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2点43分,上海市图书馆。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八月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密密麻麻的老书上镀上一层灰蒙蒙的金色。细小的尘埃在凝固的空间中飞舞着,心间油然升起一种繁华落尽的苍凉。
纪风涯坐在窗边,翻阅着一本残破不堪的老书,时而沉思,时而叹息。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合上了书页。泛黄的封面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乱世悲歌,仿佛一道古老的符咒,将四个年轻人的命运牢牢囚禁在其中。右边是一行隶书“‘上海滩四少’传”,就像一排诡异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该书为线装本,共198页,1943年7月墨海书馆出版。书中57页至122页间的70多页缺失,只剩下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一声沉重的叹息,一片遗失在时光缝隙中的谜雾。
扉页上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正是先前在酒瓶里找到的那张合影。
该书以穆、陈、白、柳四人的友谊为线索,以纸醉金迷的大上海为背景,讲述了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书的开头,对每个人的一生,做了简单的点评。
“画坛奇葩”陈景明: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为爱而生,最终也为爱而死。“3•14”事件(即“沪上歌后”司徒入画在外滩街头一次黑帮枪击事件中丧生)后,他一蹶不振,终日坐在昏暗的酒吧里,等着死去的恋人归来。最终,他的旷世才情也随着这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一同埋葬。
“乐坛鬼才”穆秋白:深沉寡言,天资禀异,在音乐上的造诣登峰造极,创造性地将古典诗赋与现代音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开创了“古墓派”音乐。不料,他的音乐竟穿透了地狱的大门,让人间变成无间地狱,而他也因此成为万劫不复的千古罪人。
“政坛异侠”白少威:少年老成,学识过人,自幼钻研兵法,精通行军作战之术,是世间难求的将帅之才。1924年毕业于日本振武学校,回国任黄埔军校教官,深受蒋介石重用,成为国民党历史上最年轻的少将,官至南京国民政府首席军事顾问。1931年,因在抗日问题上与蒋发生严重分歧,被打入冷宫,从此一蹶不振。1932年秋,白公馆发生灭门血案,白家上下13口死于非命,但在案发现场并未发现白少威本人的尸体,此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他的生死,成为上海的一大谜团。
“文坛怪杰”柳自泉:才华横溢,忧国忧民,博古通今,文采风流,是左翼作家的中坚力量。1923年留意归来后,经营一家欧式旅馆,取名为翡冷翠旅社。1934年春,在一场车祸而丧生,时年36岁。
书中缺失的部分,为1927年到1932年间发生的事情。
跳过那些,全书已接近尾声。陈景明不再作画,为爱等待一生。穆秋白被上海巡捕房通缉,从此销声匿迹。柳自泉在车祸中丧生。白少威在灭门血案中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千头万绪交织在了一点,大脑超负荷地旋转着,令他无法思考。他走出阅览室,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出来后站在楼梯口抽了支烟,淡淡的烟雾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心底一阵剧痛,头疼欲裂,眼前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耳畔充溢着哭声、喊声、笑声。他摸索着向前走去,忽然,一道耀眼的白光划过,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站在白光中央,茫然地向四周望去,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灰蒙蒙的天,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叠,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天际。
近处,一个30多岁的壮汉被竖直劈成了两半,右边的一半身子竟还顽强地站立着。脚边滚落着一个婴孩的头颅,乌黑的眼珠睁得很大,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参差不齐的脖子上,有半截染血的长命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被拦腰斩断,内脏哗啦啦地淌了一地,还冒着热气。在他身后,是一个全身**的妇女,身上有上百个血窟窿,已经不成人形,猩红的肋骨暴露在幽微的天光下。
悲呛,愤怒,胸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背后吹来一阵阴冷的风,灰白的骨灰漫天飞舞。血液的腥甜,扑面地吹来。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急剧地上涌,终于,他趴在尸堆上,吐得一塌糊涂。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在这无声的世界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愤怒地回到头去,只见尸山一角,高高地站着两个日本军人,挥舞着带血的屠刀,狰狞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