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会(1 / 1)

统计师 付均 2719 字 17天前

“八一五”期间,密山地方处于无政府状态。人们无所事事。一种群体性赌博——“押会”,像传染病一样,到处蔓延。

一天早晨,我刚刚爬出被窝,耿发他妈就跑来煞有介事地问我,“昨晚上做什么梦了?”“没有做梦呀!”“好好想想,哪有小孩不作梦的?”“那我就想想……我梦见耿发娶媳妇了……”说也奇怪,天天都做梦,偏偏昨天晚上没有做梦;我看耿发他妈着急的样子,就顺嘴编了一个梦。

晚上吃饭的时候,耿发他妈又来了,乐呵呵地说,“真灵!真灵!今天,照这小子的梦押的会,还真的押上了。”我勉强憋着笑,把脸背了过去,不敢看她。“来!过来!给你!”她手里捏着两张苏联红军的钞票,递到我的肩膀上,“奖赏奖赏你!”我实在憋不住了,跑出门,蹲在地上,笑出了眼泪。把耿发他妈闹得莫名其妙,骂道,“这小子!笑什么呀?喝小老婆尿啦!”姐姐到门外问我:“咋的啦?”我说:“昨天晚上我没有做梦,我说的梦是我瞎编的。”姐姐听了也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对大家说,“他做的梦是假的。是他瞎编的。”大家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耿发他妈摩挲摩挲心口窝,“假的也灵,明天还得让你给编,一准好使!”

第二天大清早,跑会的秦三特为跑到我家来讨风。一进门就问,“昨天晚上又做什么梦啦?”奶奶:“秦三啊!别相信小孩子瞎胡说。昨天押对了,那也是百年一遇,蒙上了。”秦三:“这玩意就是瞎蒙的事。七十二个会名,上哪猜去?蒙上算。到底又做什么梦了?”我说:“这回是真的。我梦见黄鼠狼把老杨家的芦花大公鸡给叼跑了……”秦三听了以后,翻了翻眼皮,嘟嘟囔囔地,“黄鼠狼吃大公鸡……,这能对上哪个会名呢?……”他嘟囔着,低着头,向西街走去。秦三按照我的梦押一回,结果没有押上。

过了几天,耿发他妈又跑来问我做的什么梦。回去后,她又押了一回。不知道什么原因,耿发他妈竟然又押中了。

打这以后,每天早晨跑来问梦的人络绎不绝。说也奇怪,依照我做的梦,没有一个人押中。

问梦的人几乎天天都来,有些应接不暇。于是,妈妈决定让我去二姨家里住些日子,躲一躲;去二姨家,这是我期盼许久的愿望。

“八一五”以后,铁路上的人失业回家。二姨父从东安把家搬回西东安他父亲那里。

西东安在东安西面郊区,有一个小火车站。在铁路和公路之间居住着几十户人家。公路以北是从连珠山至裴德绵延几十里的日本军营和军火仓库。西东安具有“八一五”时期火车道边上的村、屯的典型特征。有些人家的院墙是用包装军用饼干的箱子的洋铁皮钉的;用铁路枕木搭成的猪圈;汽车驾驶楼做的厕所;马车上安装着炮车的轱辘,还有一个小驴车使用上了飞机轱辘;各家各户都在使用着军用的锹、镐,炮弹箱子,军用毛毯……。家家都有从日本军营中获得的“战利品”,处处都有战争的遗迹。

二姑奶的独生子老李大叔也住在二姨家的介壁儿。他家有两个和我同龄的小孩,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叫小肥子,比我小一点的男孩叫小驴子。我来到这里以后,我们三个人天天玩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到西东安的第二天,小驴子和小肥子邀我去北大营玩儿。北大营是一个军火库。库区里每一座仓库都相距很远。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座座仓库都没有了房盖,有的有房梁,有的连房梁也没了。我问:“这些大房子怎么没有房盖?”小肥子:“都让老毛子拆走了。”小驴子:“拆下来的洋瓦盖统统装上火车拉走了。”小肥子:“还有铁道、电线……什么都拉。”

我们三个来到半截在地下的一座大军火库。东侧房山头有一个能走汽车的大门。进了大门,好像站在一个砌着高墙的大院子里。靠北侧墙,摞着一排绿色装着炮弹的木箱;仓库中间散乱放置着一些炮弹箱和像子弹头模样、大小跟我们三个差不多大的大炮弹。我试着滚动一个炮弹,不知道是我没敢使劲、还是那个炮弹太重,炮弹纹丝未动。看见我的行为,小肥子尖叫起来,“别动!别把炮弹给轱辘响了!”

走出那个仓库,我们又来到另一个半卧地下的小一点的仓库。在仓库中间的木架子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淡绿色的铁盒子。到了木架子跟前,我伸手去摸架子上的铁盒子,又是小肥子尖声喊道,“别动!”吓了我一跳。

小驴子走过来,拿起铁盒子,轻轻地放到地上。他把盒盖打开,里面现出了八个排成两排、色彩鲜艳、闪着金光、像尜一样的东西。我惊奇地问:“这是什么?”小驴子像行家似的说:“这是‘引火帽’。炮弹发射时,把它拧在炮弹上,打出去炮弹才能响。”说着,他又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剥去了一层玻璃纸,在‘引火帽’一端露出一根红色丝线头。他说;“把这根丝线头拽掉,往地上一扔,‘引火帽’就能响。”小肥子:“别乱动!放那!”

我们三个人每人捡一个空盒,走出仓库。仓库西边是一个立陡石崖的深涧,大约有十几米深。我忽然想到:若是把“引火帽”扔到下面去,听个响该有多好啊!于是,我对小驴子说:“咱们拿一盒‘引火帽’扔到下面去,听个响好不好?”小驴子:“好!”小肥子:“不行!”

小驴子假装没有听见小肥子的话,飞快地跑回仓库;从仓库里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盒“引火帽”;走到崖边,疾速地把盒子扔了下去。小肥子:“快趴下!”我们三个人趴在一个黄色大石头后面,屏住呼吸,等待着听爆炸的声响。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我问:“怎么回事?咋还不响呢!”小肥子:“别起来!再等等。”又过了一会儿,小驴子:“哎呀!我没有把‘引火帽’的皮扒开,红线绳也没有拽下来。八成不能响了。”

我和小驴子猫着腰、轻轻地爬到崖边,往下一看:盒盖已经摔开,距离盒子不远处,八个‘引火帽’仍然镶嵌在支架上,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们两个扫兴地回到大石头旁边。小驴子:“我再去拿一盒。”小肥子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行!”

太阳偏西,我们三个人高高兴兴地从后脚门进了院子。我们刚刚拐过房山头,就看见老李大婶儿站在房门前,焦急地问,“死哪去了!才回来?”她发现我们手中的装引火帽的铁盒子,表现出又担心又气愤的样子,严肃地问道:“是不是上北大营了?”我并没有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顺嘴答道,“是啊!”小驴子使劲地在我屁股上掐一把,等我明白过来,悔之晚矣!

老李大叔听到了我们在院子里的对话,气乎乎地从门里冲了出来;他像抓小鸡似的用左手抓住小驴子的脖领子,提溜着进到屋里;顺手在锅台边抓起一根烧火棍;用脚踢开里屋的门,把小驴子摁到炕沿上,抡起烧火棍,狠狠地对着小驴子的屁股打了下去。

外面,小肥子被老李大婶追得满院子跑。累得老李大婶上气不接下气。二姨把小肥子揽到身后,大家拦住了老李大婶;气得老李大婶对小肥子骂了几句解恨的话。

小驴子在屋里发出“嗷嗷”的惨叫声。我的心随着他地叫声剧烈的跳动。我跑进屋里,拽住老李大叔的胳膊,“别打了!别打了!上北大营去玩,是我让他们俩去的。你打我吧。”老李大叔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操着破锣似的大嗓子边打边说,“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你们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因为我一直拽着老李大叔的胳膊,他又不好意思对我施加暴力,不得不停了下来。他松开手,烧火棍当啷一声落到地上;老李大叔瞪了我一眼,晃动着硕大的身躯,走出门去。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认为我们该打!人们议论着:半个月前西头老张家的、与我们一般大的一对双,在北大营让炸弹崩死了;连珠山的一个小孩,踩“引火帽”,炸掉了四个脚趾头……。听了之后,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早,老李大叔一改昨天凶狠的态度,笑嘻嘻地问我,“昨天夜里做梦没有?”我立即意识到,原来这里也在押会。忙说,“没有!我从来都不作梦!”“竟扯蛋,哪有小孩不作梦的!”说完,老李大叔像个孩子似的,晃动着硕大的身躯向西头走去。来之前妈妈就说过,老李大叔人长得又高又大,可就是心老也长不大,一天天的就知道玩儿。

天黑了以后,小驴子到二姨家来找我。“我爹让你过去。”“干啥?”“去了就知道了。”“屁股还疼不疼了?”“不疼了。”“这么快就不疼了?我不信。”“雷声大雨点稀,我爹没有使劲打我。是我怕打,故意大声叫唤。”“怪不得没记性。”

老李大叔蹲在灶坑旁,把灶坑里填满了劈柴柈子,点燃后,向锅里倒了半锅豆油。然后,回屋拿一个手电筒,又拿一条麻袋;看了看我俩,说声:“走!”我们一起来到堆放牲口草料的空房子。老李大叔悄悄地说:“脚步放轻点儿,别吱声!”我们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空房子;老李大叔突然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切碎的准备喂牲口的谷草堆,只见麻雀黑压压的一片,缩头缩脑,匍匐在草堆上;手电筒的光芒没有照到的边缘地方,有些麻雀扑扑啦啦的向黑暗处移动。老李大叔:“快抓!往麻袋里扔!”我们俩个把抓在手中的麻雀迅速地扔进麻袋,还是有些麻雀向黑暗处飞走。大概抓了二、三十只,老李大叔说够了。我问:“真奇怪!这群家雀怎么那么傻,有人抓它,它还不跑!”老李大叔:“没听说‘雀蒙眼’吗?家雀到了夜间眼睛就不好使了,拿电棒一照,就啥也看不见了。”

回到屋里,油锅已经翻开。老李大叔:“都给我动手薅家雀毛!”麻雀在锅里被炸得吱吱地响,发出烧鸡毛的怪味。老李大婶:“挺大个人!黑天瞎火的,领着孩子们炸家雀,没正行!”老李大叔只是痴痴地笑。

过了两天,午饭后。老李大叔在院子里纠集一群闲人,呶呶不休,不知道在忙活什么事。我过去一看:两个人正在把写着“押会”会名的硬纸片塞到鞋窠里,然后,把一双鞋鞋口对着鞋口用线绳绑在一起。几个人对绑好了的一双鞋仔细检查之后,一个人说,“行了!扔吧!”于是,一个人用力地把鞋从房前抛到房后;这群人蜂拥着跑到房后,查看有没有从鞋里掉出纸片。没有掉出。那个人又把鞋撇回房前,这群人蜂拥着又跑到房前,还是没有纸片掉出。老李大叔捡起那双鞋,右臂摇晃了两圈,甩出去的鞋,高高地越过房脊;人们又跑到了房后。

有人高兴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快看看,什么会名?”又一个人喊道,“这还有一个纸片!”同时,一个人又喊道,“这还有一个!”大家争着抢着看着,“不出来,一个也没有;出来了,出来三个!押哪一个呢?”“随便!随便!能不能押准,那就看你的命啦!”第二天下午,老李大叔说,“白费那么大的劲儿了,一个会名也没有出!”

又过了两天,那群人又都集聚在老李大叔院里。他们戚戚喳喳地商量着,不知道又想出来什么馊主意。

老李大叔从人堆里出来,对我和小肥子喊道,“你们两个!别乱跑!在院子里等着,一会儿有事。”小肥子:“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那些人,把秫秸割成大约三厘米左右的小段儿,从中间劈开;在秫秸半儿上写上会名;一共写两套。写完之后,老李大叔把我和小肥子叫了过去;让我们背靠背坐在门槛子里外,我脸朝外坐在门槛子外面,小肥子脸朝里坐在门门槛子里面。老李大叔命令我们:“把裤腰带解开!”“干嘛呀?”“让你解开就解开,少罗嗦!”我坐着解裤腰带解不开,就站立起来,刚解完,一个人把我又摁了下去。“撑开裤腰!”有人喊。接着两个人分别把写了会名的秫秸半倒到我们的裤裆里。我大叫一声,“哎呀!冰凉!扎人!”“不要紧!抖搂抖搂就好了。”小肥子背靠着我,一声未吱。一个人对我们俩个说,“你,手伸到她的裤裆里拿出一个秫秸半。你,把手伸到他的裤裆里拿出一个秫秸半。明白不?”我瞪着眼睛看了看那个人,那个人严厉地喊道,“看什么看!快伸手掏!”我伸手到小肥子的裤子里捏出一个秫秸半,递给了那个人。“你也掏一个!”那个人比较温和地说。小肥子把掏出的秫秸半交给那个人之后,那个人故意假装着不看秫秸半上写的会名,把两个秫秸半合在一起,交给另一个人用线绳绑了起来。当我从小肥子裤子里拿出第二个秫秸半的时候,小肥子“哎呀!”了一声。老李大婶在旁边忙说,“加点小心,别划破了肉皮!”

二、三十分钟过去了。终于在裤裆里摸出来最后一个秫秸半;我有些不耐烦,急不可耐地从地上站立起来,差不点儿没把小肥子闪了个仰八叉。忘了自己没有系裤带,裤子一下子堆到脚背上;肚脐子以下完全暴露给大家,引起了一阵狂笑!

大家把绑在一起的秫秸半撒到老李大婶家的炕上。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把缠在秫秸半上的绳子解开。老李大婶站在一旁嘟囔着,“竟瞎扯!两个会名一样的秫秸半对在一起,人家会上就能按你对上的出了?”老李大叔:“闭上你的老鸹嘴,就不能说几句吉利话!”都检查完毕,还真有两对一样的。老李大叔宣布纪律:“在场的各位,谁也不行把这两个会名漏出去!”“那还用说!谁也不行漏出去!”

第二天,那群人往那两个会名上比平常都多押了钱。二姨问老李大婶,“你押多少钱?”“傻子才押呢!我一个子也不押。你呢?”“我从来就不押。”

下午,从会局传回消息:没有出那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会名。老李大婶故意气老李大叔,“该!活该!再让你们押!从小孩臭裤裆里摸出来的,还能有准?”

几天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奇怪!在裤裆里掏秫秸半,手伸进裤子里七十次,小肥子的手怎么一次也没有碰到我的大腿?在玩儿的时候,我问她,“让我看看你的手。”她伸出手,我仔细看了看,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问:“干嘛呀?”“真奇怪,你怎么在掏秫秸半的时候一回也没有碰到我的大腿呀?”“谁像你呀!在裤子里头瞎和弄!”

过了不久,西东安的会局黄了。听说在会局内部出了叛徒。有一个东家把当天的会名暗地里透露给自家人,一下子弄得会局所有的资金都赔付了,还没够。二姨父他老爹也是股东之一,这一回赔了个精光。

(2004-05-29~2007-05-27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