱼的事。这鱼指定是从天上下来的。”老杨家大爷:“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回看见天上下鱼。”奶奶:“这鱼还都活着,你们几个快把它们放到福成油坊后院的大水泡子里去吧。这老天爷不知道怎么啦?下起鱼来了。”我们怀着对天上掉下来的东西的敬畏心态,端着铜盆,把鱼倒到大水泡子里。

天上下鱼,很快传遍了东街。有一天,孟宪刚问我,“天上的鱼什么样?”我告诉他,“跟河里的鲫鱼一个样。”他有些不信。我说,“如果你不信,你去大水泡子里看看。”他笑着给我一拳。后来,赵老师说:“天上下鱼,跟那天老贺小山北面出现的龙卷风有关。听说那天龙卷风停了以后,老贺小山根底下的一个小水泡子干涸了,水泡子里的鱼也都没有了。一定是龙卷风把小水泡子的水抽干了,鱼也同时搅上了天;东北风一刮,鱼又随着雨下来了。”

阴历六月初一、初二又下起了雨。奶奶坐在炕上,看着窗外,嘟囔着,“不怕初一下,就怕初二阴。这半个月还是不能有好天。”果然,一连一个多星期,雨一直没有停过。

我家的房子一下雨就漏,连续下雨,漏的就更厉害了。能装水的盆盆罐罐、甚至连盘子、大碗都用上了。尽管如此,也只能接一接炕上的雨水。柴草垛已经彻底湿透。外屋地晾了一地湿柴禾,没有一棵能够晾干。做饭时,灶坑里柴禾点不着火,满屋子都是烟。夹生饭没有少吃。倒是猪圈的柞木围栏上生长的木耳又肥又大,摘下一瓢蘸酱吃,确实是很好的美味。

中午之后,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灰朦朦一片,大雨如注,声响如万马奔腾,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小弟弟不知道为什么,啼哭不止;谁哄也哄不好。

傍晚,院子里的水和大道上的水连成一片。水越涨越高,淹没了门槛子,涌进了屋里。屋里的水渐渐上涨,漫过了脚脖子。

父亲从村公所急匆匆地回到家里。他房前房后到处看了看。对妈妈说,“出去躲一躲吧!”“往哪躲?”“上小烧锅去吧。”妈妈把小弟弟用背孩子的背带兜在身后背了起来,蒙上雨布;我挽起裤腿,戴上一个大草帽;姐姐和奶奶打一把布伞,一家人手扯手走出房门。

我们趟着水,向学校方向走去。围子附近的积水已经没过腿肚子;往北走,水逐渐变浅。到了学校附近,道路泥泞,没有积水。学校窗户里有人影在晃动,一定也是出来躲避洪水的。

小烧锅土改后,已经停业。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先来的人已经把炕烧热。奶奶和妈妈上了炕,和几个女人坐到一起;小弟弟已经睡着了。虽然多日不烧酒了,屋里仍然残存着酒糟的气味。父亲把我们安顿好了之后,又匆匆离开小烧锅,到村公所去了。

天黑以后,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灯泡,屋里亮了起来。大家议论白天观看龙卷风的情景,人们描述的比当时的景象更生动,更神秘。

半夜,雨下的更大了。北山里传来阵阵闷雷,风声大作,窗户咣咣当当响个不停。老曹家大小子他爹一边抽烟一边叨咕,“起风了,打雷了,这场雨兴许作到头了!”

后半夜,雨声小了。多数人都各自找个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睡着了。天没亮,一个人一惊一炸地坐了起来,“什么声音!听!”大人们都被他这声叫喊,醒了过来。“不对劲呀!这是什么声音?”“是火车吧?”“不是!”大人们跑出屋外,四下张望,有人说,“好像是老贺小山那边?”“是!”“真奇怪!这是什么声音呢?”人们被这莫名其妙的声音弄得心神不定。

早晨,天晴了。仍有一条条丝状白云,从东北向西南方向横亘在天上。

父亲来了。老曹家大小子他爹:“怎么样!街里的水退了没有?”父亲:“退了。没事了,都回家吧。”有人问:“奇怪!这水怎么退的这么快呀?”父亲:“铁路扬旗东边的路基冲开一个大口子,街里的水都泄到火车道南的稻壕里去了。”“昨天后半夜老贺小山那边是什么声音,那么大,那么奇怪?”“村里人也觉得奇怪,往塔头湖那边打电话没打通,兴许是电话线让水冲断了。”

回到家里,忙乎了一上午,总算是把屋里的水弄干了。

午饭后,赵福、孟宪刚几个同学来找我。赵福:“走!”“上哪去?”“听说老贺小山北面的山沟里山笑了,大水把塔头湖铁路桥冲坏了。去不去看看?”“去。”

我们顺着南街的大道直奔铁路。从西边开过来一辆轧道车,上面坐了两个铁路工人、两个民主联军军人,飞快地向塔头湖方向开去。我们紧随着它跑了几步,距离还是越拉越大,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扬旗东边被洪水冲开的缺口已经填满了装着泥土的草袋子。

绕过老贺小山,看见塔头湖桥两边都是军人和铁路工人在忙碌着,看热闹的老百姓被军队战士拦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桥的那边停了一个火车头,挂了几节车厢,一些人正在从车上卸木材和其他看不清的东西。

塔头湖铁路桥下并没有河流。所谓的塔头湖并不是湖,也不是水泡子。它是老贺小山东侧的一块地势低洼的大草甸子。大草甸子里长满了一墩墩塔头墩子。平时,夏季有些积水,春秋季节总是烟雾缭绕,常常有暗火在大草甸子燃烧。这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是个禁区!大人们经常警告我们:不准去塔头湖玩!偶尔也会传出某家的大牲口陷进塔头湖里,被烧死的信息。这个地方是一个诡秘莫测的险境。

孟宪刚惊讶的喊道,“快看!桥墩子怎么没有了?”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塔头湖桥的桥墩子没有了,那里变成了一个大水坑。“桥墩子呢?”我们的眼睛在铁道两侧搜索、踅摸一阵子,没有看到。“真奇怪?桥墩子还会没有了。”赵福忽然喊道,“看!在那呢!”他手指铁道南距塔头湖桥大约二、三百米的地方,在一片淤泥里斜躺着连根拔起的水泥桥墩子。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我的妈呀!”这时,我们把目光都集中到铁道南:有扭到一起的钢轨,有漂在淤泥上的枕木,……。这是我第一次感知水的威力。

回来,走到老贺小山西侧的一个道口,几个人在议论山洪冲坏塔头湖铁路桥的事情。我们好奇地凑了上去,想听个究竟。一个人说:“早晨,复兴屯的张半仙——张老道说,那个桥墩子是塔头湖地底下的黑鱼精给卷走的。”“别扯了!塔头湖里平时连水都没有,哪来的黑鱼精啊?再说了,大草甸子里动不动就着火,什么鱼也给你烧熟了!”“怎么叫鱼精呢!成精了,还怕烧啊?”“拉倒吧!”“那你说,恁么大的水泥桥墩子怎么会弄出那么远呢?”“哎呀,是不是昨天龙搅水那条龙拿龙尾巴给甩的?”“没听说龙能‘翻江倒海’吗,卷起一个桥墩子算啥!”“听说北边山里的一个山包都给劈开一半,水就是从那里冲出来的。”“那叫山笑。”“我的妈呀,山可别笑了。还是哭吧。”

当时,正是解放战争最艰苦的时候。铁路桥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由于条件限制,架设了一个由原木垒叠、绑扎起来的临时桥墩子。火车走到那里都必须减速,缓慢行进。

(2005-03-092007-07-21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