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几日,陆璟一面关注朝中诸事,一面关注贾家之事。
因天气炎热,贾敬的尸身无法存放,尤氏便开始独自料理贾敬的丧事,先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三日后又开丧破孝,一面做着道场法事,一面等贾珍、贾蓉等人归来。
荣府中王熙凤仍是托病不出,李纨又要照顾迎春、探春等姊妹,贾宝玉一无所能,无法依靠,尤氏只得将外头之事尽数托付给家中的二等管事人,贾?、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
尤氏不能回家,便将她继母尤老娘接到宁府,尤老娘不放心两个未出嫁的小女,便将尤二姐、尤三姐一同带到宁府看家。
陆璟翻看尤氏连日来的处事手段,不禁感慨,尤氏之才不逊色于王熙凤,从封锁现场,查明死因,到根据实际情况处理丧事,通报贾珍,半路派人接应,样样都处理的极为妥当。
又过几日,事情传至孝慈县,元雍帝特意下了恩旨,准许贾珍、贾蓉扶柩由北门进城,入宁府殡殓,朝中王公以下准其祭吊。
贾家之人接旨后,尽数赶回京城,贾珍、贾蓉先行回转,贾赦、贾琏则照顾着贾母、王夫人等人慢慢往城中赶。
五月初四卯时,贾珍知会诸位亲友请灵柩进城,陆、林两家都未收到讣告,正好也省的再找借口推辞,不过陆璟和林如海两人一大早就坐在从北门至宁府途中的一个酒楼上观看。
林如海看到丧仪昆耀,宾客如云,比当日秦可卿的葬礼更加奢华盛大,暗暗摇头感慨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这场丧礼比当日秦氏的更加僭越,不想时至今日,宁府还不知道收敛!”
陆璟给林如海添了杯茶后,摇头笑道:“岳父大人此言差异,宁府敬老爷这场葬礼并未僭越,毕竟皇上下了恩旨,追赐贾敬五品官职,又准许其子孙扶柩入城,回家殡殓,又任其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
说到此处陆璟语气一顿,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皇上准许朝中与贾家有来往的勋贵,都可以去宁府光明正大的祭奠,不必再像当初祭奠秦氏一样,违制私祭。”
林如海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皇上借贾敬之丧礼,点出之前秦氏之葬礼的僭越之处?”
陆璟摇头道:“小婿猜测应该是为了稳住眼前的局势,如今京中暗流涌动,皇上为甄太妃举国孝祭奠已是超出规制,现在又对贾敬额外加恩,应该是要安抚勋贵之心。”
林如海恍然道:“怀瑾言之有理,不想老夫离开朝堂日久,竟然连心思都变迟钝了,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未参透。”
陆璟劝慰道:“岳父大人本就是诗酒风流的雅士,离开官场后心思更加超然,自然就没了蒙尘之心。”
林如海闻言笑了笑,知道女婿给自己留面子,便自嘲几句,继续聊起宁府之事,至宁府的队伍彻底消失,两人方回府。
贾珍、贾蓉等人扶着贾敬的灵柩,自铁槛寺至宁府,一路上夹道观看的何止数万人,其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议论纷纷。
至申末时,贾珍等人方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去,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
贾宝玉亦在宁府穿孝,看到混在人群中的尤二姐、尤三姐两人立刻惊为天人,心中赞叹不已,宁府中竟然也有两个绝色女孩,又见有和尚进来绕棺,忙挤到两人身前,挡住那几个和尚。
尤二姐、尤三姐两人正在观看和尚做法事,突然被人挡住,心中都有些不悦,不过见是贾宝玉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移动了位置,继续观看。
贾宝玉见此忙又挡在两人身前,如是几次,尤三姐拉着尤二姐的衣袖,指着贾宝玉道:“这人好没眼色,咱们要看,他却一直挡住咱们。”
在场的众人见这种情况,有说贾宝玉不知礼的,也有说他没眼色的。
贾宝玉等人散去后,忙转身对两人作揖赔笑,又悄声道:“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只是想和尚们脏,恐怕他们的气味熏坏了姐姐们。”
尤氏姐妹听他如此傻里傻气的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到场合不对,忙抿着嘴唇,捂嘴偷笑。
贾宝玉见两人笑起来更加惊艳,也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又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忙要了杯茶喝。
尤二姐见他喝茶,有心挑逗他,便要用他用过的杯子喝茶。
倒茶的婆子见此,便拿贾宝玉用过的茶碗,又倒了一杯。
贾宝玉忙将茶水泼掉,又吩咐那婆子道:“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
尤氏姐妹听了,又是一阵发笑,尤二姐看向贾宝玉的眼中尽是笑意,觉得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笑的人。
尤三姐却是美眸忽闪,不住的打量贾宝玉,不想贾家除了贾珍、贾蓉那样的货色,还有贾宝玉这样温柔体贴、尊重关爱女孩的人,瞬间便对他有了好感,问道:“你平日里除了上学,都做些什么?”
贾宝玉闻言便将园子里的事如竹筒子倒豆子一般,悉数讲给尤三姐,逗得尤三姐笑意盈盈。
尤三姐听后又问:“你们那园子里除了你那几个姐妹,还有哪几个姑娘?”
贾宝玉笑道:“原本有个宝姐姐,不过去年宝姐姐就搬出去了,如今就剩下湘云妹妹和邢妹妹。”
尤三姐听后心里一动,问道:“这两个妹妹都是你姑舅家的妹妹?”
贾宝玉叹了口气,摇头道:“都不是,姑妈家的妹妹倒是有一个,不过已经嫁人了,湘云妹妹是老祖宗侄儿那边的妹妹,邢妹妹是大太太兄弟那边的妹妹。”
尤三姐听后继续套话,询问这两人中有没有贾宝玉的心上人。
贾宝玉虽不解其意,但见她询问,便将史湘云和邢岫烟的底细尽数告诉了尤三姐。
尤二姐见两人聊得投缘,不时也插几句话,等到该用晚饭时三人才分开。
回房的路上,尤二姐对尤三姐笑道:“我看你们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若把你许了他,岂不好?”
尤三姐闻言有些意动,只是仍不能确定贾宝玉是否有心上人,因此有些犹豫,并未松口。
守灵期间,贾珍、贾蓉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藉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便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
尤二姐依旧如常和他们胡闹,尤三姐却不肯再和他们厮混,常寻贾宝玉说话。
贾宝玉自然乐意奉陪,每日在宁府和尤三姐相会,至晚间方回园子里。
未几日贾琏回府,次日贾母、王夫人等人回来。
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贾母、王夫人等人来到宁国府。
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到贾母怀中痛哭。
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住贾珍、贾蓉等人痛哭不已,她虽然和贾敬的关系不甚亲密,但曾对贾敬寄予厚望,如今先是甄太妃、再是贾敬相继去世,让她心中充满恐慌,更加对贾府未来的命运感到担忧,因此哭的格外伤心。
贾赦、贾琏在旁边苦劝,贾母方略略止住。
随后贾母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是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
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尚未歇息,如今坐在此间,看着此情此景未免要伤心,便再三请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人亦再三相劝。
贾母不得已方回荣府,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方止,幸好发散的快,至三更天,贾母些许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是贾敬送殡之期,贾母一来犹未大愈,二来心中既是忧虑又是无奈,虽然知道贾家难逃落败之运,但自己却无力改变,且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便留在家中,未去送殡。
贾家众人将贾敬的灵柩重新送回铁槛寺后,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并尤二姐、尤三姐照管。
贾琏早就闻听尤氏姐妹之名,一直恨无缘得见,前几日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免有了垂涎之意,又知她们姐妹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
未过几日便受贾蓉撺掇,纳了尤二姐为二房,养在外边,将如今身上有孝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等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
且有了花姑子的前车之鉴,贾琏这次防备的更加严密,无奈王熙凤也因花姑子之事对贾琏防备更甚,没几天就察觉到此事。
王熙凤心中愤怒不已,原本只是装病,经此一事倒是真气出病来了,思忖一番,仍想故技重施,将尤二姐诓到园子中来摆布揉捏,不想竟被尤三姐断然拒绝,白白丢了脸面还未成事,凤姐心中更加气愤。
尤二姐心中早就存了要进去同住方好的意愿,如今看王熙凤面色不快的离开,一时间忧心忡忡,埋怨妹妹不该拒绝王熙凤。
尤三姐既是无奈又是恼怒道:“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早晚要吃大亏,那妒妇分明是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诈,你若是进去了,她定会百般折磨弄死你方休,昨个我才听兴儿说起那花姑子的事,她就是被那妒妇诓进园子里,百般蹂躏摆布。”
尤三姐说到此处,便冲外喊道:“兴儿,兴儿,你过来!”
兴儿应了声,忙跑进屋来,打了个千,请安道:“姑奶奶喊小的何事?”
尤三姐道:“你将花姑子的事,跟你奶奶再仔仔细细的说一遍。”
兴儿闻言,便将凤姐如何将花姑子诓进园子,又如何使人散布流言,又如何陷害她和宝玉等事一一说出,最后说道:“不是小的空口白牙的放肆胡说,这事府里很多人都知道,奶奶即便有礼让她,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她怎肯善罢干休?”
“人家是醋罐子,她是赘醋瓮,但凡二爷多看丫头们一眼,她就有本事当着二爷的面将丫头们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人有一次到一处,她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
尤二姐听后吓得花容失色,幸好有妹妹拦着,否则自己非步了花姑子的后尘不可,又问了几句,便让兴儿退下。
尤三姐见她忧心忡忡,忙劝道:“姐姐不必忧虑,索性姐姐不进府里就好了,即便进去,也要时时刻刻防备着那妒妇。”
尤二姐面色凄惨的摇头道:“我并非为此事忧虑,只是听了花姑子的事,想到先前的那些事,我如今品行既亏,不管进不进府都要遭人非议。”说到此处便伤心的掩面哭泣起来。
尤三姐闻言,同样面色凄然,劝道:“姐姐不必如此,说到底是咱们命薄,靠着宁府接济咱们才能活下去,这也是世情所迫。”
尤二姐点了点头,仍哭泣道:“如今我已经悔过自新,若天见怜,能让我和二爷就此两全,我日后自当行善积德,敬天拜神;若是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我亦无怨。”
尤三姐听到此处,沉吟良久,方下定决心道:“姐姐既如此说,妹妹也当断了对那人的念想,若能遇一良人,我就嫁了他去,若是不能终身伴着姐姐,从此吃斋念佛,独自修行。”
尤二姐闻言一惊,忙劝道:“我看那宝玉还好,妹妹何必因一时之错就耽搁终身呢?”
尤三姐冷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前几日我问了兴儿,宝玉虽说还未定下,可屋里已经有多房妾室,还有个怀孕的袭人,他虽有惜花之心,可未免太过多情,性子又太柔,有些女孩气,以妹妹如今的名声,恐怕也难明媒正娶的嫁进贾家。”
尤二姐想了想,神色哀叹道:“都是我们行事不正,故有此报!”说到此处蓦然想起一事,又问道:“我记得妹妹前几年说起过一个人,妹妹何不问问那人的情况?”
尤三姐听她提起柳湘莲,神色一暗,摇头道:“听说那人去年看中了一个女子,就随人家去了南边,恐怕早就成亲了。”
尤二姐仍自要劝,尤三姐收敛哀色,断然道:“姐姐不必再说了,以后咱们姐妹当紧守门户,只伏侍母亲,断不容许他们再玷污咱们姐妹的名声。”
说着,取下头上的一根玉簪,击作两段,起誓道:“若有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言毕,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尤二姐见此,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妹妹性子刚烈,她决定的事恐怕断难更改,只得慢慢想办法,劝她回心转意。
王熙凤回到家后依然怒气盈面,仔细询问了尤二姐的底细后,便叫来旺儿,让他找来那个自小和尤二姐定下婚约的张华,让张华到督察院去状告贾琏国孝家孝期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罪。
督察院受理后,便派人到贾府传贾琏、旺儿对词。
贾琏两日前已奉贾赦之命,出发去了平安州,并不在家,因此旺儿独自去了督察院,依照王熙凤先前的吩咐,让张华供出了贾蓉,督察院又遣人到宁府传贾蓉对词。
王熙凤见此便到宁府找尤氏、贾蓉大闹了一场,狠狠的揉搓两人一番,讹了宁府五百两银子,又让贾蓉承诺让那张华坚持要人不要赔偿,将尤二姐再嫁于他去,才算罢休。
贾蓉被凤姐当众揉搓一顿,心中有恨,虽然表面答应,但事后就找到张华给了他一些银子,打发他父子回原籍去了。
此事闹得声势颇大,尤二姐一度忧心不已,好在有尤三姐在,她一面安慰尤二姐,一面让贾珍、贾蓉出面料理此事,见事情完结,几人方安心下来。
王熙凤见目的尚未达成,张华就消失了,心中暗恨不已,又担心张华倘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会牵出她是幕后主谋,便命旺儿去将张华父子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
旺儿领命出来,自思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因此只在外面躲了几日,就回来诓骗凤姐,说已经将张华父子打死,埋尸荒野。
王熙凤听后方安心下来,自此丢下此事不提,继续寻思计谋对付尤二姐。